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帝后知晓,该不会把这也怪到自己头上,说他为师的管教不严、教导不力吧?
他两股战战,还是强自镇定道:“殿下确定了吗?”
没有犹豫,太子点头,“孤很确定。”
晚间,佟家。
“读书?!”
范灵乐听了佟暄一番话,吓得差点没窜起来。
“嗯。”他点点头,沉着地看着她,“我已经征询过夫子,他同意招你入学。”
“我不去!”
范灵乐想也没想,出口就是拒绝。
早有料到她会不情愿,但眉头还是不由一皱,他缓了缓神色,耐心道:“为何不愿?”
她噘着嘴,从新坐回了凳子上,“读书有什么好的?每天看你们起早贪黑地上学,对着那密密麻麻的字,手头上也是写不完的文章,我瞧着都头发晕。”
越说,她越犯懒,“反正,我才不要读呢。每天帮我爹多卖几两肉、多挣几个铜子儿,这不好吗?”
白的去读什么书呢?读来也无用,读了自己也不能去考科举,还不如跟着爹爹把肉铺的生意经营好呢。再者说,这书也不是谁都能读的,她自己就见过好些秀才,读了一辈子书没读出什么名堂,靠着肚子里那点墨水到处打秋风,还不如像他爹那样,正儿八经地做活儿,还能挣点养家钱。
自己一个女儿家,就更没有什么读书的必要了。
在范灵乐的人生里,这辈子除了待在浔阳县、守着那间肉铺还有自己的小家,她就没想过还能有什么别的活法。可是这样子,便很可她心意了,知足常乐,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很幸福。
读书的苦头,她不要吃。
佟暄见她执拗,想着如何劝导。
总不能跟她说,你未来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可不能因为不识字而被天下人耻笑,所以现在赶紧恶补?
荒唐,这肯定不成。
但也不能跟她来讲大道理,什么开阔眼界、增长学识、陶冶情操、丰富自我……这些大话,但凡范灵乐能听进去一个字,他李煊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不行,这些方法都不行。
佟暄苦思冥想,范灵乐百无聊赖,身上但觉懒怠,起身就要去洗洗睡了。
刚站起,又被按回了凳子上。
“乐乐,读书真的有很多好处的。”
她侧过头,眨巴眨巴那双大眼睛:我倒要听你怎么说。
“你不是总爱看那些小人书吗?”
范灵乐脸一红,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无聊时确实总爱看些画儿来消遣,画里面的故事新奇有趣,很是吸引人,什么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没事打发时间,就好翻两下。
“怎么?不兴看吗?”
她不乐意了,以为他要来训自己了。
“不是。”他忙解释,“我是想告诉你,那画儿讲出来的故事,还是太简陋了,远没有文字讲出来的好。你若是识字了,能看的话本子就更多了,也更有趣了。”
“那故事里的好多细节,画儿里看不出,文字却可以。”
他见范灵乐听得认真了些,赶紧趁热打铁,“此其好处之一。”
“好处之二就是,若是日后你同我去书院,便可以不用每天做家务了。”
咦?!以后就可以不用洗衣、拖地、做饭、喂鸡、刷马桶了?!
一听这个,范灵乐眼睛立马亮了。
“这个……听起来好像还不错吼。”
他嘴一翘,知道是把她说松动了。
于是乎,紧接着,就是最后的致胜一击。
“好处之三就是……”他忽然顿了,清了清嗓子,不自然道:“你可以每日都和我在一块儿。”
面颊浮上层薄红,他轻声道:“朝夕相处。”
范灵乐眨巴眨巴眼,喜色溢满瞳孔。
“好!我去!我要读书!”
她恨不能举双手、再举双脚赞同!
范灵乐要去琅岳书院读书了。
面对这一消息,众人们的态度各不相同。
范屠户倒是无可无不可,对于女儿读书一事,他本也没什么强烈意愿,在他眼里看来,女孩子读多了书也没甚么大用,关键是能有个一技之长、好吃饭傍身的本事,再嫁一个好夫君,这辈子便不愁过了。
但既然女儿决定了要去读书,读就读呗,也不损失什么,虽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
陈玉珠就很不高兴了。自己家花钱娶个儿媳妇过来,多添了一张吃饭的嘴,本来还指望着她能帮忙多操持操持家务,自己也好腾出点手脚揽些小活计补贴家用。现在倒好,家里本就供了一个读书人,现在竟然又来一个,这谁能痛快得了?
