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灵乐略作一番辨别:吴松明因为乡贡没考上,被亲爹拎回去守家业了;王允那厮也是个落榜生,可被逼得依旧厚着脸皮来继续进学;张致远是个好搬嘴弄舌的,听说因为惹事被人割了舌头,吓得休学没再露面了。
余下的,几乎都是老熟人。
“老熟人们”听了她这句介绍,脸上早已是绷不住,那神情仿佛在说:谁还能不认识你怎么地?
可不是嘛,自己以前追着佟暄跑的那些个光荣事迹,他们可全都是见证者。
甚至包括身边的袁夫子。
她有点窘迫,自己一个杀猪女来读书,本就够可笑了,再加上以前那没皮脸的作风,人家不定怎么笑自己呢。
她悄悄搓两下手,继续鼓足气道:“很荣幸,能够加入琅岳书院这个大家庭,和大家一起学习。日后,还请各位多多指教。”她浅浅鞠一个躬。
终于地,学堂里响起一阵激烈的掌声。甚至还有人小小地起哄两下,被夫子一个眼神一瞪,那人又老实了下去。
她笑了笑,小虎牙又包不住了。
不少学子眼睛都直了。瞧瞧,书院里来了个小美人,就是不一样,枯燥的学堂一下都亮了起来。
只可惜,小美人已是嫁作他人妇了。
哎,要是学堂里能够多招纳一些女学子,那多好呦。
根本不知学生们的这些弯弯绕绕心思,袁弘佐只把她当未来太子妃伺候,越发恭谨小心,冲她和善地一笑,手在前面定定一指,“范灵乐,你就坐在那里。”
夫子手上指的,正是佟暄旁边的空座位,靠窗,还靠着他。
“嗯!”她脆脆应下,抱着书包,兴冲冲小跑过去。
“咳咳!”袁夫子刚想出口训诫,想到这是未来太子妃,连忙先清清嗓子。见“太子妃”手抱着包儿,无辜地望过来,他还是立马拿出老师的架势来,“范灵乐,在书院里需缓步行,慢声语,切不可跑动喧哗,失了体统。”
“哦。”她悄悄地红了脸儿,“我知道了,夫子。”
她放慢了脚步,踮着脚,挨到佟暄身旁坐下。
一来就被训失了规矩,她似乎有点低落,本来面对这么一群文化比她高出一大截的人,就容易感到自卑。
她低着头,沉默不语,书包放到膝盖上,将书具一个个掏出来,认真码放在桌上。
书院里严整的学习氛围果真感染到了她,有这么一刻,她忽然诞生出了要好好学习的自觉。
夫子还在讲桌边滔滔不绝地叮嘱,告知大家新学期的学习要务。她一个新来的文盲,反正也是听不懂,只把东西放好了,书包塞进桌里。手刚垂下,他的大掌就寻过来,桌子底下偷偷捏住她的手。
“没事。”他悄声安抚,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
掌心里仿佛灌注了一股热流,心一下就暖暖的,热热的。
她回握了一下,佟暄又默默放开,执起桌上的笔,夫子要开始授课了。
夫子声调抑扬顿挫,讲到尽兴处还会不时摇头摆尾。只是他说的什么,范灵乐一个字也听不懂,她一手托着腮,笔杆戳住下巴,时而望着夫子胡髭间开合的唇齿出神,时而转头看窗外决起而飞的鸟雀发呆。
中午该吃点什么好呢……?
好像也没得选……
也不知道书院的食堂味道究竟如何……?
正神游着,额头被人拍了一下,她忙收回心,转头看向身边对她示以眼神警告的夫君。嘴一瘪,老实地对着摊开的书本,装模作样去学习了。
知道她肯定跟不上书院的内容,佟暄昨晚特地给她预习了一下《声律启蒙》,还布置了课业给她,学子们有学子们的课要上,她自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
说起来她是来琅岳书院拜了袁夫子做老师,但实际上,佟暄更像是她的老师。他带她来书院,就是想把她栓在自己身边,好时刻盯着她的学习。
范灵乐确实是个爱偷懒的主儿,她杀猪卖肉倒着实勤快,做起买卖来也丝毫不含糊,但偏偏就是读不进书。一看到那些方方正正的块字儿,她就脑壳疼。读不进,一点也读不进,只能说,她可能天生就是个当“差生”的料。
可严格的“佟夫子”就坐在旁边,那双威压的凤眼,时不时就要瞥两眼过来,好监督她不要偷懒。
范灵乐就是这样,佟暄扫她两眼,她就立马坐直了身子,“认真”温习自己的功课。可一旦他又沉浸在听课中了,范灵乐便开始眼神飘忽,又不知想什么去了。
哎,好痛苦哦。
她盯着那书上的字,双眼直发愣,它们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它们。相看两厌弃。
可是没办法,碍于身边“佟夫子”的胁迫,她只好攥着笔,装作投入模样。
苍天呀,有没有人来解救她,这读书可真是比杀猪要难多了……
范灵乐的入学第一日,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去了。
上学的日子,说起来可真是不好过,不仅要在学堂静坐一整天,还要忍受书院食堂那不大可口的饭菜。晚上回去,也是不能歇着,佟暄忙完了自己的学业,还要抽空检查她的复习。
常常是桌上挑着灯,佟暄执书,报字听写:“高山流水。”
范灵乐咬笔,绞尽脑汁,歪歪扭扭写下四个大字,佟暄凑近一看,鼻子差点没气歪。
就只有“山”和“水”能粗略写出来,到了那稍微有难度一点的,就给他在那儿画个圈。
“你说的,不会的字就画个圈嘛……”
她弱弱反驳,倒还觉着自己挺有理。
佟暄冷着脸,不去看她可怜巴巴的撒娇,沉声继续报道:“清风明月。”
范灵乐勾着头,又是一阵老实地写写画画,待她停笔,佟暄迫不及待将纸拨过来看:○风明月。
他一下梗住,气急道:“一到笔画多一点的字,你就不会了?!”
