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道菜准备时间极长,又是熬高汤又是精挑细选菜苗,可等真正做菜时却几乎是刹那之间完成。
“做好了。”
叶璃也跟着笑了,看着一盘菜从无到有,放在盘子里整整齐齐摆着,真的很有成就感。
竹笋淡黄内里雪白,蘑菇淡褐色,枸杞芽嫩绿,整道菜活像一副山水田园画。
姐姐却没有将它放进家里的盘子内,而是寻了她特意买的细白瓷深盘里,又放进了食盒。
叶璃平日里观察姐姐做饭,也知道姐姐自己家做菜都很节俭,不会这么浪费,这道菜明显是用了巧思
“姐姐……”叶璃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不敢确认。
叶盏冲她点点头:“你师傅喜欢吃素,这道菜给她吃正好。”
怪不得。
二姐这么做菜,也是为了自己。
叶璃看着自己脚尖:“姐姐……”
“娘也是担忧你,家里的孩子众多,她从前没能力,如今有能力了些便想让大家都有个好营生。”叶盏小声劝导。
叶盏对于时妖的印象来源于《红楼梦》里的马道婆,绞几个纸人就能惹得活人大白天中邪,闹得大观园里人心惶惶。甚至马道婆和孙绍祖的同人文里,凶悍打老婆的反派中山狼孙绍祖在马道婆手里也不过是个被捏扁攥圆的受气包丈夫。
干这行学艺深入,那便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马道婆;学得不深那便是坑蒙拐骗的王婆,专司花言巧语用些初中化学物理趣味实验的内容哄骗后宅妇人,拿些银两罢了。
宓凤娘对叶璃的期许当然是后者,指望温饱糊口便可,如今叶璃不需要为温饱牺牲了,可却没留意叶璃想做前者。
“可……娘不应该说师傅,我觉得师傅很厉害。”叶璃低头,或许是哭过的缘故,声音闷闷的。
“师傅锁着的物件里还有一件鹰袍,我夜里守着师门祭拜礼时偷看过,很威风,样式也很古老,据说源自很早很早的师门,那时候天下还随着女人姓氏呢。”
“姐姐,你说这是真的吗?”
叶盏想起历史书上的女系氏族,点点头:“是真的。像姬、姜、姒、嬴、妘、妫、姞、姚这些上古八大姓就是女字旁,便是证据。”
玉姐儿在旁听得一愣一愣:小妹比她果然更像长姐,要是她肯定会偷吃贡师门的贡果,哪里还会分神去翻什么师门传承。
“师门里传下来的咒语开头,说那时女子做王,女巫做相,是真的吗?”
“或许是真的。”在远古时代,沟通天地、掌握医术的巫师地位类似于国师,而社会地位更高能诞育生命的女子才有这项能力。
时代变迁,或许真的曾经发生过流血镇压,使得女巫手里的权杖被埋在地里,头戴的王冠变成了头巾,神通也从占卜战争吉凶收缩成预测后宅风浪,治病救人的医术也变成了学究们斥责的“喝符水”。
只有她们代代口口相传的咒语里蕴藏了她们辉煌的历史。
叶璃没想到二姐居然这么理解自己。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一味劝着自己听话,只是顺着她的思路回答。
“娘说什么独来独往,不成婚,被人笑话,那些我都不在乎。”叶璃放心说着自己心里的想法,“跟天地沟通,号令生灵,怎么会孤独呢?”
叶盏看着自己的妹妹,她也没想到叶璃居然是这么想的。
她印象中的叶璃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成熟,偶然还有点毒舌,做事情很专注。
却没想到她能这么成熟,在很小的年纪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了。
“既然你喜欢这一行……”叶盏小心斟酌着字句,“不如好好跟娘说说,娘也不是不通事理的人。”
“娘肯定不愿意,爹也不愿意。”叶璃苦笑,“就是二姐你,也不大愿意。”
叶盏又是一愣。
她的确不大同意。
在封建统治者大肆打压巫术的社会前提下,怎么能让妹妹走这条路呢?
如果在现代,叶璃可以成为一个专门研究巫术的社会学学者,既能周全她的爱好又能谋生,可在这个时代,她就只能做一个巫婆。
这是一条很艰辛的路,你会眼看着你的姐妹走上一条注定艰辛的道路吗?
叶盏摇摇头。
玉姐儿也摇摇头,并且头摇得飞快像拨浪鼓一样:“小妹,万万不可。”
“你要是再坚持,下回娘说要关你时我可不管了。”玉姐儿发急,“好好的人不做,做什么巫?”
听说那些有神通能窥探天机的人身体都会出问题早逝,她可不想让小妹也这样!
