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声看着姜润初没有说话。
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是外人,没有能去说任何人不是的立场。
他沉默片刻,忽开口问,“她有哭吗。”
顾淮声口中的“她”除了是姜净春,又还能有谁。
姜润初更气,合着他方才说的,全是对牛弹琴呗。
他生气道:“你若一会同净慧多笑笑,说些好话,我便告诉你好了。”
谁让顾淮声生得那样讨女孩子喜欢,就连他那方寻回的亲妹妹也喜欢。
只不过是一时气话罢了,却没想过了片刻,顾淮声竟真的“嗯”了一声。
姜润初若见了鬼似的,他道:“你......”
他在那里“你”了个半天也说不出话,顾淮声道:“我只是好奇。”
他真的好奇,她到底有没有哭。
他来之前的时候想,她应当会哭,可今日见了,却又觉得她不会哭。他左右摇摆不定,还是想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哭。
姜润初见他这样说了,也不好再去说些什么,最后为了他的那个承诺,实话实说道:“没哭。”
竟真的没有哭。
可听到她没哭,他的眉头却蹙了蹙。
怎么会呢。
他总是觉得,她是一个爱哭的小孩,一点事情就能红了眼,以至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她定受不了。
然而,姜润初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往姜净春的方向看去,她仍旧坐在那里,将好往他们的方向抬眼看了一下。
两人的视线撞到了一处。
这是他们今日第一次对视,从前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他只要一往她的方向看去,就能看到她,可是,今日他看了她三回,她才看了他一眼。
或许是那日他说的话实在太重,太伤人自尊了一些,她看向他的眼神很平很淡,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她也就只是看他那么一眼,似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而后很快就移开了眼。
顾淮声竟可耻地想到了今晨的那个梦,梦中她眼眸含情,全然不似现在这般,他觉喉中一阵干涩,胸口中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得闷。
没一会他就被姜润初拉走,离开了此处。
宴席上的人来来往往走动,今日席面摆在后园,比在前厅松快,大家来回走动交际,欢闹的声音萦绕周际。可独独姜净春一人坐在角落的位子,没有说话。
宋玄安同陈穆清今日并没有来,或许是姜南怕他们来了,又会同她闹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干脆便没有邀请他们。
姜南带着姜净慧到处介绍,姜净春依稀能听到他们轻快的声音,他说,那是他走丢后被找回来的亲生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那些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总觉他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嘲弄,好像就是在说,哦,原来曾经那个张狂的大小姐不是姜家亲生的女儿啊。
即便是坐在角落之中,她却似扒了皮被人嘲弄,无所遁形。
姜净春垂着脑袋,不敢抬头。
她现在,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眼神。
她扣弄着手指,只希望千万别有人来找她说话,也千万不要人提起她来。
可天不遂人愿,她刚在心中想完这句话,就见有人站在她的面前,唤她道:“喂,姜净春。”
姜净春抬头去看,发现竟是楼妍妍。
楼妍妍双手叉腰,恶意地打趣道:“哎呦,姜净春,原来你不是亲生的啊?”
姜净春从前和她起过争执,现下她落入了这般境地,她定是要来笑话她的。
姜净春不想同她起争执,起身想往旁的地方去,可楼妍妍却仍旧不依不饶。
她挡在了她的面前,忽然指向了不远处。
那边姜净慧已经差不多见完了人,现下正和顾淮声、姜润初在一起说话。
姜净春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她不知道他们是在说些什么,可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顾淮声对姜净慧笑,他温润谦和,哪里还有平日那副岿然不动的模样?
