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灵乐觉得,还是给最小的孩儿吃,谁知佟家姐弟这时倒是默契,纷纷表示要让给新嫂嫂。
范灵乐不好意思,可小佟岳踮着脚,执着地举着串儿,将那颗仅剩的山楂怼到范灵乐……的下巴边。
她实在地笑了,弯腰俯身,将那颗山楂咬到嘴里。
牙齿一用力,外层的冰凌碎裂,酸与甜一起迸发进嘴里。
正如这生活的滋味,酸酸甜甜。酸的,是因为想他,甜的……也是因为想他呀。
佟暄去书院闭关静修,去了十日有余,竟是真舍得一日都未曾回来过。
范灵乐一开始生气,后来又成了赌气。哼,你不来,我也不去。家里热热闹闹有人陪着,挺好的。
可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孤零零躺在床上,她竟有了点辗转难眠的意味。
她只偎着他睡过两晚,这就贪恋上了。他胸膛太暖、太烫,有时候手臂一曲,将她卷进怀里,就像小船靠进了港湾,这感觉,说不出的安心。
她就是喜欢,哪怕和他并肩躺着,什么也不做,她也喜欢。
可那人就不一定了,有了孔夫子,忘了小娘子,哼!
她没发现,自己这心态已然起了变化。
过去,她是个大心脏的,面对着佟暄十几年如一日的臭脸,从来不往心上放,权当看不见似的,持之以恒地追着他跑。
可现在,他们已经成了夫妻,一起做过这世上最亲密的事,她开始想要的更多了。想要他热烈的回应,想要他一整颗心。
广元府,宣王宅邸。
看门的小厮迎进来一个俊秀少年,少年人虽气质贵雅,可那一身风尘仆仆,破旧的学子服被汗水打湿,脚上的布鞋也已洗得掉色,寒酸又狼狈。若不是王爷之前打过招呼,他怎么也不敢放这种人进府里来。
佟暄和家人称说要去书院闭关一段时日,可他并未急着上山,而是立即赶来宣王府。
他连个马车也不舍得租,雇了辆驴车,慢悠悠行进。倒是也不荒废,来的路上,他便坐在车板上,手肘搭着膝盖,举一本书静静观览。
那赶驴的车夫平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总忍不住转头去瞧,却见他八风不动,岿然坐定,万事万物都不能侵扰。
车夫开道玩笑,说他就活似樽玉观音。
驴车走得慢,中道在溪平县歇了一晚,第二日继续赶路,这才到了宣王府。
宣王早等得不耐烦了,这小子,接连耽搁了这么多日,他也知道还有自己这么个三叔呢!
宣王攒了一肚子气,牛气冲冲走过来,却在见到少年的那一瞬,还是愣了。
少年人满身尘土,寒酸破旧,只有那脊背,挺拔如雪松;那双眸子,清亮如溪水。
心一下酸痛了。
再一听他赶路的曲折,竟是连马车都舍不得雇,客栈也只敢住那最下等的,不由更是没了气,只余心疼。
哎,瞧瞧,有哪个皇子,活得像他这般模样嘛?!落魄颠沛,节衣缩食,那下意识地俭省,简直就活脱脱一个贫民了!
宣王没别的说了,一挥手,就是叫管家去账上支银子。
“多谢三叔好意,侄儿心领了。”
这钱他不能收,拿回去也没处使,倒叫家人疑心,他哪里弄这么多钱来?
宣王瞧他那倔样,不想跟他犟,摆摆手,又叫管家下去了。
屏退了其他人,他这才敢开口呵斥,“煊儿,你究竟怎么回事?当初信誓旦旦跟我说要娶崔家女的呢?现在……怎么又从民间弄了个娘子回来?”
“三叔,这件事,确实是我莽撞了。”他虚心承认错误。
“你呀……知道就好。”
“那崔知月,可是崔氏的嫡女,从小被人千疼万宠地长大,明珠中的明珠。你若以后还想娶她,就算是将现在这个纳为外室,都不成!那简直就是打崔家的脸嘛!”
临汾崔氏百年世家,名望甚高。他们李家还未称帝时,崔家就已历经两代王朝而不倒,最鼎盛之时,皇族甚至都以能和崔氏联姻为荣。
尽管势力不如当年,可崔家门楣不倒,依旧是本朝最大的望族。
要娶他崔氏的嫡女,即使是太子,也不能在成婚前先纳了其他女子。
“这事儿,同你父母说了没?”
见他恍惚了,他立刻强调,“宫里那对!”
佟暄点头,“已经在大婚前去了一封信,估摸着……也快送到了吧?”
他也不知道,皇帝皇后见着这封信,要不要管他,想不想管他?
宣王见这小儿表情茫然,不由叹气,拍拍他的肩,“三叔也是年轻时候过来的,我都懂,谁还没个情窦初开时喜欢的姑娘嘛?”
佟暄抿抿嘴,稀罕见地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红。
宣王勾着唇,眼神明晃晃的戏谑。
瞧见没?十七八岁的少年,哪有不动春心的?
