“你家里是有钱,可一码归一码。你欺负吴松明,我自然是要收拾你,但你的伤确实也是我打的,理应我要出这个钱,这跟你家有钱没钱没关系。”她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少见如此的郑重其事。
她范灵乐可不是那蛮不讲理的人呢。
众人都听懵了,连王允也拿着那钱,不知该收还是该还。
“哦,但我可警告你哦,以后再敢欺负吴松明,我照打不误!”她挥起她的小粉拳,乌黑的眼珠一瞪,对他示以警告。
王允咽了咽口水,撇撇嘴。
而此时坐在佟暄身边被美救英雄的吴松明,正托着他的下巴,两眼放光地望着范灵乐。
乐乐可真好,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儿了。
范灵乐把最后一点莲蓬分完,特地嘱咐佟暄一定要留两个送给夫子,随后便将麻袋一卷,出了学堂门。
“范灵乐。”
佟暄在身后把她叫住。
范灵乐立在庭院里,转过身,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他一身牙白直裰学子服,靛青布镶边,外形洗到发旧,书生气十足的打扮,可他穿来就是有一种深沉气势。萧萧肃肃,清朗明秀。
范灵乐又看呆了,直到他落到自己跟前儿来。
她绽出一个笑,仰起小脸儿,乌黑的眼睛如新月,满是天真地看着他,那模样活像一只祈求表扬的小狗,佟暄甚至能看她身后竖起了一根尾巴,拼命地摇啊摇:我今天表现是不是很棒?快表扬我!快表扬我啊!
范灵乐就是这样,一点心思也藏不住,有点什么想法全写脸上了。
她这样子还真是……有点可爱呢。
忍住心底翻滚起的那点笑意,他努力绷住嘴角,维持住了不苟言笑的冷脸。
没错,对范灵乐就是要这样,她真的是会给点阳光就灿烂,顺根杆子就能往上爬。但凡他今天泄露了一点笑容,她保管就能尾巴翘上天!接下来的几天,都会往书院跑断腿。
“范灵乐,你这几天千万别来书院了。”
“啊?为什么?”身后的小尾巴唰地就掉地上了。
“后日宣王过来巡视,这是大事,书院为此准备了很久,不容有误,你莫要过来添乱。”
范灵乐完全自动忽略他那个刺耳的“添乱”:“我知道!宣王要来!”她双手合十,抵在下巴上,祈求地看他,“那我可不可以也躲在人群里面,就偷偷……偷偷……看那么一眼。我保证,我会乖乖的,看一眼就走。”
“不可以。”
“可是我真的很想见一见嘛……那可是宣王殿下哎!皇亲国戚!”她弯眼一笑,右边一颗小虎牙顶出来,“要是能见到王爷,我都可以拿去吹嘘一辈子了!”
“皇亲国戚又怎么了?不都是一个鼻子一双眼,难不成还能有什么上天入地的本事?”他心中冷笑,眼神都暗淡了去。
他要是真这么有本事,也不会被父皇母后丢在这僻远的小县城,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仿佛就当从来没有过他这么个儿子一样。
“哦……不来就不来嘛……”范灵乐丧气地垂着头,去扯手里的麻袋,连头上的两只双环髻,都像是耷拉下来的兔子耳朵,无精打采。
鬼迷心窍地,他伸手,拽拽她的小发髻,“你明天乖乖守好铺子,过几日夏至,我带你去放河灯。”
范灵乐唰地抬头,“真的?!不许反悔!”
“嗯。”他点头,“说到做到。”
范灵乐得了佟暄的承诺,终于高高兴兴下了山。
佟暄目送范灵乐欢快的背影消失在山阶上,衣袍一提,快速钻入山间的树林里。
他卷起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短促的哨鸣,林间飞鸟略过,一道黑色的闪影自绿树间翻腾而下,擦出轻微的响动,不察间,便已经落到了佟暄面前。
他俯身跪下,将信双手举过头顶,“殿下,宣王回信已至。”
佟暄抽过信封,撕开印有宣王刻章的蜜蜡,展开阅读。信上只一行字:此次前来,有要事与袁弘佐相告,勿忧,面谈。
他仰头望天,神色忧虑。
三叔为何忽然要找袁夫子?莫非……宫中有何情况?但自己最近也没有收到情报啊。
信纸在手中捏作一团,内心惊疑不定。
自被皇帝下放到民间,他时刻惶恐,生怕哪一日就被皇家丢弃在此。
一个被遗弃的太子,等待他的必不会是平静的寻常生活,继任的新帝务必会对他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现下宫中,三皇子和五皇子正打得火热,势力盘根错节,分庭抗礼。而他却窝在这穷乡僻壤,无处施展。
只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可他佟暄,不甘心呐!
强自定了定心神,确认自己面色无异后,方才转身回了书院。
究竟有何变故,只好待后日,三叔来了再寻商议。
范灵乐昨儿告了一日假,今日果然如约,在铺子里乖乖守了一天。
范屠户安心在家歇息,给爷俩做饭。正抱着捆拆柴去厨房生火,却听大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他疑心,门打开,来者竟然是张媒婆。
她扭着屁股大摇大摆地进来院子,往石凳上一坐,咧开大嘴就笑:“范老板,恭喜贺喜!你家祖坟上冒青烟啦!那知县家的贺二公子邀我做媒人,要纳你家乐乐进门呐!”