陈玉珠心里不松快,有点挂脸。从前婆媳俩相处起来还算融洽,向来也没怎么红过脸,可陈玉珠最近对着范灵乐,却是没个好声好气。
范灵乐见婆母明显地不乐意了,自己也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心思。
“哥哥,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扯扯佟暄的袖子,低声嘟囔:“我就不去了,省得再惹你娘不痛快。”
佟暄哑然失笑。
她这人就是样,生气地时候喊他“佟暄”,当着父母的面叫他“夫君”,若是要跟他撒娇讨饶的时候,就好叫他“哥哥”。
佟暄听着别扭,纠正过她几次,可自然,她是不会听的,反而“哥哥”“哥哥”地,叫得更起劲了。
可不得不说,这招就是对他管用,每次听她这一声“哥哥”,他人就麻了半边身子。
他扯过她的手,捏捏她手背上的小肉窝,抚慰道:“没事儿,我去同我娘说。有什么事我担着,她怪不到你头上来的。”
佟暄说到做到,果然就去找母亲说情了。
陈玉珠面对儿子,竟是扯起了袖子,哭哭啼啼地揩眼泪,说得是声泪俱下:“你就知道向着你媳妇儿,事事都念她的好,可我呢?你有没有为我这个做娘的想过?”话越说,越觉出自己心里头的委屈,眼泪也是更汹涌了。
佟暄见状,亦是叹气,又是给她递帕子擦泪,又替她拍后背顺气。
待她先兀自发泄完了一通,这才紧跟着劝解。
“娘,您的苦楚,儿自然明白。”
“可……乐乐不能不识字,她必须要读书……”
“她个屠户女!她识得哪门子字儿?!”佟母声音忽地拔高。“我佟雪长大这么大,我也从没想起过要送她去识字儿啊!女孩子读书又无用,家里正是缺人帮手的时候,你这时候娶个媳妇儿过来,却想起叫她去读书,哦,好叫你娘跟你妹在家洗衣做饭、添茶倒水地伺候她个’女状元‘是吧?”
“行行行!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什么叫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以前听人讲说,我还只是当笑话听,我心想说我们家佟暄……”似是说到了极伤心处,她帕子捂住口鼻,用力擤出一把鼻涕,哀戚道:“我还说我们佟暄,肯定不是那会忘了娘的人,现在看来……呜呜呜呜……”说不下去了,她干脆捂着脸,哭得双肩直抖。
“娘……”佟暄被她磨得没法儿,只得是好意哄着。
母亲心里不好过,觉得自己偏心媳妇儿,他都明白,也理解她不容易。公正来说,自己确实是给家里又添了负担。
其实他有千百种方式补偿,可这时节贸然捧出一大笔银子,他无法解释。这委屈,只能叫佟母先受着,便日后寻了机会,再行报答吧。
佟暄感动,陈玉珠到底是把自己当亲儿子疼。
那晚,她虽把他骂了通白眼狼,可第二日又肿着眼眶,老老实实给范灵乐缝了个书包。
拗不过,终究是拗不过。
不记得有谁说过,爱得更多的一方,永远是先低头的那个。
陈玉珠表面上横,可儿子一旦卖乖起来,她总是先妥协的那一个。
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这人就是心软,外强中干,不中用。连丈夫佟立冬都说她,也就是碰上了自己这么个老实人,否则任她遇到谁,都有可能吃大亏。
范灵乐要去读书的事,就这么拍板定了。
是日天刚灰亮,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的范灵乐就被佟暄一把揪起,迷瞪着一双眼睛洗漱。
她困得厉害,像只轻飘飘的幽灵,屋里头荡来荡去。好容易整理完了着装,她傻愣愣地呆坐在椅子上,直着一双眼,望佟暄倾身站在窗前,透过窗纸薄薄的天光,替她一一装点今日入学要用的书具。
紫竹羊毫笔、宣纸、砚台、《三字经》、《声律启蒙》……
窗纸愈来愈白,突地,一缕晨光乍现,跳耀在他鼻尖,眉眼渡上暖光,温润的脸庞被照得越发明晰。
他人生得清冷,尤其那双墨黑的眼,总是无形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刻,范灵乐却觉得,他就像是天上的仙子,被她渡来了凡间,从此为了她,而有了暖意。
突地起身,她小跑过去,手撑着书桌,踮脚仰头,调皮的小舌一伸,舔上了他鼻尖那颗小痣。
第46章 牵手上学
濡湿的小舌从鼻尖掠过,仿佛还带着丁香的香气。
瞳孔猛然皱缩,他像被她把命根含在了嘴里,动弹不得。
只一瞬,她便离开了他的鼻尖,踮起脚,手揽住他的脖子。“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她真是不知羞臊,撒娇的话张口就来,倒是将佟暄憋个脸红。
“行了,别闹。”他微蹙眉,企图掩盖自己的不自然,手将她拨开,书包袋子往她脖子上一套,“走,上学去了。”
范灵乐却是不动了,书包在身前悬着,脖子直挺挺梗起,大眼仔细去盯他白皮上的绯红。“嘻嘻。”
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她咧嘴笑,“佟暄,怎么每次我一跟你说’喜欢‘,你就脸红呢?”
佟暄脸还是有点红着,长臂一捞,将她小腰揽过去,靠在她耳边轻语:“怎么每次我一进去,你也总还是会脸红呢?”
范灵乐立马就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脸唰地烫红,秀眉一蹙,双手用力一推,“坏人!”
