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睁圆眸子看着他,眼底的局促不安还未散去,怯生生道:“你不是不喜欢我绣花吗?我不敢同你说,怕你问、问我写来做什么。”
“我不绣那几个字了。”她果断扔了那团纸,如同犯了错后怕被责罚的猫儿,慌忙讨好乞怜,“你别打我。”
祁明昀倒被她这幅样子逗得微扬嘴角,反问:“我何时打过你了?你若是早些同我说,我也不会那般对你。”
他替她擦干泪,绾好发丝,拉着她的手腕出了房:“走罢,赶紧把东西给她,让她走。”
待他疑心全消,兰芙骤停的心才缓缓跳动,冰冷的躯体终于有温热流动。
好险,差点就让他发现了。
她方才写了两张纸团,一张塞进了荷包,一张正是备来掩他耳目。
她会写安字,是故意写错的。
“阿芙,怎么这么久啊?”
姜憬乖乖地坐下等她,等了许久才见人出来。
兰芙出来时,眼眶通红,睫毛泛着湿润,一看便是哭过。
“你怎么哭了?”
“我舍不得你嘛。”兰芙将荷包塞到她手心,借着衣袖掩盖,重重捻揉她的小指,故意扬声,“我不能送你了,我后日也要去上京了,你一路保重。”
姜憬收下荷包,她今日不急着回家,临近分别,想与兰芙多说说体己的话。可兰芙似乎没这个心思,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匆忙扯了几句,最后竟说自己身子不适想早些歇息,下了逐客令。
直到走出兰芙家的院子,姜憬仍脚步缓慢,忧心忡忡,细长的眉蹙成一团,心底百思不得解。
她今日一见到阿芙便觉得她不对劲,方才接荷包时,她为何会捏她的小指?
加之照阿芙的性子,她答应过的事定会做到。
她那日说会送她走,那无论何事都不会令她推辞,可她今日竟说不能送她,且未曾说上几句临别话,就匆忙赶她走,好似她家中藏着什么似的。
她望着手上那只荷包,蓦然有些许失神。
她是无可奈何才要走,本想着日后即便天各一方,也会永远思念那段友谊。
可阿芙为何……
荷包绣得精致繁琐,丝线绚丽,一看便是花了好多心思,若阿芙真不念旧情,又为何会亲手绣荷包送她。
她盯着荷包望了许久,两指缓缓拉开线绳,里面竟赫然塞着一团纸。展开皱纸,上面是几行乌墨字迹,她不识字,一个也认不出来。
指尖试探划过,沾上几缕墨点,字迹还是湿的,应该不是阿芙绣荷包时无意遗留的纸,若不是无意的,那便是有意给她看的。她回想起阿芙今日种种匪夷所思之举,疾吸一口气,眸中骤然起了警觉,攥着纸跑去村口开书塾的老先生家。
吃饭时,兰芙蹙眉凝神,眼底如蒙灰暗,手指在胸前反复揉捻。
不知小憬可看到了她给她的东西。
她匆忙逐赶人
走,实则是怕被祁明昀察觉出什么。她已在他面前耍了一次心眼,所幸险胜一出,下回她也没有把握能化险为夷,恐怕还会牵连旁人。
“在想什么?”
肃厚粗冷之声打散了她的心神。
她慌眨眸子,端起饭碗塞菜入口:“没想什么。”
“我想听你自己说。”他的声色不容置喙,透着浓浓的逼迫威胁之意。
兰芙知晓此时若再低头不语的后果。
她放下筷子,佯装置起了气,生闷道:“在想……我跟你走,你会不会对我好?”
