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明昀重新盛了一碗饭,再给她夹了相同的菜,一口一口喂她吃。
兰芙被塞得几欲作呕,腹中翻腾,只能强忍着吞下肚。
饭后,祁明昀非要替她濯发,她呆坐着一动不动,由他摆弄。乌黑的青丝被
他打湿,沾上皂角在手中揉搓,而后舀了清水替她洗净,再用干布巾根根擦拭。
许是感受怀中的身子异常温顺,他起了后知后觉的怜惜:“阿芙,那夜可是吓到你了?”
兰芙遍体身寒,可她如今有些摸清楚了他的秉性,他吃软不吃硬。她索性将计就计,紧攥着他两根手指,圆眸望向他,“不要让我看杀人好不好?我害怕。”
祁明昀神色骤柔,满口答应:“好。”
濯洗过的发丝舒畅轻柔,他朝她面颊上落下一吻,唇触及她细腻柔软的肌肤,便开始细密攫取。
他一接近,兰芙便浑身颤栗,寒毛竖起,等牙关终于挤出空隙,她偏头挡了一吻。
“你、你已经好几日没教我识字了,今日能教我吗?我不想到了上京,大字不识,惹人笑话。”
祁明昀悦然颔首,像怜爱一只乖顺的猫般居高临下抚过她的脸,“你若想学,随时都可教你。”
他没再继续碰她,兰芙松了一口气。
他耐心地握着她的手,如往常一般,一笔一划教她写字。兰芙心神不宁地提笔,察觉到他靠近身侧,手便抖得厉害,墨渍飞溅到衣衫与桌案上。
在她看来,他面皮底下狰狞的恶鬼随时蓄势待发。
这一晚,她宛如一只被锁在笼中,折了翅膀的鸟雀,只敢表现得温顺乖觉,祁明昀最爱看到她这副性子,故而待她格外温和,事事都依她。
回房睡觉时,她谎称来了月信,多有不便,想一个人睡,祁明昀果真依了她,缠着她白皙的脖颈温存片刻后,又去打了几个温热的汤壶塞进她被褥中。
门合上后,兰芙即刻吹了房中的灯,将窗牖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扒着窗沿探望。沉浓夜色下,树影窸窸窣窣摆动,隐约现出一排人影,那些人仍围在她家四周。
若是想逃,必须想法子将这些人支走。
只是,不是今夜。
她驱逐神思,翻身上床,合衣入睡。
这一夜睡得不安慰,她做了五次噩梦,次次被惊醒,里衣已被浸湿得不成样子。
雨夜、血光、哀嚎争相入梦。
最后一个梦,她攥着被角,紧蹙眉头,迷迷糊糊在梦中求救:“不要,不要过来,表哥、表哥、救我……”
等她全然清醒,坐起身大口喘气时,霞光已穿透窗纱,外头日上三竿。
她记得梦里有个浑身是血的人在追她,她奋力狂奔,大声呼救,只是不知喊的是谁,便猝然惊醒。
打开门,暖阳洒了满身,她照旧去院子里找花点玩。
小窝里放着一条厚厚的绒布,却被雨水浸得冰冷潮湿。直到找到那棵树下时,她深怔在原地,帧帧记忆拍打回心头,又如刀子般刻进骨头,心口一阵僵麻。
花点已经死了。
她撑着树干,神情微滞。花点常在这树下睡觉,早上开门它便会突然醒过来,摇着尾巴在她脚下打滚。
她鼻尖涌起尖锐的酸涩,止不住掉下眼泪。
祁明昀本欲去唤她起床,却发现房门大开,他四处寻找,望见她独自站在院子里,细肩耸动,似乎在哭。
“阿芙,你怎么了?”
昨夜她倒是听话,今日又是在哭什么?
清冽之音传入兰芙耳中,倏然似毒蛇吐信时发出的深长嘶鸣,她慌张转身,遏制住下颌的细密颤抖:“我见今日天气好,想出来晒太阳。”
她环顾院子周围的黑衣人,碎步走到他身边,同昨夜那般扯着他的手,眼眶微红:“我怕那些人,一看到他们就想起死人,你让他们离开我家好不好?”
“他们不进来,就站在外面,别怕。”
祁明昀瞧她这副样子是真怕,泪珠子啪嗒往下流,到底怜惜她,指腹在她绯红眼尾剐蹭,却仍不曾松口。
“我说过,他们不进来。”
“我不习惯。”兰芙泪光涟涟,拳心捏紧他的手指,“从前都是你我二人住在一起,我不习惯突然来了这般多的生人。”
祁明昀指腹一顿,他迫切想寻法子圆这个千疮百孔的网,继续将她收拢在其中,她这番话的意思可是还念着从前,不再置气了?