楼妍妍见她失神,便笑嘻嘻凑到她面前道:“姜净春,谁会喜欢你啊。你看,她才第一日来,他就对她笑得那样好,可是你呢,你在他身边上蹿下跳,除了像个跳梁小丑,又还能得到什么呢。”
反正顾淮声和她姐姐没可能,现下她看到他和姜净慧谈笑风生只觉快意,什么话不让姜净春痛快,她就要说些什么。
姜净春听了这话,已经不觉生气,只觉好笑。
是啊,她从顾淮声那里得到了什么,她得到了他的一句“不知羞耻”。
从前的时候,她多想看他笑,可千载难逢才能博得他一笑,现下,他们才见这么一面,他就笑得这样好。
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人呢。
太坏了,顾淮声他实在是太坏了。
楼妍妍还在面前喋喋不休,吵个不停,若是以往,姜净春一定会狠狠地推开她,她一定要让她把嘴巴闭上。
但今日是姜净慧的认祖宴。
她不能去把事情闹得难看,也没有资格去把事情闹得难看。
可她实在不能继续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快要疯了,胸口发闷,压抑的气息使她快要喘不上气。
姜净春最后还是忍受不了,她落荒而逃似地离开了这里。
出了后园,没了宾客,姜净春再也忍不住跑了起来,她什么都不想,现在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憋了几日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们不让宋玄安和陈穆清来,可是却让楼妍妍来了......
当初她们的事情闹成那样,他们会不知道吗?
楼妍妍来了,她一定会来欺负她的啊。
她没有任何能去指摘他们的决定,他们现在能收留她,没赶走她就已经很好啦。可也就是因为没有任何立场能去宣泄,她憋得实在难受,时时刻刻如被火烹烧,魂飞汤火命如鸡,难受得要了命。
她没勇气去面对那些人看她的眼神,自从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孩子后,无论是做什么事好像都没了底气,她甚至都没有胆量去同楼妍妍争吵。
夏日的风打在人的脸上炙热灼人,她不管不顾跑着,没有目的亦没有归途。头发被吹得没了形状,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她跑出了姜家,不知道该去哪里,可她始终跑着,没有停下,她不觉疲累,反而离开了那里之后身心都跟着松快了起来。
终于,她跑累了,路过一座桥,下面是急湍湍的流水,周遭神清气朗,她停了下来。
她趴在桥栏杆上休息,整个人半挂在上头,脑袋朝下,放空自己。
眼底是奔流而过的河水,日升中天,水面在光的照射下泛着点点光芒。波光粼粼,如梦似幻,她看见她的面孔投射在水面上,看见成群的小鱼从她的脸上游过去,随着河水,游向四面八方。
姜净春看着水面,竟愣愣地笑了起来,她低喃着,“小鱼游快些,游得再快些……”
能不能带上她一起游走啊。
这个鬼老天,非要这样对她。
她也好想要逃走。
趴得久了,脑袋有些充血,姜净春头脑都有些发昏,眼前开始发黑冒星,她撑着栏杆,打算起身。
可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含着些微怒气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顾淮声方才被姜润初拉去和姜净慧说话,说话间,他注意到楼妍妍好像去找了姜净春,那两人没说几句话,他就看不到了姜净春的踪影。
他心里有稍许不安,又想到她今日这样的状态,最后实在放心不下跟了出来。
她跑得太快,他一时间寻不得她的踪影,还是问了下人才知道她往这个方向来了。
一来就看到人挂在栏杆那处,半个身子都倾了出去。
他自以为,她这是想要轻生。
或许是方才她被楼妍妍寻了麻烦,又或许是真的受不了这些蹉跎……最后她跑了出来,想不开要去寻死路。
他看到这副场景,眼皮都跳得厉害,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急切。
姜净春倏地听到声响,撑起身子回头去看,发现来人竟然是顾淮声。
她不想看到他。
看清是他之后,她竟一言不合转头就跑。
第二十一章
然而或许是趴得久了, 一下子起来的时候有些久了,一时猛地起来,难免有些头晕目眩,她踉踉跄跄跑出去没个几步, 被石头绊倒, 就那样摔在了地上。
掌心划过粗粝的地面,肌肤被划破, 一瞬间就沁出了血珠, 姜净春眉心蹙起,顾不得疼痛,起了身后还想再跑。
然而, 手臂被人扯住。
顾淮声没想到她会跑,他趁着她倒地的功夫大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可却不想,她竟爬起来还想要跑。
他攥住了她的手臂, 声音带着几分沉,“你跑些什么。”
姜净春不想回答他的话, 想要挣脱他的手,然而力气太大却怎么也挣不开。
可这幅样子落在顾淮声的眼中更叫刺眼, 他像是生了气, 从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呵笑,而后冷声道:“怎么, 我松开了手后,你是又要去寻死觅活吗。”
他从不曾喜欢去同人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 除了上一句的那句“不知羞耻”以外, 也没有再对姜净春说过什么重话。
可是今日这质问的话却显然是带了几分气,语气也不自觉带着几分冲。
河水那样急。
他看到她趴在桥边, 怕她真要掉了下去。
听到顾淮声的话,姜净春眉头紧了起来。她没想到他竟然会想到那处去,跳河自尽吗?她为什么要去死。
她只是不是母亲的亲女儿,不是姜家的大小姐。
可她为什么要死?