“那是自然。”祁明昀毫不犹豫,“只要你听我的话。”
“可我都答应跟你走了,你今日还那样对我。我也同你保证不跑了,你仍是不信我,说不定哪日你又怀疑我,干脆一杯毒酒将我毒死了。”
如许多次在他面前怄气那般,垂着泪水涟涟的眼眸,鼓起腮帮子,面颊晕上湿淡薄红。
祁明昀心有愧意,今日的确是他扑了个空子,平白冤枉了她,眼下见她偏头不理人,心尖莫名酸软了几分。
他并非见不得她撂脸子,若她强硬反抗,敢与他争执吼叫,他自然难忍躁郁暴怒。若她一味地娇嗔拿乔,闷着脸只待好话来哄,他反而会心生怜惜,愿意添上几句好言好语。
“阿芙,今日是我错怪你了,日后不怀疑你,也定不会那样对你。”
兰芙自从拆穿了他的面目,便早已不信他口中的一个字,而今只是想暂且稳住他,观他神态温和,语气低敛,她便知还可以试着再往下一分。
“你要带我去上京,我同意跟你走,你不让我绣花,我日后也不绣了,事事都听你的,你却还是不信我,我被你拽疼了,眼下手还疼得很。”
祁明昀一手揽过她乌黑柔顺的发丝,一手捏着她细嫩的腕子轻揉,“是我不好,我信你,日后不会了,你放心。”
喜怒的转换于他而言稀松平常,兰芙费心极力也只能抓住他这一丝漏洞,却不能彻底洞察他的心。她紧抿着唇任他贴近,生怕他下一刻又恢复癫狂。
话说到这,她便知晓要点到为止,他绝非是能一直低声下气之人。
“那你日后别那样对我行吗,我会害怕。”
“好,我知道。”祁明昀答得情深意切。
这声知道,令兰芙倏然心寒。
他若真知道,便不会那样对她了。
他知道什么,他只知道以自己的喜乐去定夺训诫她,他要她做被关在华丽笼中的鸟雀、做只顺应主人心思的提线木偶、做依附巨木生长的藤萝。
他凭什么高高在上地以施恩的态度同她说话,她又不是他的奴、他的婢。
睡觉时,兰芙故意说腹痛,祁明昀依然遵照她的意愿让她独自睡,思及她来了月信,还坐在床边替她揉了好一会小腹。
她似是消了气,不再拿乔作怪,就任他揉着,平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只露出圆润的脑袋,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他。
他自然不知,她手脚冰凉,牙关在抖。
“闭眼,你睡着了我再走。”
兰芙乖乖闭上眼,照计划今夜是走不成的,她本欲好好睡一晚,可他的手掌隔着里衣紧贴在她肌肤上,每划到一处,她就瑟缩一分。
她怕露了馅,扯了扯被子,低声道:“我不疼了,你去睡罢。”
“别说话,闭眼。”祁明昀手掌加重几分,仍覆在她平坦温热的小腹上。
听他这番语气,兰芙便知不容抗拒,极力放松紧绷的身子,迫使自己进入梦乡。
天明时分,她又做噩梦了。
梦里仍是疾风骤雨,一个没有手的人在追她。
她再一次吓得尖叫而起,枕巾一片潮湿,不知是泪还是汗。
许是被没日没夜的噩梦消耗殆尽心神,她这几日都困倦恹恹,食欲不振,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噩梦惊醒,轮番几日辗转反侧,精神昏蒙恍惚。
她呆不下去了,今晚必须要成。
与他说了今日收拾行囊,为了做给他看,她下床便开始随意收了几件衣物塞进包袱。
祁明昀进来时,见她身上单薄,赤着脚在冰冷的地板上走动,正蹲下身翻箱倒柜收拾行囊。
“把鞋穿上,又该喊腹痛了。”
兰芙背脊惊颤,差点低呼出声。
她如今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全身皮肉上便好似有千万只蚁虫在爬,激得她寒毛倒竖,耳中如撞洪钟。
她即刻穿上鞋,扯出一个淡笑:“等我今日收好,明日就该走了。”
“要我帮你吗?”祁明昀心情大好,扯过那件厚衣替她穿上,将人搂到怀里,攫着她身上的淡香,细细吻着她光洁的脸庞。
“要、要的。”兰芙梗着脖子,手心下意识攥成拳,“你去帮我叠了柜子里的衣物,那是我阿娘给我做的衣裳,我都要带走。”
今日白天,她都格外乖顺,缠着他教她认生疏的字,还让他讲上京的人与事与她听,她托着腮听得尤为憧憬向往。
晚上,祁明昀照常坐在床边看她入睡,等那双亮眸被眼皮覆盖,呼吸绵长均匀,他照例替她掖好背角,转身退出门外。
三更,兰芙睁开眼,轻手蹑脚掀被下床,一盏灯都不敢点。她从被褥中抽出一早备好的灰旧长衫换上,将发髻扯得蓬松凌乱,再取出檀褐色妆粉往脸上涂,直到将脸画得蜡黄丑陋才停手。
家里的钱都放在她房中,白日她已背着他细细清点过,那十五两银子早已被她塞到荷包放好,打算全部带走。
有银子傍身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房契地契连同那些带不走的值钱物件她通通都不要了,只要能逃走,这些东西又都算得了什么。
她将沉甸甸的荷包系紧在腰间,把祁明昀替她叠好的衣裳捆成一团,塞到被子里,轻手蹑脚踱到窗前。
这次不从正门走,恐动静太大,惊扰了他。
她推开一丝窗牖便侧耳静听一丝声响,直到推开的缝能容她钻出去,外头并无异响,她才敢短暂喘出一口气。
她怕直接跳窗会造出动静,昨日午后,她以晒太阳为由,特意搬了匹竹凳放在窗下,欲晚上翻窗出去时用来踮脚。她两条腿先搭在窗檐,勾着竹凳落脚,另外半边身子也钻了出来。
今夜不见月光,黑夜暗得只见远山轮廓,山路寂静清冷。
肌肤触及到寒风,她打了个冷颤,轻声走出院外,顺着一条小道拔足狂奔。冷风喂了满口,她急烈喘气,任肺腑被灌的胀痛也不敢缓歇分毫,由脚底升起的密密麻麻的恐惧仍在驱赶她加快脚步。
还有一个拐角便能到村口的大路上。
脑海被连天黑暗堵塞,神思骤然截断,她只知奋力向前跑,不能回头。双足踏进水坑溅起圈圈水花,鞋袜已湿透,脚步还没停。
若路口有驴车,今晚便可到镇上。若是没见着,她就只能跑一路躲一路,藏到山中,自己摸出去。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发软无力,眼底渐渐浮起虚影,终于到了村口。
“阿芙,快来!”