她说完,自顾自拍掌笑,仿佛自己真宣布了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喜讯似的。
范屠户却是当头一棒,愣在了原地,怎么也笑不出来。
听听她说的话,要“纳”他家乐乐?他本就不欲乐乐嫁给那个浪荡的纨绔子,现下那贺二竟然还想着把他家乐乐弄过去做小??
啊呸!
但那可是知县家,现在表面上客客气气来“提亲”,实则哪儿有他不答应的份儿?他背后冷汗涔涔,左右手搓着,只想着找个什么说辞退掉。
他心里早把那贺二骂得狗血喷头,脸上却是团着笑,向那媒婆道:“大妹子,你看这事儿闹得,太不巧了不是。”
“怎么了?”张媒婆脸一皱,坐直了身子。
“这个……我家乐乐恐怕是没有那个福气了,因为她……她……她早前已经许过人家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张媒婆诧异,“那前段时日,你不还央我给你家乐乐说对象来着?怎么说许了人便许了人?”
范屠户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他也不知临时该去哪儿抓个人来,苦思冥想,不由瞥一眼院墙。
“就是……隔壁佟家的大儿子。”
张媒婆一听,眼睛鼓起老大,“就那佟泥瓦匠的穷酸儿子?范老板,你别犯糊涂呀!这哪儿能跟贺二公子比?你家乐乐要是嫁过去,那就飞上枝头变凤凰,留在他佟家,还不是只有做一辈子泥腿子的那份儿?”
范屠户勾着头,直摆手,“哎,没办法,也是跟人家提前说好了的,不好翻悔的。”
张媒婆叹一大口气,心中暗骂这范屠户是个不识好歹的,又扭着她那屁股走了。
张媒婆一走,范屠户急得直跳脚。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真是没法儿可想了!
他明知佟暄对自家乐乐无意,眼下关难过,他拿他出来挡,若到时人家真不乐意娶呢?这可怎么收场啊?!
这事儿,他还得暂且按下,可不能叫乐乐知道,否则的话,就怕她真敢拿把刀直接架那贺二的脖子上。
势不容缓,他得赶紧找佟暄谈谈了。
第5章 仙人托梦
琅岳书院。
今日是宣王来访的日子,书院上下绷紧了神经,全力做好迎接工作。
“这个花盆,给它放到这边来。”
戴哲站在大堂里,指挥着学子们打点学堂。
戴哲是袁弘佐的得意门生之一,因其周到圆融的为人处世,特被袁弘佐濯拔为斋长,协助料理书院一应杂事。
“嘶……不行不行,还是给它摆回去吧。”
他横竖看了下,觉着还是放回原先那个位置好。吴松明哦了一声,也没多话,又抱着那盆文竹,挪回原来的地儿。
“思齐,你在做什么?”山长胳膊下携本书,缓步迈过门槛。
戴哲朝他行个礼,“山长,下午宣王来访,我想着叫他们整理得齐全点,确保没有错漏。”
“嗳!”袁弘佐摆摆手,看着这满屋子瞎忙活的学子们,皱眉道:“快叫他们停了,赶紧准备准备上课。”
“这……今日还上课吗?”戴哲疑惑了,皇室宗亲来巡查,书院上下不得严阵以待才是?夫子竟然还有心思照常上课?
听他这一问,袁弘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王爷来了我们就连课都不上了?这是书院,上课是天经地义。”
“夫子说得是。”戴哲转头赶紧组织学子们,开始回到座位,准备上课。
袁弘佐对于宣王的拜访固然谨慎,但并不过分紧张。
别看他只是个浔阳县的小小山长,胡子灰白,年逾花甲,但他的身份并不简单。袁弘佐曾任大雍朝的翰林学士,学识渊博,精通历史,当年在朝为官之时,以一手漂亮的策论,誉满朝廷。袁弘佐正是浔阳县人,他辞官后告老还乡,本想着在家颐养天年,却又被圣上御笔一批,送来这琅岳书院当山长。
想当年,袁弘佐接管琅岳书院时,在这浔阳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小小的琅岳书院竟能有翰林学士坐镇,一时间周围乡县都有不少学子慕名前来。
袁弘佐初不解皇帝之意,后见许多莘莘学子的拳拳求学之心,也被感动,认为皇帝是希望自己能够替大雍朝培养出更多的济世之才。于是他打定主意,退休不退工,要继续在山长这份职位上,为大雍朝的教育事业发挥余热。
申时一刻,宣王驾临。
袁弘佐暂时歇课,领众学子在书院大门恭候。
远远地,就能瞧见宣王的步舆,摇摇晃晃从山下冒出头来。小叶紫檀木打就的小轿,挂香囊,披彩绸,四个轿夫扛在肩上,竹帘垂下,遮去了毒辣日头,只能隐约看见里面端坐的人影。步舆左右两列各侍奉着四个侍女,有的捧果盘,有的持团扇,绿裙宫绦,鲜丽佳人。
佟暄远远看着,心中嗤笑一声。这个三叔,还是这么招摇臭显摆。
虽还未能见着宣王面,但宣王身边的侍女们就已看呆了不少学子。
“袅袅楚宫腰,纤纤濯素手。”方恺喃喃出声,眼睛都看直了,斋长戴哲只是瞥了眼众侍女,遂很快地垂下头去。
吴松明见方恺那痴傻样,袖着手又探了几眼佳人们,连连摇头,“这颜色,比起我们乐乐还是差远了。”
我们乐乐……?