可叹,总是春风误。
年少时的喜欢,最真挚可贵,却也最不值一提。
“以后进了京,你便知道,花花世界迷人眼,这天底下好姑娘多得是,而且……”他重重拍他胸口,放低笑声:“任君挑选。”
佟暄听着,眼神不为所动。
这穷小子,就是被养在民间久了,没见过世面,才会傻乎乎被一个村妇迷了心神去。日后待他进了京,脑子便能恢复过来。
“不过你现在嘛,娶了也就娶了罢。”一个屠户女,好解决得很,权当给这小儿开开荤,过过瘾。若是好打发,给她点银子,便也去了;若是不好打发,一刀下去,便也去了。
麻烦是麻烦了点,倒也没甚么难的,难的还是要搞定崔家这边,可不能叫看出了端倪。
“日后进京,你千万记住,要和这头断干净咯。”他端起茶杯,掀开盖儿,递到嘴边吹散茶热气。
佟暄终于有了反应,嘴唇煞白地抬头,如鹰的眼神钩住他,“什么叫,’断干净了‘?”
茶碗儿重重一盖,坚硬的眼神从他脸上剐过。
“就是要当她,死了。”
第33章 树林阴翳
琅岳书院。
自打从宣王府回来,佟暄有点心不在焉,他耳边常常响起三叔那句“当她死了”,心惶惶然,不知该如何同自己消解。
他知道三叔说得是对的。
可果真要如此做吗?他也不知道,他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佟暄行事一向果决,可此刻竟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起来。
这无异于是对范灵乐的始乱终弃。
算了,想不清楚的事便不必再想,等到了眼前再说,眼下全力以赴乡贡才是正经。
似乎是为了躲开范灵乐一般,佟暄怕见了她把自己本就不甚清醒的脑袋搅得越发乱,愣是一直借宿在了书院,一次也没有下山回家看一眼。
“要我说呀,还得是咱佟兄,一看便是以后能做大事的人。”课余间隙,有去吃过喜酒的学子对着佟暄调侃,“这才刚娶了小娘子过门,新婚燕尔呢,就能忍得住接连都十日不回家。你说说,咱兄弟里头,几个人能有佟兄这样的定力呀?”
无视佟暄冰冷的脸,他举起袖子,挨个指一圈,“你有吗?你有吗?”
“哈哈,我没有。”
“我可也没有。”
“要我,我都干脆地不来书院了,这破书,有什么好读的?”
众人又是一阵抚掌大笑。
这些个酸腐学子,各样的年纪都有,但多得是未及弱冠、还未成婚的毛小子。有那胆儿大的,便去窑子里头瓢,有那胆儿小的,便自己个儿偷着在被窝里解决。总之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都明白大家心里那股子躁动,没事也常爱拿这个开开玩笑。
只是今日,这玩笑总算是开到了佟暄头上。
大家知道,他素来是个脾性温和的,从不与人起什么冲突,便也不太顾及什么。
佟暄果然只是淡淡一笑,“为大丈夫者,岂能因小失大?”
若连那下半身都管不住,又何谈威治天下?
“呦!这可不是小事呀!”那打头起哄的人越发来了神,“这若要是憋坏了,日后那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哈哈哈哈!”
“行了!”正笑闹间,斋长戴哲将书一摔,
大家立时噤声。
“这里是书院,是读书人修养身性、增长学问之地。”说着,朝前面的孔夫子牌位拱了拱手,“孔圣人在前,更应注意言行,文雅肃穆方是,你们却在此口出秽语,不知收敛,简直地丢尽我们读书人的脸!”
斋长一番呵斥,有些人羞愧地垂下头,默默翻书去了。那打头挑起话题的人却是不忿,脸色虽作不平,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老实把嘴巴闭紧了。
戴哲做这斋长,确实还有几分威严在的。
佟暄目露欣赏之色,方恺仍是不屑,暗自骂道“假正经”。
学堂里终于清净下来,有人自顾自温书,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絮絮低语。
“佟暄!”
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了学堂的宁静。
佟暄持书的手一顿,“唰”地抬头望去。
范灵乐挎着个饭盒,呼呼喘气,小脸蛋子蒸得红扑扑的,视线寻到他的刹那,嘴一咧,笑得眼睛都没了。
佟暄浑身的血液凝固了般,呆坐在桌前。这些天来所有的克制自持,都在触到她笑容的那一刻,土崩瓦解了。
她笑眯眯瞧着他,嘴一张,腿一迈,就要奔过来。
“你别跑!把东西还我!”
院子里,响起一阵无奈的控诉声,范灵乐还未及回头看,却见“_”一下,一道身影从身后闪出来,手中举一根拐杖,直直冲到学堂最后面。
那货不是王允又是谁?
他杵着拐杖回转身,幸灾乐祸地往门口瞧,却见吴松明果然愁眉苦脸地扶着门框,单腿跳进来,“王允!快把我拐棍还给我!”
