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朱小妞这种在家里不受重视的女娃,更是羡慕得流口水,她对着这个首饰盒左摸右瞧,爱不释手,“乐乐,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个疼你的爹爹。”
别看范屠户为人粗噶,可试问在这葫芦巷里,还有哪家舍得给女儿置办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嫁妆?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可比不得大家闺秀,嫁过去人家里头是要做事干活、伺候公婆的,哪会有父母舍得给置办什么首饰?有那闲钱,不如多打几个脸盆、木架子。
“瞧你说的,我还羡慕你有娘亲呢。”范灵乐说着话,脸就忍不住朝她别过去。
“哎呦,别动。”芳姨忙转过她的头。她正拿着范灵乐的头发比比划划,给她寻摸个明天最合适的盘发。
范灵乐出嫁,闺房里许多事插不上手,还好有芳姨前来帮忙压阵。
“有娘亲又怎么样?她还不是只疼我弟。”朱小妞失落了,手掰住凳子边缘,低头去抠上面的木屑。
朱小妞在家里的地位说来尴尬,她上头三个姐姐,底下一个弟弟,人本就生得蠢笨,反应都比寻常小孩儿要慢上三分。她是个女儿身不说,脑子还不灵光,朱母对她总没个好颜色,甚是直接发话到,要不是为了生她弟,哪里会有她?
朱小妞反应再迟钝,可一颗心也是肉长的。
她在家里待得难受,从小就爱往范灵乐家跑。和自己的备受冷落不同,乐乐这里从小什么都有,院子里有竹马、拨浪鼓、磨喝乐,闺房里有各色漂亮的绢花、头绳。两个小姑娘就缩在范家这一方天地里,跑啊、闹啊、叫啊,一点姑娘样儿都没了。
范屠户竟然也不气,还给她们切好西瓜,在她们玩得累了的时候笑眯眯递过去,“累了吧?瞧这两只小泥猴,快吃吃瓜降暑。”
哎,她打小就羡慕范灵乐,虽然乐乐没了娘,可朱小妞却觉得,她比自己这个父母双全的人幸福多了。
现在,她还能美美地嫁给从小心仪的人,可以说是再幸福不过了。
都是从小在这条巷子里长大的同龄人,朱小妞眼见得范灵乐是如何追在佟暄屁股后面跑的,她还给范灵乐帮过不少忙哩。真好,要是自己这么不矜持地追着一个男孩子,爹娘恐怕早就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了!
“我瞧着这个好,就定它了!”芳姨终于得着一个最满意的发式,将胭脂首饰都装点好,预备明日一早过来再给范灵乐梳洗装扮。
知道芳姨要走,乐乐连忙牵住她的衣袖,“芳姨,今儿你不留下来陪我吗?”小姑娘脸色红润有光,哪怕未施脂粉,都娇艳得叫人想要一亲芳泽。
她笑着捏捏她的小肉脸,“不了,家里还有事。你放心,芳姨明天一定赶早来,把我们新娘子打扮得美美的。”
范灵乐只好松开手。
她知道,芳姨是怕留在自家过夜引得人说闲话。毕竟这院里,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实在要避讳着点。
范灵乐当然知道,芳姨和爹爹互相都看对了眼,可当年就是因为提防着芳姨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范屠户才坚决没有续弦。如今自己眼看得就要出嫁了,这层担忧也没了,范灵乐怕爹爹孤单,竟反操心起他的终生大事来。
不过没事,待自己嫁去了佟家再说,总之地来日方长。
芳姨走后,子时将近。连范灵乐的闺房也彻底安静下来。
这是范灵乐在自己闺房的最后一晚,她扫视一眼这间住了十几年的屋子,心里有股莫名的情愫,竟是有种空落落的不舍。
朱小妞征得了父母的同意,陪她来住上一晚。有了好友的陪伴,心里那股子怅惘似乎也冲淡了不少。她打开柜门,要给朱小妞再寻一顶枕头,房门却被敲响。
是范屠户。
她上前把门打开,爹爹就站在门外,局促地不敢踏进去。
“小妞也在呢?明天还要继续辛苦你呐。饿了没?叔刚煮了点酒糟汤圆,要不要来点宵夜?”