“好,都依你。”
他既发了话,院子周围的暗卫开始往四处散去。
他虽温言好语,却处处透着一丝森冷,眸光忽而由柔和转为黯淡,“样样都如你所愿,但你若再敢跑,我便打断你的腿。”
兰芙目光游移,肩膀一缩,任由他牵着手进去。
祁明昀做好了早膳,兰芙忍着腥味将一碗鸡蛋面吃了个精光,许是那夜风寒严重,她从昨日开始便身上懒散,嘴里也没胃口,闻不得浓重的荤腥。
若非他逼迫,她怕他又做些疯事,也只能如他的愿吃下。
饭后,为了放松他的警惕,她提议去菜园子里摘菜,途中闭口不提这几日发生的事,二人形影不离,淡然处之。
她意识到今日是个机会,兀自擦了把汗说口渴,想独自回家找水喝,可得到祁明昀不允的答复后,她怕引起他的疑心,也不再左右试探。
从菜园回到家,她照常翻出纸笔写字,还会时不时问他几个生字,让他教自己写。
祁明昀自然乐意,又教她读了两首诗,察觉到她思绪漂浮,嘴上不再跟自己念时,握着书卷同往常一样轻敲她额头:“专心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后日便走罢,我明日想收整东西,虽然不值钱,但我还是想带走留个念想。”她突然扬声,伸手拉住他微凉厚硬的衣角。
祁明昀顺势绕到她身后,黑影笼罩她瘦小的身躯,故意反问:“你不想再多住几日吗?我可以陪你。”
若她是在故意耍花招拖延,他即刻便能将她带走。
兰芙自是听出他是在试她,并未表露急切地顺从,而是不疾不徐答来:“本是不想同你走的,可我将家里人都得罪干净了,独自在这又怎能活的下去。且我一介弱女子,就算去了外面,也大字不识,笨手笨脚,怕是要饿死街头。我认命了,跟你走又何妨,你派头这样大,还望念在从前的情分上,垂怜一二,给我口饭吃。”
她才不认命,她就不信,这世间之大,她有手有脚,怎会活不下去。
他神气什么,就算他如今再威风,当初若不是她救他,他身上的肉怕是都被野狗啃碎了,是她用木拖车拉他回来,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给他饭吃,容他安身。
可她没想到竟救了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
祁明昀自然堪不破她心中所想,只觉得她口中的话句句在理,情真意切,怕是真熄了那份不自量力想跑的心思。
“好,我们后日便走。”
午后,兰芙不想与他共处一室,便找借口说要去睡午觉,可祁明昀非要翻上她的床,抱着她睡。
她背对着他,望着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便想到他那狠戾幽暗的眼神,身子阵阵微抖。
“你在抖什么?”
阴恻且粗哑的话语由背后响起,兰芙瞬间脚底冰凉。
她怕他又无故发疯,尝试止住背脊的抖动,却连声音都在颤:“我、我冷。”
“冷就睡过来一些,我会吃了你不成?”
她的背脊与他的胸腹间隔了宽长一道,祁明昀不满地勾过她的腰,迫使她贴着自己。
“身子转过来。”
从前睡在一起时,她的脑袋都是埋在他怀里的。
兰芙如今不但不敢,也有不愿,含糊道:“我困了。”
“你自己转过来还是我将你绑在床上?”他的话语不容人抗拒分毫。
兰芙无可奈何,只能缓缓转过身,躺在她身侧的是一匹薄凉冷血的狼,她紧眯着双眼,不敢睁开一丝。
在他虎视眈眈的压迫下,她竟真闭眼睡了半个时辰。
午睡,兰芙拿出布料绣花,祁明昀不允,扔了她的筐,说绣花是卑贱的活,恐吓她日后若再敢在他面前绣这种东西就折了她的手。
兰芙既怕又气,张口
想与他理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与这个疯子是讲不明白的。
凭什么不让她绣花,等她逃离了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祁明昀为她布置好了几页字,让她一笔一划写,兰芙别无他法,只能埋头蘸墨。她如今倒也认得许多字,写字也不再歪歪扭扭,若是拿给识字的人瞧,细看几眼也能认出来。
写了两张字,姜憬居然来了。
她还全然不知兰芙家中的事,进来时看见兰芙正在写字,还眉飞色舞地凑到桌前。
少女瘦削的面颊露出笑颜,眼底也添了几分神采:“阿芙,莲花村薛家建祠堂,我爹去帮工,这两日不回来。我娘后日要去舅舅家为表姐张罗喜宴,也有几日不回来,趁他们不在,我后日一早便走。”
她今日是来与兰芙道别的。
