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慈茵,是父亲给她取的名字,只是这十年来从未有人如此唤过她了。
“你,叫我什么?”
赵棠松开她,握着她肩膀注视着她,眸中似乎布满缠绵痛楚,低声又唤了句:“茵茵。”
平扇的眼尾一眨,一颗泪珠骤然滚了出来,顺着秀美的脸庞滑落。
姜醉眠眉头紧紧蹙起,不敢置信的摇着头往后退开:“你,你不是已经忘了吗?你不是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吗?你不是,没有认出我吗……”
她嗓音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赵棠上前两步,见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心中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撕扯。
是他错了,是他不该到了现在才认出她来,是他不该在心有怀疑的时候还让陆昭珩带走她,是他不该当年没有冲进火海救出她,让她在离京千里之遥的穷乡僻壤苦挨十余年。
“我以为你随姜伯父一起,早已葬身在那火场之中。”
赵棠心疼不已,抬起只手来,想要替她拭去眼角泪意。
姜醉眠却微微偏头躲避开了,自己用袖口擦干了眼泪。
赵棠的手僵在半空中,过了半晌才默默攥进成拳,收回了身侧。
她现在对他并不像小时候那般乖顺依赖,这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已经太久没有亲近过,但是好在她现在还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这就够了。
“茵茵,”赵棠轻声唤她,“这些年你受得苦楚已经够多了,我知道杨叔父一家已死,你身边也再无可以照顾你之人,你以后就留在京中吧,我会好好庇佑你,必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姜醉眠迎着月光抬起眼眸,里面盛满隐忍泪光,却倔强得没有让泪水再掉落出来。
她只说道:“还请将军以后不要再那么叫我了,我有名字,我叫姜醉眠。”
“姜醉眠,”赵棠在口中念了遍,便点头称好,“是我考虑欠妥,你的身份不能在外暴露,自然要当心些才是,只是,你为什么不像小时候那样唤我了?那时候你总是追着我唤棠哥哥,如今,你是要与我生分了吗?”
姜醉眠垂下眼眸,轻声道:“将军也说了,那都是小时候得事情了,况且将军现在已与魏家千金有了婚约,还是要与旁人保持距离得好,省得让魏姑娘误会了。”
赵棠忽得上前拉住她手臂,神色有些焦急的解释道:“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与魏如令并无感情,婚约只是皇上对我们两家的制衡掣肘……”
姜醉眠双眸注视着他,目光明明柔和专注,可是其中的掩藏着的淡淡疏离,却是最让赵棠无法忍受的。
他可以接受她暂时不与自己如幼时亲近,可他绝不允许她因为婚约之事就与自己心生隔阂。
姜醉眠听他说完,嗓音仍旧淡然道:“将军说的话我都明白,可是既然婚约已定,不管有意还是无情,将军都该好生对待魏姑娘才是。”
“你既然如此介怀,我找个时机向皇上回绝了这门亲事便是!”赵棠指尖收了些力气,不肯放开她。
姜醉眠将手臂一点一点从他掌心中抽离,目光清凌的望着他:“希望将军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而断送前程,魏家根基深厚,能与魏家结亲必定会对将军府有所助益,而我,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赵棠凝重地对她道:“有何更重要的事?我知你一直跟随在陆昭珩身边,难道,你是想为杨叔父二老报仇?还是说,你想为姜伯父翻案?”
姜醉眠神色顿时一凛,眸光紧紧盯着赵棠的眼睛,问道:“你都知道,对不对?你知道我父亲是被人陷害的,对不对?”
赵棠并无躲闪,说道:“若说开始时我还有些不确定,可是方才见加伦纳德和太子亲信在此秘密会见,我便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姜伯父叛国通敌定然是被人陷害的。”
姜醉眠缓缓合上双眸,指尖用力掐进柔嫩掌心中,才能让她心绪保持住清明理智。
父亲果然是清白的,国公府上下百余口人都是被人构陷丧命!
左正被害的手法与陷害父亲之人如此相似,这并不是巧合,而是背后操控之人都是太子!
