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看!爹给你提了好东西来了,赶紧叫你婆母给你炖上!”
范灵乐牵出一个假笑,殷勤地从爹爹手里接过那一大扇猪肋排,往厨房里送,又被佟母赶出来,“外边儿坐着去,今儿不用你搭手。”
她便又坐在了台阶上,托腮望天,同来来往往的邻舍打招呼。
不多时,从外头玩儿得一身灰的小佟岳也回来了,他脸上汗水混着泥土,划出一缕缕印子,身上也臭烘烘的,双手合拢在一起,不知窝着什么东西,眼睛亮晶晶地,往范灵乐跟前献宝,“仙女嫂嫂,你看,这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
她这下总算是真心地笑了,“这是什么好东西?”
哇塞!仙女嫂嫂一笑,真是漂亮,天空都亮了呢!
范灵乐就要伸手去掰,却被小佟岳手一缩,躲了过去,“不行,这个要念咒语,才能打开的。”
“什么咒语?”她配合地笑问。
“你要说,’范灵乐幸福快乐‘’范灵乐幸福快乐‘,重复两遍,才可以呢。”
她实在地笑了。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虔诚地低念两遍“咒语”。
小佟岳两掌打开,中间让出条缝,一只蝴蝶从其中翩跹而出,秋叶黄的蝶翅,旁边镶以一圈鲜亮的蓝,忽忽悠悠,绕着他二人打圈,随后终于扇动翅膀,朝远处飞去。
范灵乐无声地张着嘴,目光随蝴蝶远去,见它消失在夕阳晚照的苍穹里,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晚饭,为了给范灵乐庆生,佟家摆了满满一桌吃食,都是陈玉珠亲自掌勺。范屠户拿起带来的酒,分别给自己和亲家公满上,说是上回喝了他佟家的酒,这回该轮到自己还礼了。
嗨,理由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自己又馋酒了。
佟母想劝来着,可想起今日是乐乐生辰,不愿扫兴,便将那坛子里的酒匀出去一半,这才放回范屠户脚边。“今儿啊,就准喝这么多。”
范屠户抖抖袖子,高兴地往嘴里送一块猪耳朵,“这佟暄呢?怎地还没回?”
范灵乐听爹爹这一问,脸色又暗淡了。
“那个小子,最近忙着准备应考乡贡呢,天天就跟长在书院里头了似的。不管他,咱喝咱的。”佟父回一句。
范屠户脸立马耷拉下来,心里直犯嘀咕,瞥了眼沉默不语的女儿,想着现在这种场合,心里有气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又强扯着笑,和佟父碰了下杯。
他仰头,黑着脸,默默将酒喝尽。
这个臭小子!就算读书再忙,难道连抽空给乐乐过个生辰的时间都没有吗?!根本就是不上心嘛!以前本就是乐乐爱跟在他屁股后头跑,现在人到手了,更加不懂得珍惜了是吧?看样子,非得找时间收拾一顿那个臭小子不可,不然,他还以为乐乐是好欺负的呢!
这一顿饭,范灵乐吃得食不知味。
她右边耳朵听着两位爹爹漫天胡吹,左边耳朵一直留意着大门口的动静,总盼着下一瞬,门就会突然打开,而他也会一如往常那样,端方蕴秀地迈入门内,走到她身边,跟她道一句“生辰快乐”。
没有,可她苦苦盼了一整日,都没有他的影子。
月上中天,杯盘狼藉。
范屠户又是喝到脖子发红才走,范灵乐今日也啜饮了点小酒,人晕晕乎乎回了房间,倒在床上合眼养神。
秀气的弯眉蹙着,脸蛋晕出两朵霞云,小嘴微张,唇上的唇珠翘起,似乎在跟谁犯着倔。一呼一吸间,馨香吐纳,环绕着微弱的酒气。
“乐乐,乐乐?”
他大手抚着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过她娇嫩发红的小脸儿。
“嗯……?”
梦中好像得到了召唤,她迷迷瞪瞪睁眼,却见自己日思夜想的脸正在眼前。
他就坐在床边,俯身靠下来,俊逸的眉眼,清透的脸,是她梦中都想象不出来的清晰模样。
“阿暄……”她唤他的小名,缱绻呢喃,忽而眉头一拧,猛地翻身坐起,朝他胸口用力蹬一脚,“你个混蛋!白日里不见人,偏夜里又跑到我梦里搅弄人!滚蛋!”
佟暄被踹得一屁股坐地上,捂住胸口,疼得直吸气。
这丫头,跟人动手动脚惯了是吧?这都什么毛病?
“佟暄?!”
范灵乐见着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
哎嗨?这竟然不是梦吗?
第36章 惊喜礼物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范灵乐上前,把被自己踹在地上的佟暄搀起。
“你说我为什么回来?”他揉着胸口,幽怨地看她一眼。
“那……我怎么知道呀。”她故意不说。
“今日有个小坏蛋长尾巴了,我不得回来一趟?”