兰芙手中的笔一颤,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神色闪烁,望着靠在门口幽幽盯着她祁明昀,冲姜憬勉强一笑:“好,小憬,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东西啊?”姜憬瞧她东张西望,神情狭促凌乱,关切问,“阿芙,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我才睡醒,还有些倦乏。”
她握紧姜憬的手,话语凝重:“这一走,今生便不知能否再见了,我为你绣了一个荷包,虽不贵重,但算是我的心意,愿你日后看到它,还能想起我。你等我,我去给你拿。”
祁明昀对她们的闲谈并无兴致,任兰芙去房中取荷包。
兰芙起身时重重揩了一把乌墨在手心,捂紧手掌缩进衣袖,朝房中走去。她察觉到祁明昀在注视她的举动,那道灼热的目光好似要在她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她强装镇定,实则双手在抖,背脊冷汗涔涔。
之前买的笔墨与新纸浸了潮气,不便写字,便一直锁在房中的柜子里,她打开柜子,匆忙撕下一角新纸,取出一只笔随意蘸了把手心的墨,生疏地在纸上落下几个字。
因极度恐惧占据心神,她忘了那个字怎么写。
房中光影幽暗,她来不及点灯,就算看不真切,也只能凑到眼前细看。
蓦地,一道沉稳的脚步声逼近。
她额头沁出细汗,甚至连自己的牙关轻磕之声都能听到,笔尖因重复顿滞,在纸上留下几滴深浓墨渍,
最后一刻,思绪散开,她慌张落上最后一笔。
“阿芙,找到了吗?”
她猛地一激灵,将那只毛笔迅速抛进床底,胡乱将纸团捏在手心,缓缓转过身,一手拎着荷包给他看,“找到了,我放错地方了。”
她强装镇定自若,欲若无其事迈出门槛,与他擦肩而过。
“站住。”
阴冷之声勾住她脚步,响彻四周:“你方才在写什么?”
第035章 惊险路
她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作祟。
“拿出来。”
鹰隼般的锐眸能窥探洞悉人的心神,在他面前,兰芙自以为是的狡黠暴露无遗, 不着寸缕。
“没写什么, 你看错了。”她捏紧手中的纸, 慌张藏于身后, 手心沁出的汗将薄纸浸湿, 觊到一丝空子,欲从他身旁溜出去, 蒙混过此事。
祁明昀沉下眸, 眉宇阴郁, 伸手扯过她半散垂肩的长发,将人拽回来, 摔撞在柜子上,木柜遭此重击,门被撞得开合四散。
兰芙疼得泛出眼泪,在他的步步紧逼下缩成一团:“好疼……”
“疼?”祁明昀凝望掌心间被生生扯落的发丝,狠掐住她的脸, “你会疼?你是没吃够教训。”
他已对他倾注所有的耐心, 事事都依她,可她仍不知天高地厚, 自以为是耍起花招。
他钳制住她颤抖的身子,轻而易举扯松了她衣领上的盘扣。
兰芙泪眼婆娑, 企图以微小的力道撼动他宽大的手掌,却终归是螳臂当车。
“不要、别这样、求你了……家里还有人……”
热泪纷纷垂落在祁明昀的手背, 这点密密麻麻的温热似乎融解开一丝他心底的阴翳,他望着她通红的眼睑, 恍然一怔,停下了手中肆意的征伐。
他为她系好衣裳,终是垂怜她委屈的模样,“阿芙,我让你别再骗我,别再想着逃,你为何不听话?”
兰芙深知他的喜怒无常早已非常人能设想,上一刻甜言蜜语,下一刻便能形同恶鬼,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谋事,不能说错一句话。
“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骗你。”她眼睫沾满微凉的眼泪。
祁明昀擒住她的腕子:“你手里是什么?”
兰芙别无他法,只能缓缓摊开左手心,露出一团湿皱的纸。纸上的字迹歪斜晕开,依稀可辨是岁岁平安四个字,最后一个安字还写错了。
她细声哽咽,压不住哭腔里的酸涩:“你从前教过我,说这四个字是期盼平安的意思,我朋友要走,我突然、突然兴起,想在荷包上绣这四个字,便拿纸写了个样子。”
“字都写错了。”祁明昀淡淡扫了一眼那笔歪斜的错字,字同她人一样憨顽,竟是误会了她,叫她哭得这般可怜兮兮,一个连字都写错的愚妇,心中又能有几分算计。
他轻缓拨开她额前凌乱的发丝,声色恢复醇厚温和:“不会写,怎么不让我教你,还这般藏着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