佟暄转头,视线轻松越过两个头顶,凉凉地瞥一眼吴松明。
吴松明抬手摸摸后脖颈,嘶!奇怪,这脖子怎么没来由的发凉?
宣王的步舆终于落在书院大门前,侍女掀开帘子,搀着他的手将他扶出来。
宣王探身出来,只见他紫袍金带,玉冠束发,俊美的脸上岁月痕迹明显,却越发显出他雍容的气度来。
袁弘佐领众学子跪拜,高呼王爷千岁。
“都起来吧。”宣王招一下手,眼神迅速锁定在一道修长俊挺的身影上。少年身形孤直,垂头立在人群中,并不去抬头看他。似乎同所有普通学子一样,把他视作一位高不可攀的亲王。
臭小子,好像又长高了。他心中暗笑。
袁弘佐并不知宣王来意,以为他是来关心琅岳书院的教育,毕竟是他治下的地方,也想做出点成果来。
学子们还有课,迎接完后便又回了学堂,继续“之乎者也”去了。山长带着宣王在书院里游逛,把书院的历史沿革、文化背景、教育成果等等一一详尽介绍,宣王只是点头,听得心不在焉。
终于,书院参观完了,他和山长在斋舍里对桌坐下。
小书童替二位上了茶,默默退出去。
宣王见四下无人,终于切入了正题。“袁翰林可知,当初您告老还乡后,圣上为何亲口将您点来这琅岳书院做山长吗?”
皇帝亲自任命这么小的一个职位,着实异乎寻常。当初袁弘佐也觉奇怪,但并未多想,现下宣王竟又特意提起,反是叫他警惕了起来,这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下官妄揣圣意,想来应是希望我能为大雍再多培养出一些治国人才罢?”
宣王勾唇一笑,“对,也不全对。”
“下官糊涂,还请王爷指教。”
他身子往前倾过去,两手撑在桌上,沉声道:“官家希望学士能为大雍培养一位治国之才。”
“一位?”很快,这位老翰林捕捉到言语中的异常之处,疑惑的眼神对上宣王,却见他笑容莫测,“不错,官家将你调来这里,正是希望你能将一子好好培养。”
袁弘佐疑惑愈盛,大脑飞速运转。能让官家如此费心之人,恐怕非皇子不能,但又神秘不语,如此保密,想来……是官家遗落在外的私生子?!如此,官家不愿同他直言,便也可以解释了。
他内心有些没边际的揣测,大着胆子开口:“书院可是有……皇子在读?”
见宣王露出点欣赏的神情,知是自己猜对了。
啧啧啧,风流韵事,看来官家当年南下,没少留情呀。
宣王瞧他表情不对,不似诚惶诚恐,倒是显露出点八卦意味,忙跟着道:“学士应当知晓,当今太子已称病十五年之久,隐居东宫,避不见人,既不临朝听政,也不主持宗庙。外界流言漫天,有人说太子失宠,官家有意废除太子;也有人说,太子早已病逝,只是宫廷秘不发丧。”
袁弘佐听宣王左一句“太子”右一句“太子”的,心里生出一种预感,不由惶惶然,脑袋都开始冒汗了。
“是……这些传闻……下官也有所耳闻。”
“都是假。”
“假?”
“太子他没死没病,官家也没有废除太子之心。”
袁弘佐的手已经在桌子底下抖了,他开始在脑海里拼命搜寻,自己平素有没有苛待过哪个学子?平时管教严格、拿戒尺打得最狠的那几个学子都有谁?
袁弘佐还在这边颤颤巍巍,宣王继续声色平稳道:“太子之所以十五年未曾露面,是因为他……”
袁弘佐强迫自己与宣王对视。
“因为他被官家寄养到浔阳县一户平民家里。”
“刺”!袁弘佐感觉身后放来一簇冷箭,直穿他脆弱的小心脏。
官家既把太子放到了琅岳书院,如何不早言?他这么大把年纪,实在经不起这惊喜的折腾呀!
无论心里如何呼啸,他面上依旧镇定,适当地表露出浅浅的疑惑:“官家为何要如此做?”
太子乃皇室血脉,国之根本,如此金娇玉体,不把他宝贝似的好生供养,竟丢到平民家里养育?民间生活艰苦恶劣,万一太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可怎生是好?官家也真是狠得下心来,纵观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做的皇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