朱小妞忙不迭点头,摸摸空空如也肚子,她正好饿着呢。
范灵乐把朱小妞的汤圆给她送来房里,自己又转身去了堂屋。
堂屋里,桌上一豆微弱的油灯,油灯旁搁一晚热乎乎的酒糟汤圆,范屠户就坐在汤圆旁,见她来了,连忙笑起朝她招招手。
不知为何,就这一个画面,却看得范灵乐鼻头一热。她稳了稳心情,含笑走过去。
“快,趁热吃了。”范屠户把碗推到女儿跟前。
她低头一看,碗里卧着八个白胖胖的汤圆,个个圆滚滚,挺着小肚子,惹人极了。酒糟的清冽香气扑鼻而来,汤碗上还漂浮丝缕轻薄的蛋黄,再洒以几粒枸杞点缀,更添醇浓气息。
汤勺舀起一个胖团子,和着香浓的酒糟送入嘴里,牙齿挑开软糯的薄皮,浓郁的芝麻馅滚入舌尖,混杂着酒糟的酸甜,滋味可口。
“怎么样?好吃吧?”他看着女儿,橘黄的灯光字在粗糙的眉毛间晕开,染上几分不属于他这个相貌的柔情。
范灵乐点头,又埋头去送下一个汤圆。
粗粝的大掌抚过她的头顶,父亲的叹息声落下来,“我们家乐乐,明天就要嫁人咯……”
范灵乐眼睛起了雾,拿汤勺的手都开始抖。
“你娘呢……走得早……爹爹又是个没用的,叫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他声音哽咽了:“现在咱日子越过越好了,酒糟汤圆里都可以搅蛋花了,你就最好吃这些甜甜糯糯的东西。”他说着又笑,笑着又哀,“咱乐乐今儿晚上吃饱饱的,以后……你都没什么机会吃爹爹做的东西了……”
“爹……”范灵乐抬头,泪水糊了满脸,“我嫁的不远,就在隔壁呢,以后想吃了随时都能过来。”
“净说胡话。”范屠户也包着汪眼泪,手指去擦她脸上的泪,“那也是嫁给佟家做媳妇了,哪能动不动就往娘家跑?你不怕惹公婆讨嫌呢。”
范灵乐哭唧唧地,拼命摇头,范屠户拍拍她肩,“不哭了,哭肿了眼睛明天就不漂亮了。”他这么说着,自己的眼泪就先划拉下来,连忙眨眨眼,慌乱地转过身抬手去擦。
真是丢他老父亲的脸,竟就这么在女儿面前哭出来了。
他把眼泪抹干,又转过头道:“要是以后……佟暄那小子欺负你了,你可千万别憋着,一定要跟爹说,爹抄起刀就过去跟他干!谁也不许欺负我闺女,就是她夫君也不行!”
范灵乐噗一声,鼻涕差点没喷出来,简直不知是哭还是笑,扑到爹爹怀里,呜呜咽咽地。
范屠户搂住女儿的肩,强忍着眼泪,声音嗡嗡地,带出哄小孩儿的语气:“我们家乐乐,一定会幸福美满的。就算以后实在遇到了坎坎坷坷,也不怕,只要爹爹还活着一天,就永远给你撑腰。”
“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爹爹永远是你的后盾。”
“爹爹……”范灵乐哭得哆哆嗦嗦,鼻涕蹭了范屠户一身。
她觉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有她爹爹做她的爹爹,第二幸运的事,才是遇见了佟暄。
范灵乐哭得眼睛通红回房,和朱小妞并肩躺下,两个小姑娘说好了一会儿悄悄话,直到后半夜逐渐困乏,这才手握着手,沉沉睡去。
小青蛙在水塘咕咕呱呱叫,寂静清朗的夜空,荡出一片欢响。似在为明日的新人,奏响乐曲。
今夜星空璀璨,月亮没有光晕,明天,一定会是一个灿烂的大晴天。
艳阳高悬,白云静静浮在湛蓝天幕,偶有飞鸟衔枝而过,点缀几点生机。
今日果然是个美丽的晴天。
葫芦巷子里,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唢呐声冲破天际,鞭炮炸响,人群拍掌欢呼。
“新娘子出门咯!”