“你才是坏蛋呢。”她耸耸鼻子,却是高兴得眼睛都红了。随即嘴一扁,开始不依不饶道:“你还记得我今日生辰呢,弄到这个点才回,我生辰都过完了。”
瞥一眼滴漏,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便是子时了。
确实太晚了。
他看着面前毛茸茸的小脑袋,抬手揉了揉,“抱歉乐乐,是我耽误了。今日书院有场考试,很重要,我太紧张,一时差点忘记了。”
今日是乡贡前,书院最后一场重要考试,他准备已久,认真赴考,根本无暇去想其它。考后,夫子又把他叫去书房,和他探讨了一下近日来京中的局势,这才又忧心忡忡地回了斋舍。
也是在听同窗聊起距离乡贡的时间,他方猛然反应过来,今日竟然已经是七月二十六了。
七月二十六日,范灵乐的生辰。
“没想到,你竟然倒还记着呢。”她勾着头,委屈巴巴地小声抱怨。
他哑然失笑,“十几年了,你每年都不忘提醒我,想不记得都不成。”
嘁!
她悄咪咪翻个白眼。
突然,面前递过来一只薄薄的木匣子,“喏,十七岁生辰快乐。”
范灵乐撇撇嘴,并没有很期待地接过那个木匣子。
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生辰,也不知是从哪里临时抓来的礼物。
她抽出木匣子的薄盖儿,里面躺着一柄绢丝团扇。扇子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那薄如蝉翼的绢丝扇面上,画着一副少女摘柿图。
画中一颗高大的柿子树,粗壮的枝桠上,倚着一名少女。她穿一身长裤短衣,身段修长柔软,笑得眼睛弯起,伸手去摘面前的柿子。
“这……画的是……我吗?”
范灵乐不可置信地发问。可那画里人的神态模样,连她自己个儿都觉得传神。
“不然呢?我还见过哪个爬柿子树的姑娘?”
她呆呆地看着这幅扇面,手情不自禁抚过,那上面的画线条精细,工笔细细描摹,一看便是用足了时间。
心中像有一颗小花苞,“噗”地绽开,那样灿烂绚丽,一股子酸涩却是奔涌而上,逼出了眼角的泪花。
只见到扇子的这一刻,今日所有的纠结与不安,霎时烟消云散。
手把住扇子,窝进他怀里,一句话不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感受到怀中的人在哭,他暗暗叹气,只当她是因为自己来晚了,而委屈难过。
心微微揪着,他揽住她的肩,拍着她的头哄慰:“不哭了,我保证下不为例,好不好?”
“嗯。”她鼻音哼哼,点点头,把他的腰拥得更紧了。
范灵乐对他生出喜欢的情愫,已经五年有余了,她如愿成了他的妻,和他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诚然,他在床上是一个很好的情人,让她享受甚至痴缠于这事上。
可心中总有一个塌陷的角落,直到这柄扇子,方才被填补上了。
这种心被填满的感觉,和身体被填满的感觉,不一样,却又似乎很一样。
她说不出来,总之,唯有想哭。
夜风入罗帷,夏末秋初,微凉袭人。
房里的烛火被吹灭了,在范灵乐的再三推拒下。
淡淡月光透入窗纸,映照出银粉色酮体的曲线,起伏如波,温凉如水。
烫热的汗液滴落在雪肌上,香腻黏滑,贴合,摩擦,交融。
大掌将她五指推开,又紧紧交扣,手背上印出红痕,在攀至山峰的那刻轻轻一震,扣得越发紧了,像要把彼此嵌进骨血,再也不愿分开。
一滴晶泪从眼角缓缓滑落,凝着餍足后的极致欢愉。范灵乐从来都不知道,人生,原来可以这样快乐。
七月一过,八月流火。
初秋的干爽之气已然袭来,这预示着,八月底的乡贡,正在迫近。
学子们整日埋头苦读、废寝忘食,多年寒窗,只为在乡贡中搏得一个好名次,挣来一个功名。
而与此同时,各学子们的名字,也已经由县衙誊录好。按照规定,需在乡贡正式开考的两个旬日前,将报名簿送入州府衙门,统一录入。
浔阳县的报名簿,却在要送往州府的前一日,不见了。
人来人往的东街口,欢乐肉铺。
“您要的梅头肉,拿好了。”
范灵乐将包得严实细致的猪肉递过去,接过客人手中的铜子儿,高兴地往钱箱里一丢,手仔仔细细洗干净,这才舍得打开木匣子,拿出里面的绢丝团扇,往脸上扇啊扇啊扇。
嗨呀,这丝扇就是轻便,连扇出来的风都凉飕飕的。
正惬意间,范灵乐看到案板前的来人,忙把团扇收好,气得一跳,“你又想要做什么?要买我家的肉就买,不买肉的就趁早地滚开!”