“我也没说不给你呀,我人就在这儿,有本事你就自己来拿呗!”
“你!你欺负我只有一条腿!有本事你就别跑啊!”
“我发誓,就站这儿,绝对不跑,谁跑谁孙子!能拿着,算你的本事。”
吴松明单腿追了一路,那只完好的右腿微微曲着,直打哆嗦。
没成想,刚跳没两步,竟看到了站在学堂前的范灵乐,他吓得腿一哆嗦,直接“啪叽”,在范灵乐脚边摔了个大马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学堂里爆发出哄堂大笑,有的人甚至蹲在了凳子上,拍桌大叫。
王允更是得意,直拍腿跺脚,“吴松明,你可真行!别人都是拜天地、拜父母、拜圣上。你倒好,就爱拜那嫂子,哈哈哈!”
他这一揶揄,学子们更是笑得放肆,有人甚是眼泪花都笑出来了。
吴松明手撑着地坐起,涨红个脸,头也不敢抬。
方恺连忙就过来搀他,佟暄微微蹙眉,方要开口,就听得“啪”一声,一本厚厚的《中庸》砸在了王允嚣张的脸上。
“……”
书本沿王允的身上滑落,封印了他错愕的脸。
众人也是一时惊住了。
“范灵乐!你敢动手打我!”
“怎么了?姑奶奶又不是没打过。”她一手拎着食盒,一手叉腰,嚣张劲儿不比王允差。“我说过,以后你要是再敢欺负吴松明,姑奶奶我见一次打一次,决不轻饶。”
她范灵乐,可是那说到做到的人呢!
“嘿!”他气急了,手指着范灵乐,情知自己打不过,也不占理儿,只好脑筋一转,嘴里开炮道:“范灵乐,你一个妇道人家,都嫁了人的了,还在这儿管一个外男的事儿,还是一个之前跟你有过婚约的外男,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瞥一眼面色铁青的佟暄,又添柴加火道:“你都有相公的人了,还当众护着别的男人,你懂不懂得避嫌?懂不懂得礼义廉耻?”
“我呸!”范灵乐啐他一口,“’礼义廉耻‘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就是个笑话!到底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你王允成天就知道霸凌同窗、欺负弱小,我这叫路见不平、替天行道!这跟被欺负的人是男是女、跟我范灵乐嫁没嫁人,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说得义愤填膺,乌溜溜的杏眼瞪圆了,正面迎击王允的目光。
王允被她说得气结,卷起袖子,也不管那佟暄还在一旁坐着,“你……好!你这么护着他是吧?这让我不得不往歪了想了……你和他吴松明怕不是……”
“呕!”范灵乐装出作呕样,出声打断,“所以这有的人啊,就是心眼长歪了,便看什么都是歪的。人姑娘不过卷了卷袖子,他便觉着人家是想要扒光了给他瞧;看到两个男女并肩走在一块儿,便想象着人家滚到床上的模样。啧啧啧。”
她连连摇头,“这人的心是脏的,便瞧什么都是脏的;这自己心术不正,便想着处处避嫌。我范灵乐坦坦荡荡,行得正坐得端,便敢当众给他吴松明伸张正义,这又怎么了?谁还能挑出我个不是不成?”
一群学子都被她说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屠户家的女儿就是胆大,什么话都敢往出说,但竟还叫你觉着她说得在理。
甚是有人交头接耳、暗暗点头。
王允气得脑袋直冒烟。自己打不过就算了,连吵嘴都吵不过!这女的,也太彪了!
“你……你……真是孔夫子说得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范灵乐竟是笑了,这一笑,还叫人觉出几分甜来。“是,我是女子没错,那你呀,就是那小人!”
“哈哈哈哈!”
大家又是被逗笑了。
王允面皮儿发红,像只被烫熟了的虾子,脑门上汗都急出来了,“悍妇!你就活脱脱一个悍妇!”
“呦,那我谢谢您嘞!我爹从小就告诉我,女孩子在外头不能叫人欺负了,那可不就是做悍妇好吗?”
众人又是几声笑,又都不约而同悄悄瞥一眼佟暄,那眼神仿佛都在说:哥们儿,娶这么个娘子,这下可有你受的咯。
佟暄只是面不改色,双手揣进袖子里,端坐椅子上。
想来这个场面,并不需要他出面撑腰,乐乐自己一个人就已经把王允斗得无力招架了。
心中暗笑。
这丫头,真是吃不了一点亏,挺好。
王允说她不过,简直地气晕了,丢下一句软弱无力的“好男不跟女斗”,甩着袖子逃了。
范灵乐见自己又赢了,小脸儿昂得更高了,那一副胜利者之姿,小尾巴在身后得意地摇啊摇。
“乐乐……”
在一旁观战许久的吴松明终于弱弱地出声,范灵乐这才正眼瞧他,他素来软白的小脸不知怎的,瘦了一大圈去,人也没精打采的。
“乐乐,是我对不住你。我做过这么过分的事,你还想着帮我,我……我一直想跟你道歉来着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