无数只脖颈伸长,纷纷张望去,如同一排排曲项向天歌的大白鹅。
却见那范家院门打开,新娘子一身喜服,虽蒙着红盖头,但见身段窈窕,腿一迈,荡出脚边涟漪阵阵,如绽红莲。范屠户搀着女儿的右手,也是前所未见地穿一身红衣,烫得平整熨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可比那头发还要一丝不苟的,是他那张紧绷的脸。
眼见的女儿就要迈过家门槛,他脸瞬间一垮,嘴角抽搐着用力,这才忍住没叫自己哭出来。
新娘子迈过门槛,送嫁的朱小妞忙接过范屠户的手搀上去,可她却忽然不动了,像被点了穴般定在那儿。
朱小妞拽拽她的手,悄声道:“乐乐,快走啊。”
范灵乐却忽然甩开她的手,转身,将被隔在门槛里的父亲双手抱住。
范屠户再也撑不住,眼泪几欲喷出,连忙抬起一只手,按住湿润的眼。
街坊们瞧见这一幕,竟也是不由动容。
但转念一想,哎,这人家闺女嫁得又不远,就在隔壁院里呀!
由此,颇为尴尬的一点也来了,这范灵乐该怎么进佟家的门呢?离得这么近,自己走过去便是,似乎也省去了八抬大轿。
这原本也是佟母的想法,她本也不想大操大办,便说叫新妇自己走过来便是,反正人就在隔壁,抬脚便到的事,没必要折腾那抬轿的形式。
可佟暄不同意,天底下就没有叫新媳妇自己走到婆家拜堂的规矩。莫说范屠户听了要跳脚,他也不能委屈了乐乐。
于是,只见朱小妞把新娘子送入花轿,鞭炮开始炸响,烟尘四起中,四个轿夫抬起花轿,开始往巷子口走去。
众人看好戏般,瞧着花轿远去,不知要把新娘子抬去哪里。不多时,花轿又晃晃悠悠地,从巷子另一端走来。
呵!敢情他们这是绕着葫芦巷子走了一圈呢!
花轿又停在了佟家门口,佟家的侄儿点燃鞭炮,又是一顿噼里啪啦。有人甚是拍掌大笑,直呼绝妙。
“这佟家可也太给范家面子了,娶这么个破鞋回家,还如此声张。要是我,直接叫她走去家里完事儿了,还抬个什么轿子?绕着这巷子走一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娶了个二手货,白的给人看笑话不是?!”
“你懂什么?人家这叫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所以他佟家儿子才愿意接那个贺二公子的盘嘛。”
炸耳的鞭炮声将这些恶言淹没,待得鞭炮响完,浓重的烟雾中,一红衣少年从门内走出,风姿清朗,高绝挺拔。
“哇!”朱小妞惊叹一声,看着跨过门槛的佟暄,忍不住掀开轿帘,凑到新娘子耳边悄咪咪道:“乐乐,你家新郎官好俊呐!”朱小妞人憨憨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十六岁的人了,还总是在那儿“童言无忌”。
范灵乐噗嗤一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见他。”
“今日又不一样呐!”