她劲儿大,佟暄被推得一个趔趄,手慌忙扶住桌角,方才没跌倒下去。
他无奈失笑,“你呀。”手牵过气鼓鼓的小娘子,帮她理了理肩上的书包,放低声音轻哄:“走啦,不然该迟到了。”
范灵乐噘着嘴,“不情不愿”地被他牵出了门。
小夫妻俩在大堂用过晨食,陈玉珠又耷拉个脸,往佟暄的书箧里丢了两颗秋梨,“你和乐乐一人一个,最近天气燥,在书院里留着吃。”
心底又泛起些微的愧疚,他望着操劳的母亲,由衷道:“谢谢娘。”
范灵乐也跟着道谢,陈玉珠黑着脸敷衍几句,将他们送出了家门。
晨光熹微,街道刚刚苏醒,路上只有行人稀疏,早餐担子的叫卖声高亢嘹亮,在街巷中穿梭。
这样一个清晨,范灵乐应是再熟悉不过的。
可这是她第一次,和佟暄在晨光中并肩而行。
走上汀兰桥,恰有朝阳洒落,照得桥面泛起了光,人也如浴鎏金。少年被暖阳烘得明亮,她忍不住侧头看,脸扬起,堪堪望到他玉雕般的侧脸,还有那一弯弧度正好的眉骨。
阳光落了他满身,他占了她满心。
察觉到了身侧人灼灼的目光,他没有转头,温热的手寻到她的掌心,悄悄捏了捏,随后迅速放开。
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哪怕是夫妻,也不好手牵着手走,叫人看了要遭背地里说嘴的。
被他手掌这么轻轻一触,她嘴角弯了弯,立马又寻到他的手,乖觉地把她的小手包进他的大掌中,就这么安心地放着。
佟暄皱眉,迅速甩开她手。
见范灵乐不乐意了,他连忙道:“这是大街上,不好拉着手走。”
说什么也得注意影响才是。
可她听不进话,噘着嘴,一双杏眼幽怨地瞪着他,“不要,就要牵手。”
“乐乐,别闹。”
“就要闹。”
佟暄:“……”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桥上,无声对望起来。
范灵乐不由心中腹诽,这男人可真是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读书人都有点爱装的毛病?人明明在床上癫得很,什么骚话疯话都敢往出说,有时,他那奇特的占有欲和开发欲甚是都叫她遭际不住。
可现在倒好,不过想和他在街上拉个小手,却是在那儿一本正经,摆起了正人君子的模样来了。她烦,就不愿顺他。
“我们得抓紧了,不然真的要迟到了。”
“你不让我牵,我就不走了。”她一屁股蹲地上,手拖着小脸,腮帮子在手心挤得鼓出,像只吹了气的小河豚。布袋子书包就这么擦在地上,也无暇去管。
佟暄也是没了耐心了,“就这么件小事,你在这里跟我闹这么久?”
“就这么件小事,你都不能依我?!”
范灵乐岂是能轻易说倒的,扯着嗓子委屈反驳。
佟暄脸一沉,“你爱去不去。”
真是胡搅蛮缠!
他干脆地转身,大踏步向桥下走去。
他早已习惯了,就像过往许多许多年那样,只要他迈步往前走,无论走得多快多远,范灵乐都一定会屁颠颠地追上。
一步、两步、三步……
佟暄坚定地迈步,可不同往时地,身后竟然没有响起跟随的脚步声。
心突地踩空了般,佟暄连忙转头,却见一道娇小的背影正颠着书包,朝桥的另一头疾步而去,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遭了,这丫头,竟真是驴脾气。
“范灵乐!”佟暄大声呼叫,三步并作两步疾跑过来,将她在桥下截停。
“你做什么?”
“我回家!”
他不要跟她牵手,那她就要回家!这个书她不读了!
她气哄哄绕过他,拔腿就要走,却被佟暄握住手。
“好好好,我牵你过去,行了吧?”
他无奈,只得妥协。
范灵乐脸色缓过来点,嘴角也抹平了弧度,“说好的。”她抿出个笑,“你要牵我去上学。”
小虎牙从嘴边露出个尖尖角,她漆黑的眼睛笑得弯起,越发狡黠娇俏了。
他的乐乐,怎么就能这么气人?又偏偏这么可爱呢?
“好好好。”
他只能不停答应。
他要牵着她,一直一直,绝不放开手。
今天的琅岳书院,非比寻常。
这本是秋闱之后的开学第一日,大家都是神清气爽地来,而今却坐在座位上,个个的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今日我们书院,又来了一位新学生,大家掌声欢迎。”
袁夫子介绍过后,掌声稀稀拉拉响起,大家都震惊地盯着那位新同学,甚是忘了去拍掌。
“诸位好,我叫范灵乐。”她站在夫子身边,刚说完一句自我介绍,人已经开始不自在了。一眼扫过去,底下听她说话的学子们,有哪个是不认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