松墨被她吓得一哆嗦,又听见屋子里的吱呀声,畏畏缩缩探头瞧一眼。
却见昏暗的屋里头,范屠户正躺在竹床上眯眼,许是被动静搅扰,转动沉重的身子翻了个面儿。但人没醒,还是继续睡着。
松墨呼了口气,对上范灵乐冒火的双眼,慢条斯理道:“范姑娘,您别急,是我们公子有话要同您说。”
范灵乐瞟一眼街对面,果然停着顶轿子,那厮八成正躲在轿子里头,不知又在使什么坏呢。
“姓贺的他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自己都已经嫁人了,难道,他还能强夺人妻不成?
“是这样,范姑娘应当知晓,浔阳县的学子们马上都要去赶赴乡贡了……”
“废话!”她忍不住打断。
松墨挠挠头,面皮发红。他平生从没有和这样蛮横的姑娘打过交道,公子怎地就是这样中意这个范灵乐呢?
“范姑娘,这次你的相公能否顺利赴考,全在于你了。”他手往袖子里一揣,故意做出一副高深的模样。
“什么意思?”范灵乐不甚在意地问。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册子,“这个,就是此次乡贡学子的报名簿,明儿就要送往州府衙门,统一发落了。这簿上有名儿的,方有资格入场考试,没名儿的,自然是进不去这考场了。”
说完,翻到某页,指了指上面的两个大字,露出个自以为阴险的笑,“这两个字儿,我们公子可以留下,也可以划掉,全在范姑娘你了。”
范灵乐伸过去脖子,皱了皱眉头,“这啥呀?我不认识字儿!你少跟我在这儿东拐西弯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松墨:“……”
这姑娘,竟然连大字都不识一个?他对于公子的审美,实在越发不敢苟同了。
“这……这两个字,’佟暄‘!你相公名字,明白了吧?!”
“哦,然后呢?”
“……”
“然后我们公子一划拉,他就……就……就没资格去乡贡了!”松墨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对牛弹琴,气得话都说不圆乎了。
“要是想你相公没事,最好识相点,把我们公子伺候好……”
手中忽然一空,报名簿眨眼就被夺到了范灵乐手上,她三下五除二,就将那本册子……撕了?!
她把乡贡的报名簿,撕了
范灵乐咬着腮帮子,手恨恨一使劲儿,将那册子从中间一分为二,紧接着分为四、分为八……
“好呀!既然我相公考不了,那谁也别想考!大家都不要考好了!所有人的名字都消失,消失……!”她一边撕着,发了狠地去吼。
撕拉撕拉,纸片飞扬,鲜红的肉铺前,扬起了纷飞的雪花片儿。
松墨见那被撕碎的报名簿,吓得面色白发,一时半会儿竟忘了反应。
“啊!!!住手!快给我住手!”
一声惶恐的大叫穿街而过,贺钟鸣提溜着袍角,东倒西歪地从轿子里冲过来。
“范灵乐你疯了吗?!这可是要送去州府衙门的报名簿啊!”
他张着手,扑抓那些空中翻飞的纸片,顺带踢一脚松墨的屁股,“还愣着干吗?!你个瓜皮!快捡啊!”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这名簿本就是自己偷出来的,这一下,爹爹非把自己抽筋扒皮了不可呀!
松墨赶紧往地上一扑,手脚扑腾,拼了命去捡。
范灵乐见贺钟鸣这吃瘪样儿,竟是笑得乐不可支,忙把手中的“残肢片骸”高高往空中一扬,“哦!下雪花咯!”
“姑奶奶!求求您嘞,别撒了!”他面色铁青,简直地快要哭出来了。
但凡少捡了一片,这个名字都不知要怎么补上的好哩!
“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灵乐把手中的纸片撒空,捂住独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睡在后面的范屠户一惊,从竹床上醒过来,揉揉眼,看着女儿笑得颠三倒四的背影,嘟囔道:“乐乐……你做什么呢?”
“哈哈哈……”
没听到爹爹的呼唤,她被淹没进了自己的笑声里。
“贺钟鸣就派人拿着那本报名簿,去威胁……威胁……”
青鼎一下子磕巴了,范姑娘和太子成亲后,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的好。
月色微薄的小树林里,佟暄对着跪在地上的黑影,沉声道:“以后就称她’夫人‘吧。”
叫范灵乐良媛、良娣、太子妃似乎都不大合适,她又没有正式受过册封,自己也还是个没实权的空架子太子呢。
“是!”青鼎应声,继续道:“那贺钟鸣派人用报名簿威胁夫人,说若是夫人不听他的,便将您从簿子上除名,叫您今年无法参加乡贡。”
佟暄一听,紧张了,“所以呢?”
他知道,乐乐一碰到自己的事儿就容易炸毛,只恐她乱了阵脚。
“夫人听后,一时气怒,她……她便将那册子夺过来……撕了。”
“撕了?”
“是,夫人把那个报名簿撕了,她还说……要是让她相公考不了,大家都不要考好了……”青鼎越说,声音越小,白日姑娘的彪悍行径,似犹在眼前。
佟暄哭笑不得,唯有摇头。
这个丫头……是她干得出来的事儿没错。这下好,可叫贺钟鸣那厮,又在她面前吃了个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