“父亲为大宴征战百场,满身伤痕,没想到到头来,却还要被大宴太子算计,”姜醉眠睁开双眸,眼尾因为竭力隐忍而渐渐变得赤红一片,“皇上只凭几封来历不明的密函就草草定了父亲的罪,莫不是因为父亲功勋显赫,百姓爱戴,触及了他陆氏一族的皇室威望,所以才遭受灭顶之灾。”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便都说得通了。
十年前太子就有了私通辽人的谋逆之心,只是姜廷州不知从哪得到了此事的证据,太子担心事情暴露便先下手为强,而皇上也因早已忌惮国公府功高盖主顺势抄了姜氏满门。
十年后太子不知从何得知姜廷州独女从火场逃出的消息,便命人在大江南北四处搜寻她的下落,最终竟然真的被他在南陲村找到了。
只是阴差阳错,太子带走了杨月樱,而她千里迢迢亲自送上了门。
这一切因果中,不知陆昭珩究竟参与了多少。
出来的太久,姜醉眠怕陆昭珩很快便会发现她的不对,便准备折身返回,赵棠却拦住了她的去路不肯轻易放她离开。
“你还要回宴席上去,”他追问道,“还要回陆昭珩身边?”
姜醉眠道:“在他身边才有接近太子的机会。”
赵棠讶异凛眸:“你想自己复仇?别傻了,你以为陆昭珩留你在身边是要帮你吗?他只怕是比太子还要阴狠百倍,他对你不过是利用!”
姜醉眠顿住脚步,喃喃一声:“利用?”
她不过是会些潦草医术,连他身上的毒都没能帮他解的了,有何利用价值。
赵棠却冷着声音道:“陆昭珩一直都知道你是国公遗女,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利用你的身份,将来有朝一日好作为扳倒太子最锋利的一柄利剑,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会用尽手段也要强留你在身边?他们皇室宗族从无半分真情,你别再犯傻了,他不杀你,只因你还有些利用价值罢了。”
那道立在寒风皎月下的纤薄背影似乎在轻轻颤抖,姜醉眠胸口处闷闷的钝痛,犹如千斤巨石沉甸甸的压在了心脏上。
她一手捂着胸口,里面砰砰砰地挣扎着跳了几拍。
她忽然心疼得厉害。
第41章 夜宿
姜醉眠脚下一阵踉跄,赵棠急忙跟上前搀扶住她。
他语气沉痛,又唤了一声:“茵……”
但想到她并不喜欢自己这样叫她,便转口道:“我在命人暗中探察时,发觉陆昭珩竟也去过南陲,他一早就知姜伯父冤案实情,也知姜氏满门尽是冤魂,否则他贵为皇子,如何会忽然出现在那处穷乡僻壤?”
姜醉眠自嘲似的笑了下。
所以,打从一开始,这便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棋局。
她从山上救下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步入了圈套中。
赵棠道:“陆昭珩的野心远比你想的可怕,权利争斗本就是腥风血雨,他不会在乎有多少人命死于冤屈,皇室更不在乎,你明白吗!”
可姜醉眠轻轻推开赵棠,眸中满是清冷决绝的月光。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她头痛欲裂,五指连着心口都像是被细细密密的针刺般。
赵棠不放心她,欲提步跟上。
她嗓音颤抖,带了些哀求:“别跟着我……”
她现在谁的话都不敢再信。
陆昭珩纵然心思莫测,可赵家一向与太子交好,她十年未见赵棠,怎知他还跟从前一样从不欺骗自己。
她能信的,只有自己。
清寂月光下的鹅卵石小道曲折蜿蜒,纤细单薄的身影一步步远去。
赵棠站在原地,僵直的背影默默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
他定然要将她从那龙潭虎穴中拉出来,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只身犯险。
姜醉眠垂着头,在心里仔细回想先前种种迹象,都表明陆昭珩对她并不寻常。
只怪她太天真,没有想到陆昭珩对她满心算计,只有利用。
但如果陆昭珩一早便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那么这段时间以来,她在他面前,又算是什么?