学习怎么这么能偷懒呢?
见他确乎是有点生气了,范灵乐乖觉地不回嘴,胳膊肘戳一戳他,带上哄人的语气:“笔画多的字,我也有会写的。”说着,提笔在纸上认真写写画画,再推到他面前,只见纸上工整的两个大字,板正生涩,却是一笔不错:佟暄。
眼睫一颤,他侧头,正对上小娘子乐咪咪的笑眼:“你看,你的名字我就会写。”见他似有动容,又垂下头,扯一扯他的袖口,“我偷偷练了好多遍的,你看,我其实也有认真学的。”
佟暄心里叹息。他知道,但凡是碰上与自己有关的事,她都会用上比旁的多几倍的心思。
她靠得近了,身上的淡香直往怀里钻,那么娇小的人儿,垂头窝进他怀中,佟暄一下子便没气了,揽过她的肩,低头去啄她的唇。
唇畔软嫩,口齿生津。她身上,真的是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他不爱。
范灵乐但觉得了个机会,可以钻空子摆脱今晚的课业,赶忙地双手揽住他的脖子,绵软身子去贴他。
佟暄岂能感受不到她那点小心思?摸上她的手腕想要掰下去,命令她重新坐好,可甫一触到她滑嫩的手腕内侧,一条小蛇便钻进了口中来,游鱼般调皮,追逐钩缠着他。
身子一紧,腹中一坠,佟暄实在没忍住,喘着粗气,将人一下子抱起,滚进了软衾锦被中。
桌子被带得晃动,油灯轻颤,毛笔连翻几下,“啪”地滚落在地,划出一绺绺墨印。
只听木床轻吟,合成一支缠绵的词调。
第47章 情敌报道
毛笔依旧躺倒在地,灯火逐渐式微,清风明月越窗来,卷走了纸面上的“○风明月”。
人影朦朦胧胧,印在床帐上,是交颈鸳鸯,不舍分开。
事后餍足,两个人腻着一身薄汗,偏还要抱在一起。佟暄揽着怀中的人儿,肌肤相贴的亲密触感,叫他怎么也不舍撒手。
手指缓缓攀爬,有一搭没一搭地,沿着她的光裸的香肩打圈儿。
“别闹,痒。”范灵乐嬉笑两声,肩膀就要把他手顶开。
佟暄知她身上处处敏感,忽而心生一计,推开她起身,跨到床下,取来掉落在地的毛笔,又重新回了床上,将她掰过去,背朝上对着自己。
“你做什么?”范灵乐甚是不解,却也并未推拒,只安心趴着,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少女的背光滑洁白,似上好的丝绸,软缎般铺开,柔软的脊柱线一路向下,在末端又升起一段饱满的弧度,似半熟的桃儿,果香般清甜。
他忍不住,俯身在桃瓣儿上轻吻一口。
“呀!你做什么?!”她打了个颤,浑身激出层鸡皮疙瘩,小腿踢蹬着抗议。
“别动。”他握住她作乱的脚踝,手一伸,毛笔的末端落在她柔嫩的背上,一笔一划,提腕书写。
范灵乐感知到了背上的刮擦,有序而规整,他竟是在自己背上写了个字。
“什么字?”收笔后,他发问。
范灵乐面朝着枕头,眼珠子滴溜溜转,“是……’花‘?”
“不错,对了。”他终是笑了,又在她背上去比划下一个字。
就这样,佟暄发明了一种另类的听写方法,每晚,他就在她背上比划,叫她报出字来。
到后面,范灵乐要闹,非叫他用手指头写。他指尖仿佛带电,在她背上细细划过,她更是抖得厉害了,常是写着写着,便翻过身抱住他,歪缠到了一起。
不过这个习字的办法竟着实管用,自此之后,范灵乐认字的数量可谓是突飞猛进。
“哥哥,我忽然觉着,识字也挺有意思的。”她窝在他汗涔涔的胸膛,手指在他胸口前写写划划,似乎真专心习起了字来。
佟暄无奈,捏了捏她鼻子,“小色女。”
这还不是自己“牺牲色相”换来的成果?