她对顾淮声道:“你想多了,我没想去死。”
她只是憋得难受,出来喘口气罢了,怎么落在他眼中,就成了寻死觅活了。
她的声音又冷又冽,顾淮声甚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她比他想得确实是要坚强些。
她说她不是小孩,他总是不信,所以他以为 ,她会又哭又闹。她说她没想去寻死,只是他自己在看到那副场景之时,自以为是地以为她是想要寻死。
现在看起来她好像真的只是想要出来喘口气而已。
两人都没有再去提起上次在茶楼中发生的事情,只是从姜净春的态度上,顾淮声已经看清楚,她应当不会喜欢他了。
她看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逃跑。
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她将自己身心扑在他的身上,最后却换来了那么一句话,若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她已经决定放弃他,可他却做了那样的梦,在梦中......起心动念。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趁着顾淮声出神不注意,姜净春挥开了他的手,顾淮声被甩了空,才反应过来。
姜净春往姜家回去的方向走,顾淮声的出现将她拉扯回了现实。她哪也去不了,这里已经是她能跑的最远的地方了,最后,她还是要回去那个生养了她十几年的地方。
摔了一跤,衣服摔脏了,掌心也摔破了。
她拍着脏衣服,心中怨怼。
都怪顾淮声,他若不突然出现,她也就不会摔了。
她低着脑袋,自顾自整着衣裳,弄了弄散乱的头发。期间回去的路上,顾淮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或许是怕她还会去寻死。
他的脚步声分明也不重,可听在了姜净春的耳中,却莫名心烦,她忽地转回了身去。
顾淮声见她停下,也顿了步。
而后就听到,姜净春带着幽怨对他道:“都是你,你不来,我分明也不会摔,现下害我变得这样狼狈,你舒服了吧。不是你先推开我的吗?现下还跟着我做些什么,从前是我年岁小不懂事成了吧,往后我也不会再不知羞耻跟着你了,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因为上回的那件事情做了什么傻事,我死外边也同你没甚干系。”
她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长串,眼睛竟都说红了。
一定是因为掌心摔破了,太疼了。
这些难受的事情,不说还好,一旦被提及,又怎么能不叫人心伤呢。
她不管不顾地将自己这两天的憋闷全都倒在了那个伤她最深的人身上,她才不管他会不会生气。
顾淮声听了许久,不曾打断她的话,看着她的眼也没有一丝生气,周遭寂静片刻,他薄唇轻启,问她,“舒服些了吗。”
她将这些不快吐了出来,会舒服些吗。
事情若是一直憋在心中,容易出事,他倒无所谓她多骂他几句。
姜净春没想到顾淮声竟会这样回答。
哦,是了。他现在一定是又将她看成了一个在肆意发脾气的小孩,她的行为,在他眼中看来,也不过是无关痛痒。而对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他又为什么要生气呢?他又在用一个长辈的语气,说了宽容她的话。
姜净春不明白,从前是这样,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他怎么还能理所应当的那样呢?
她一瞬间也觉得没了劲,骂他又有什么用呢。
骂他也不为所动。
她泄了口气,最后看着顾淮声道:“我不是你的表妹了,和你也没有一点关系,你犯不着再来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