女子清越的喊声划破了万籁俱寂的长夜。
兰芙浑身涌起热潮,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朝远处驾着驴车的女子奔去,话音因剧烈激颤,竟变了腔调:“我来了小憬!”
上了驴车,顾不上寒暄,她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呛出一句:“走,快走!”
第036章 灯碎尽
后半夜寒风呼啸, 窗牖开合作响,沉闷震耳。
祁明昀睡眠浅,十几年来睡得最沉时便是与兰芙形影不离, 日夜欢爱的那段时日。温存过后, 她会埋头拱在他怀中, 紧紧环住他的腰, 他见她累极之后呼吸绵长, 美梦清甜,便也愿与她一同沉溺梦乡。
可未与她同床共枕之时, 他早已习惯衣衫未褪, 常常搭着被角就是一夜。
凛冽的风声挤开窗纱, 扑熄了桌上留着的烛光。
四周俱暗的同时,他睁开了眼, 四肢百骸随即虚痒僵麻,下榻时,那股躁动已密密麻麻攀上心头,化为一点钻心般的锐痛。
不好,毒发了。
全身之力仿佛被抽走,
他撑着床沿开门时, 痛意开始噬骨敲髓。寒冬腊月,额头却淌下大颗汗珠, 每呼吸一口,便多了千百只刀子剜着心尖的血肉。
“阿芙……”他眼前泛起层层虚影, 低声痴痛呢喃,踢开了兰芙的房门。
唯有她, 唯有她才能缓解他的痛。
他迫切想将人揉进骨血,攫取她身上的气息来压下凶猛扑来的狂澜。进了房中, 他撑坐在她床沿,掀开鼓起的被褥,不见人影,只见一团绑在一起的衣物。
伸手探摸,被褥冰凉冷硬,已没有一丝余温,躯体似乎已离开多时,他愤然将衣物甩下床,与剧痛随之而来的还有莫名的恐惧。
“兰芙!”
他从牙缝中挤出她的名字,双腿沉坠无力,单膝跪在地上,眼底布满通红狰狞的血丝,捂着胸口“嗬嗬”喘气。
“你去哪了,你去哪了!”
铺天盖地的黑暗演变成无数只利爪将他浑身骨肉撕扯得七零八碎。他撑着墙去了厨房与后院,在四下转绕寻找,却唯见满目漆黑,不见她的身影。
“兰芙,你敢跑是不是?”
他跌跌撞撞摔回她房中,见窗牖开了半边,窗底的瓷盆中只剩零星炭火,步子艰难挪动到窗边,望见炭盆里放着一只烧焦的香囊,丝线烧成了灰,唯剩一角玫粉色的残破布帛。
“这是我的,你的那只不许弄丢了。”
她清亮的话音犹绕耳畔,可转瞬即逝后,只剩荒冷寒风刮进耳蜗。
她绣了两只香囊,玫粉色的这只是她自己的,无论穿什么衣裳都会挂在身上,还要求他也挂着,说是一对。
可她烧了,她烧了。
她竟然把这个烧了。
他狠厉声嘶,踹翻那盆炭,将房中的物件通通掀翻砸碎。
满室灰尘飞扬,土垢蒙面。
他再没一丝力气,抓着胸口仰躺在地,忽有尖利之物刺进他手掌心,掌心渗出红热黏腻。并不疼,但他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满地的琉璃碎屑晃晃映入眼帘。
是那盏兔儿灯。
那日从镇上回来,她捧了一路,一刻也不肯松开,唇角挂起深深笑涡,可见有多喜欢此物,如今竟碎成了这副模样。
她走了,什么都没留给他,她把关于他的东西通通毁了。
房梁四壁在他眼底急烈旋转,黑暗中,痛苦、愤怒、不甘朝他倾轧而下,一切轰然倒塌。
她真的什么都没留给他……
这次毒发格外痛,被割刺得千疮百孔的心失了鲜活,蓦然空了一块,可不知空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