还是叶盏镇定,她换了个形式问妹妹:“你喜欢时妖的什么呢?”
“是觉得做法时衣饰华丽?仪式神秘?还是喜欢钻研古籍看书时的自在感?”
“都不是。”叶璃慢慢想,“我喜欢帮助别人解决问题的感觉。”
那些人家里田宅闹鬼、接二连三出坏事、生病,师傅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用各种方式解决。
那些百姓从一开始的愁眉苦脸到感激涕零、如释重负,捧着礼物出来,由衷说着感激的话,这让叶璃心里也跟着高兴,这是她最喜欢的环节。
叶盏点点头:“既然这样,不如你慢慢想想,这种感受只能通过做时妖获得么?”
这句话一下点醒了叶璃,也点醒了玉姐儿。
“就是啊,妹妹。你多想想。”玉姐儿欢快陈述起来,“盏姐儿看食客吃饭时满足,娘喝酒时满足,我看吃食时满足,这些不也是帮人解决问题吗?”
盏姐儿给食客解决吃饭问题,娘给酒铺老板解决生意问题,我给吃食解决无人欣赏问题,的确都一样,没毛病。
叶璃若有所思,叶盏便也没有再说,由着她慢慢想。
“如果你十八岁了还想做时妖那就由着你去,可你如今还小,接触最多的就是那一行,说喜欢到底有几分是真心喜欢,又有几分是习惯了?”叶盏这回态度严肃。
还没有分辨能力时做出的选择很容易被裹挟,自己以为是“自我意志”,其实很可能只是被环境浸染。像某些地方儿童皈依宗教和变性,不就是这样吗?
“这段时间我和玉姐儿会帮你瞒着,就说你跟着我们学厨,你可以偷偷去找你师傅继续学习,可我只给你一个月考虑,一个月后你要告诉我到底是要怎么选。”
叶璃郑重点点头:“二姐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两位姐姐的好意。”说罢就往后重重行了个大礼,扭身拎着食盒去找师傅。
看着叶璃走了,玉姐儿早就按捺不住:“妹妹,你真由着她闹啊?”
“没事,她会想明白的。”叶盏开口。
宓凤娘从窗边站起来:“行了行了,锅里炖着的粥都快要熬烂了。”
吓得玉姐儿一哆嗦:“娘,您怎么在哪儿?”
“您不会都听见了吧?”
玉姐儿立刻看了看锅里煮着的真君粥,娘要是要把两姐妹都关起来,她能不能先盛一碗端走啊。
万一不给呢?玉姐儿索性一横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盛了一勺,顾不上烫就要往嘴里灌。
“别吃!”被宓凤娘呵令住,“难道我现在在你们心里是那么狠心的娘不成?也不怕烫坏了舌头。”
她叹口气:“这件事是我心腹大事,但总不能让你们代行母职,干了娘该干的活计。”
“总之,你们俩莫要再操心了,娘心里有数。都说丧母长女不可娶,人家怕的就是长女操心太多,代行母职一辈子都不快活,惹得丈夫也跟着低落,你们倒好,上赶着操心。你娘我还活着呢。”
又揉揉叶盏后脑勺:“你们呀,就好好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便是。”
宓凤娘对叶璃的事便也假装不知道,由着她自己想通。
不过据叶盏所知,她老人家还是接二连三拜了好几家汴京著名的道观、佛寺,跟人家祈求用自己法门的神力把小女儿从“歪门邪道的教派”中拉回来。
解决了叶璃的身份认可,叶盏便专心致志准备自己的野餐生意。
食肆里先是推出了便携易带的食盒,又是推出了山野套餐,接二连三在附近掀起了几波不小的波澜。
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好,每日里利润都在上涨,看着收入大涨,叶盏又拿出一部分钱,委托了雍丘县的老家乡亲帮自己代行使采购。
选定的人便是舅爷一家,上回在他家做饭,叶盏发现这家人勤劳朴实,并且待人厚道,即使自己家很穷也要给客人吃腊肉鸡蛋。
再做饭时观察到这家的媳妇子手脚利落,不爱说人闲话,做事有板有眼。正好是负责采购的好人选。
叶盏便捎话给叶大富,将这件事告诉了他。请他代为接洽。
以后雍丘县的原料采购就由舅爷儿子儿媳两口子来做,儿子出面在村外采购,儿媳在村内采购,两人把控好了品质,每两天往汴京送一趟。
叶家村正好位于官道上,往汴京去的牛车会路过这里,到时候只要跟车把式约定好,由他把货拉过来,叶盏在汴京清点这些东西便可。