平日他穿着总是寒酸,一副穷书生打扮,叫人一眼就瞧出家境的窘迫。可今日穿着红喜服,一身簇新,加之又是新婚日,人也格外意气风发,一举一动,都有种气势凌人之感,那扑面而来的贵气,叫人可堪仰望。
脸还是那张脸,可气度一下便不一样了。似是有什么深藏的东西,破空而出。
范灵乐就听这朱小妞这么没边没际的一句赞叹,立马又红了脸。
喜乐声中,轿帘被人掀开,红盖头的缝隙下,一只修长的手递到面前来。指节分明,干净白皙,指腹处是常年执笔磨下的薄茧,只可惜有三根手指头缠着白绷带。
她微微一笑,心一下又甜又酸。
柔软的小手放入他掌心,他合掌,坚定地握住。两人掌心相合,这才感知到彼此的手心都出了层细密的汗,黏腻温暖,将两个人的手紧紧相粘。
范灵乐的心怦怦跳,脑袋一下黏成了浆糊。
她追着佟暄跑了十三年,从自己还蹒跚学步起就粘在他身后叫“哥哥”,可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牵他的手。
她傻愣愣地,被佟暄牵出了花轿。
人群高声欢呼,唢呐吹得越发响了。她恍若未闻,所有的感官都已远去,只剩他掌心温暖的潮湿,还有那层擦过她手背的薄茧,占据她所有的意识。
她静静感受着他,眼眶已微微潮湿。
“哦!哦哦哦!新郎牵新娘子咯!”朱小妞瞧见这一幕,兴奋地在一旁起跳,拍掌欢呼。她算是一路见证过来,真心为范灵乐感到高兴,又是个好凑热闹的性子,遂大庭广众地起哄。
也在一旁瞧喜事的方恺被吸引去了目光,不由皱眉。
聒噪。这姑娘,怎的一看就脑子不好使的样子。
新郎牵着新娘子,进了佟家的大门。院门没有关,敞开了迎宾,可街坊们也不好意思真跨进大院里。除了那些亲朋们入内观礼,其他人便都扒着院门,伸长脖子,好瞧热闹。
待到二位新人拜过堂,太阳也将西落,鸟儿拍着翅膀归巢,朱小妞又搀着新娘子,去了佟家备下的新房。
天边仍有光线挣扎,余晖撒遍大地,借由最后一点天光,范家院内、葫芦巷外,摆开一桌桌酒席。
佟家院落太小,装不下这许多亲友,便只能在葫芦巷子里沿街摆开,大家开始围坐,喜气洋洋地吃席。
佟家酒席也置得十分客气,八荤八素,山野珍味,这在葫芦巷子也是没有过的规格。
大家吃得高兴,肚子里喂饱了油水,连带着对新人们的祝福也更深厚了。
须臾,新郎携着父母过来敬酒。大家都深谙佟暄的性子,虽则清冷,但平素待人接物都最是温和有礼,今日又是他大喜的日子,知道他心情好,便更放肆地灌起他的酒来。
尤其是有些混不吝的,喝酒喝高兴了,大话是张嘴就来,“来来,这第一杯酒,敬我们未来的佟状元郎,金榜题名时。”
佟暄谦虚几句,喝。
“这第二杯酒,敬我们状元郎,洞房花烛夜。”
周围有人不坏好意思地笑几声,佟暄心下烦腻,面上却依旧温煦,喝。
“这第三杯酒……”谁知那人还是不依不饶,又往佟暄的杯子里斟满酒。“祝我们状元郎,久旱逢甘霖。”
佟暄皱眉,执着酒杯,甚是不解。
那人见这小儿懵懂,拗过背去,大笑几声,重重拍他的肩,“小子,今儿晚上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做,久旱……它逢那’甘霖‘呀,哈哈哈!”
旁边的人大多也明白过来,发出冲天大笑。
佟暄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这一下被说红了脸,耳朵根都发烫,心里又气又恨,却也只能陪着淡淡一笑。
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眸色暗沉。可转念又一想,今日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不愿见血,且放他日后再说。
敬酒轮到书院那一桌,都是平日相熟的同窗,这下更是把他闹得不得了,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方恺看不过,替他推却了不少。
“对了,不知致远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还要假惺惺问上一句,做足了同窗和睦的功夫。
佟暄被抓去牢里后,没几天又被知县无罪释放,人还在里头受了磋磨,大家都认为,这就是贺钟鸣因为嫉妒而蓄意陷害。大家对佟暄平日的人品信得过,没人再把这么荒唐的割舌头行径安在他头上,也都认定了他是冤枉的。
这下,他还在婚宴上如此诚恳关心,更觉出他的坦荡来,纷纷安慰他,张致远恢复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