她小心翼翼的伪装,竭尽心思的掩藏,竟然就像是这世间最傻的傻子。
陆昭珩明明看透却不戳穿,就是要眼睁睁瞧着她是怎样犯傻,怎样愚蠢的将自己的底细全部暴露在他眼前,又是怎样被他尽情的玩弄于鼓掌之中。
她竟然,早已沦为了他用来和太子争权夺势的棋子。
是了,他与太子本是同胞兄弟,是皇上的至亲骨肉,他们是同血同脉,骨子里都流着同样的血液,自然也有着同样的脾气秉性。
她不是已经见识过他是如何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吗。
姜醉眠已经走到了大殿门外,可看着那座辉煌气派的殿门,她却迟迟不敢上前。
大殿内的人忽然开始朝外面走来,想来是宴席已经结束。
姜醉眠匆忙之间无处可躲,只能折身回到御花园内,快步走入了那片假山石林中。
周围是温泉池水热腾袅袅蒸气,她抱住自己的双膝,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可是周深却像是被丢进了冰冷的冰窖,冷得叫她彻骨。
耳边充斥着殿门外的交谈声,那些熙攘喧闹却仿佛与她隔着十万八千里。
人群的热闹喧哗与她毫无关系,她只不过是被遗弃在路边中的一根草。
无依无靠,所以才会任人欺凌。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姜醉眠的身子都快要冻僵,她依旧缩成一团,隐秘的藏匿在假山石后的角落中,一时之间竟无人发现。
可温泉池的暖意忽然被什么东西挡住,头顶的皎洁月光也被尽数遮去。
姜醉眠察觉到些许不对,缓缓抬起头来,面前黑黢黢的压下来一道身影,居高临下睨着她。
“谁准你在宫内随意走动?”
姜醉眠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身子却忍不住的轻颤了两下。
他并不是关心自己的安危,只是担心这个天大的把柄会凭空消失不见。
迎着月光的银辉,陆昭珩看见面前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上布满泪痕,尤其是那双盈满了水光的桃花眼,里面满满当当的蓄满了晶莹泪珠。
长长的睫毛随风摇晃,似乎眨眼间就能扑簌簌的掉下眼泪来。
他心中顿时软了些许,俯身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进了怀中,单手搂住纤韧柔软的腰肢,嗓音低沉。
“怎么哭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抬手,用拇指轻轻在湿润的眼角拂过。
指腹上果然沾上了湿哒哒的泪意,姜醉眠却忽然将他的手拍开,随后用力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陆昭珩一时愣怔,没想到她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眸色顿时阴沉的不悦,一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准她再逃脱。
“躲什么,”他阴测测的问道,“你来御花园中是要见谁?”
即使面前的人不说话,陆昭珩也感觉到,她今晚似乎变了。
可究竟是哪里变了?
姜醉眠的手腕被他捏得疼痛急了,想要抽离出来却是不能。
莹润眼尾又开始变得潮湿,她心中愤恨不已,抬起眼眸,漂亮弯折的眼尾此刻锋利如刀。
“我要见谁都与你无关,陆昭珩,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吗?我什么都知道了。”
陆昭珩眼神变了变,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跟前,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见了赵棠?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那双水光摇曳的桃花眼眸此刻似乎能烧出些火光来,转瞬间就能让面前的人化成一摊灰烬。
她扬起细长脖颈:“我知你将我视作与太子争斗的棋子,我知你对我姜氏满门被屠毫不在意,我也知你接近我,囚困我,只为了等到必要时刻,便能拿出来与太子对阵。姜氏在你们皇室眼中,只不过是夺权的利器,可以随意斩杀的卑贱蝼蚁。”
陆昭珩听闻此言,没有辩驳,凤眸中弥漫起一团化不开的黑雾。
良久过后,他却只是轻轻勾起了唇角。
“赵棠那个走狗,就跟你说了这些?”他用指尖在她细白柔腻的腕子上轻轻摩挲,分不清情绪,“就因为如此,你便敢对我发脾气?”
“你放开我!”姜醉眠心中生出一股浓烈厌弃,望着他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嫌恶憎恨,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弃如敝履。
陆昭珩被她的目光刺中,手下力道也渐渐失了分寸:“放了你,好再纵容你跟赵棠私会苟且?他是不是还对你说,要你跟他回将军府,他可以替你报仇,护你周全?”
姜醉眠眉心紧紧蹙起来,手腕处疼痛难忍,她却冷笑起来:“棠哥哥,他跟你这种冷戾无情之人不一样。”
听见她对赵棠如此亲昵的称呼,陆昭珩心中猛然一顿,想来,他们二人是已经相认了。
“赵棠算是什么东西,陆昭轶脚下的一条狗而已,”他咬牙切齿道,“看来是我对你太过纵容,竟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不过一介罪臣之女,朝廷要犯,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要求?”
姜醉眠情绪却骤然激动起来,她双目赤红,语气却不容置喙:“你明明知道我父亲是被诬陷的!可整个皇室,都眼睁睁看着他们命丧火海,这便是你们皇家口中的慈善仁爱,只不过是虚伪假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