按月给车把手报酬,月底结账,每车货物都有固定的采购数量,这样也能保证车把式不会中途贪墨东西。
叶大富便将这件事妥帖安排了。
经过这件事叶盏才意识到亲爹居然有着非常出色的组织才能,并不是一味坑蒙拐骗,想想倒也合理,叶大富前半生都是作为乡绅地主培养,自然对这些东西很为熟悉。
至于后期嘛,失去往日里能混得如鱼得水的环境,自然便激发出了他小商人狡诈的那一面。
运到汴京城的新鲜货物一多,宓凤娘倒提议:“不如咱家什么时候带着些新鲜菜蔬往杜家走走。”
之前宓凤娘在街坊邻居跟前吹嘘了杜家富贵,这让她萌生了去杜府的念头。理由也说得过去:“杜家人总算没有薄待你,又给你送了那么一批礼,我们做父母的也应当感谢人家才行。”
想想杜家送的东西,什么细布、银包金的金马镫戒指、银镶红纹石戒指,各个都出手大方,拿出来能做普通人家的传家宝。
甚至其中两套太太们的旧衣服,都造价不菲,衣服的材质是一寸黄金一寸衣的蜀锦,上面手工绣着的花样图案密密实实,一层压着一层,让宓凤娘连摸到舍不得摸一下。
据说这一套衣服在市面上也能卖个几贯钱呢。
甚至叶盏的丫鬟朋友们送来的东西都稀罕:什么汗巾儿和绢花,样式看着都造价很高,做工精致。
这样的人家,随便走走,那万一能拿厚重的回礼呢?
或者运道再好些,能给叶璃谋寻个什么好处呢?
叶盏点点头。
穿越过来的时候,她很懵,对周围环境半点都不熟悉,甚至笨手笨脚差点做错了事情。全靠上司和身边小丫鬟们帮忙。
她的顶头上司莲花是杜家三姐身边的大丫鬟之一,为人很是谦逊和蔼,对她的一些行为很宽容,以为她生了病还特意叫她去休息一天不用上工。
甚至在她胡言乱语“不会是在做梦吧”“演戏”之类的胡话时并没有惊慌失措报上去,而是替她隐瞒了下来,说她只是中暑了。
否则要是像红楼梦里晴雯一样,被赶出杜家,只怕她就能病死在某处肮脏破落的小房子里,压根儿遇不上现在的家人了。
其余小丫鬟们人也很好,和善友好,还帮叶盏从厨房里偷偷端过饮子,给叶盏熬药。都是同甘共苦的姐妹。
叶盏心里也很感念这些人,想着有时机定要回去探望他们。
想了想如今自己的生意算是站稳了脚跟,店里也能井井有序运转,给人送礼也能拿出些银子来买,不算太落魄,正好可以去探望人家。
“国公府这样人家,总归是家大业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们的礼是越粗越好。”宓凤娘对此有自己的一套心得。
“我看这选购礼物,也不用太过奢华,反正人家家里是官宦世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们买了人家也不稀罕,倒不如买点土物尽尽心意就好。”
叶盏想了想:“也好。”
“我的儿,你可得穿得好看些,杜家除了跟你交好的,定然有跟你交恶的,你回去穿得好看体面,才能让她狠狠生气。”宓凤娘欢天喜地收拾着去杜府的衣服,顺便叮嘱女儿。
殊不知叶盏手里一顿。
她在杜家的确有交恶的人。
杜家人是太常少卿,家里人有好有坏,杜家三姐儿是个很仁慈的主家,可隔房姨娘所出的杜家四少爷却不是个东西。
他脾气暴戾无端,
原主在花园里行走时不小心踩到了他心爱的小猫,就被四少爷罚跪了一下午。
四少爷虽然是庶出,但他压根不怕得罪嫡出三姐儿,反正只是个奴婢,怕什么?
他可是杜家单穿男丁,三姐儿的亲娘大太太在他跟前都得退一射之地。
因此他肆无忌惮罚了原主。
那天天气闷热,原主先是挨了四少爷一顿耳光子,随后在大太阳下曝晒一下午,中暑身亡。
叶盏穿越过来时原主尸首已经被抬到外院门板上,预备去抛尸了。
还好她机灵,醒转过来后谎称自己是中暑晕过去了,才捡回一条命。
原主与她长相秉性名字一模一样,叶盏就当这是有缘,借用她的身体,要报答她的方式一是帮她家人走向小康,再就是替她报仇。
只不过自己一介平民,要报复四少爷总归要从长计议。
第44章
杜家做着太长少卿的官,四品官,管着祭祀宗庙时的一些琐碎工作,在遍地公卿的汴京城很不够看,但因着累世官宦积攒下许多家业,因此家里很富足,住着一套三进的大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