她笑了,在他胸口蹭啊蹭,把他搂得更紧了。
“我刚刚在你身上写了行字,快说说是什么?”
她声音闷闷地从胸口传来,人晃着他的腰,直撒娇。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当然读出来了,这几个字恰巧也简单,诗句的意思也好懂,就是不知她跟谁学来的。
“我今日问方恺教的呢。”
她课间特地要来的一句诗,就想着晚上说给他听。
“嗯。”他应一声,淡淡道:“’偕‘字写错了,少了个’人‘。”
范灵乐:“……”
气人!自己学了好久的呢!佟暄这个人真讨厌!
她气呼呼就要从他怀里挣开,却被他一把握住手,紧紧地,十指相扣。
心一下子软了,化了,她静静回握,安心地躺在他怀中,口中温习着这句今日学来的新诗,伴月光和他的温柔轻抚,安然入眠。
范灵乐去了学堂一段时日,渐渐发觉,原来上学也挺有意思的。
书院里都是一群年龄相当的少年人,大家每天吵吵嚷嚷,却也热闹。只是她依旧不大能适应,静坐在桌上许久都不让动弹。与此相比,还是和佟暄在闺房里学习有趣味得多,嘿嘿,嘻嘻。
她傻笑两下,又去专注地盯那书上的字,毕竟佟暄今晚回去可是又要检查的呢。
没看几眼,她又遭不住了,头开始晃荡起来。夫子的声音如和尚念经般直钻入耳,秋日的下午使人疲乏,她强撑着眼皮,可没过多久,终究还是被瞌睡虫击败,头往桌上一栽,笔从手中绵软地滑落,人就这么睡了过去。
“啪啪”,小脸被人轻拍两下,她迷迷瞪瞪睁眼,正对上佟暄圆睁的凤眼,对她怒目警告。
她小嘴一瘪,实在是眼皮子耷拉,“我困……”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最近格外困觉,身上总是沉甸甸的,疲乏得很。也不知是不是为着读书的缘由,以前她守铺子的时候,常常一站就是一天,也不说像如今这般累。
“困你想想法子。”他悄声在耳边提议。
范灵乐迷瞪着眼,扫视一圈。
昏昏欲睡的下午的学堂,不少学子为了不犯困,真可谓使劲了十八般武艺:有往人中抹辣椒水儿的、有拧自己大腿肉的、还有每瞌睡一下就拔自己一根鼻毛的……
她摇摇头,这些对她都没用,她只想睡觉……
“咚”一声,人又栽倒回了课桌上。袁夫子看到课堂上公然随地大小睡的太子妃,心里暗自叹气,想着点她站起来,可碍于她的身份,又盘算自有太子管她,便也只当没看见。
范灵乐翘着小嘴,香甜地睡去了。她的座位靠窗,午后的秋阳正好洒了满桌,细软的黑发零零碎碎,被阳光爱抚过,如浮金般闪耀。细腻的小脸刷上暖光,像是上等瓷窑里烧出的白釉。
佟暄盯着她看了一瞬,趁夫子一个转身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含住她的唇,轻声“嘬”了一口。
瞬间,范灵乐睁大了眼!
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吓得魂飞魄散,不倒翁般“蹭”地立起,瞪着一双乌黑杏眼,环视一圈。
好险,还好夫子没有看到。
可再看看一圈周围的学子……
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人看到了,有的人没看到。而那看到了的人,也同范灵乐一样,瞌睡瞬间跑没了影儿。
这驱逐瞌睡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她抬脚,桌底下轻轻踩他一脚,低声咬牙道:“你疯了?!”
佟暄不恼,竟是闷笑出声,“现在不困了?”
不困了不困了,她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擞。
范灵乐瞌睡跑了,只好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听着。
哎,好无聊哦……
“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明然而日亡……”夫子摇头晃脑,诵出这句话,“谁来解释一下?”他眼神在学子中逡巡,正在挑选着人。
“咚咚”,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大家纷纷抬头望去。
“见过夫子。”
却见门口站一位丰润男子,面若敷粉,长身玉立,头上包着方巾,一身鲜色紫袍,恭敬而立。他姿态虽谦逊,身上却无一处不奢华,处处是富贵,处处言富贵。
奇怪,这人做什么来的?
无聊沉闷的课堂终于有了新玩意儿,范灵乐放下毛笔,兴奋地张头望去。
袁夫子望着这忽然闯入的男子,凝眉思索片刻,似乎明白过来,征询道:“你就是燕时瑾?”
“正是。”那男子爽快应答。
“放肆!”
袁夫子忽然一怒,嘴边的胡子都吹得抖了三抖。
嗨呀!这下真有乐子瞧了。
范灵乐按捺不住,屁股都忍不住抬了抬,扯着脖子看得越发专注了。
佟暄余光瞄到她的动静,心中不由暗自好笑。
他这个太子妃真是,读书不用功,吃瓜往前冲。
“今日是你第一天入学拜师,便敢迟到,学子服也没有穿,这便是你来琅岳书院学习的态度吗?!”没想到袁夫子平常看着文绉绉,真发起气来,屋顶都要跳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