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停了马车,让花云上来给她扎了发。
回到了姜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姜净春是晌午的时候出的门,现下回来之后,天已将近傍晚。
一行人往老夫人的荣德堂去,姜夫人和顾家夫人正候在那处。
两位妇人坐在堂下,面容姣好,保养得一个比一个得当,丝毫看不出已经有了四十多的年岁。
听到外头传来了动静,知道是姜净春他们回来了,姜夫人马上起了身迎过去,将女儿拉至跟前,上下左右查看了一番,见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
她嗔怪道:“出去打个马球,怎么还同旁人争起了?吵就是了,怎么还打起来了。”
姜润初在一旁听得头疼,也难怪姜净春这脾气,还不是叫母亲宠的。
他看着两人在那边腻歪,没好气道:“是她自己将楼家的二小姐推下了台阶,她能伤到个什么劲?自己伤了人便罢了,人不过是要她一句的道歉的话,这也不肯说。若非是伏砚出面,今日她也干脆别回来了,叫旁人的唾沫淹死得了。”
一旁的顾淮声见提及了自己,垂首道: “都是我该做的。”
姜夫人显然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她打了岔,道:“人不是没事吗,不道歉就不道歉,有什么打紧的......”
即便说姜净春也觉的母亲说的这话不大像话,但想到了楼妍妍那人,使这脏手段来污她,更不觉自己有什么过错了,甚之还躲在了姜母的后面给姜润初使鬼脸,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讨打模样。
姜润初叫她这幅样子气得喉中一哽,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
他脸色铁青,再待不下去,说了一句,“您就惯着她!”,话毕,拂袖离开。
顾淮声也不再继续待下去,道:“我去看看他。”
便也跟了出去。
顾淮声走后,姜净春的视线也不自觉落在他离开的方向。
过了一会,她松开了姜夫人的手,也往外头去了。
顾夫人想要拦她,但姜夫人却挡了回去。
没法,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净春跟了出去。
几人哪里不知道她是想去做什么,顾淮声一走,她也走,多半是又要去烦着他了。
顾夫人最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脾性,那样冷心冷情的人,又怎么会喜欢姜净春那样的人呢。
她日日烦扰他,他也只怕是更加不喜。
顾夫人回了自己的位子坐下,不好直接拿姜净春去烦顾淮声来说事,那样对两个人的名声都不大好,本来也没什么,只管推说是表兄妹罢了,若非要去扯,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她捡起了方才姜润初的话,没好气对姜夫人道:“这事终归是小春动了手,你这样包庇她,传出去哪里像话。”
顾夫人向来直言,方才她多少也觉着姜夫人那话说的有些不大对了。
孩子都在,她也不好直说,若让姜净春听见了,只怕会以为她是对她有意见。
她对姜净春没意见,可对惯坏了她的姜母颇有成见。
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被她宠得没边了。
姜夫人不以为然,淡淡道:“我疼自己的孩子,哪叫包庇。”
顾夫人被她这话一噎。
是了,她若能听进去,才是奇怪了。
她转头对姜老夫人告明状,她道:“母亲,您看嫂嫂这样,她不管小春,您总该管管。”
顾夫人在成婚之后,也时常会回来姜家,同这个大嫂嫂的关系还算不错。
可不明白,她在什么事情上面都拎得清楚,一碰到孩子,就这样不讲理。
虽说,为母则刚,可也不该这样个道理。
姜老夫人正坐在主位,合眼休憩,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听到了这话,她终于开了口,她道:“晚些时候,让她来我这里。”
姜老夫人是出了名的严厉,来她这里?那岂不是要挨罚吗。
姜夫人当即想说些什么拒绝的话,可姜老夫人像是知道她想说些什么,盯了她一眼,分明是不咸不淡的一眼,却让人没由得发虚。
她快到六旬,满头覆满了银丝,眼中带着古稀老人必不可少的浑浊之气,可即便如此老态,那张被岁月摧残的脸,看着却精气十足,就连说话也不见得哆嗦缓慢,不像沧桑老人。
这姜老夫人说起来也是一位传奇人物。
姜家门庭深厚不错,可就在前几十年间差点经历了灭顶之灾,当年皇位之争中,姜老爷因站错了队而被贬至偏远苦寒之地,从云端跌落了泥潭,他备受打击,就那样患了重病,一蹶不振,死在了南地,最后只留下了姜老夫人和三个孩子。
孤儿寡母,姜老夫人硬生生扯着三个孩子活下去。
后来,姜家大爷,科举中了状元,一家人才终于搬回了京城。
老夫人当年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了孩子三个人长大,阖府上下,没有人不敬重于她的。
就连姜尚书到了连孩子都已要娶妻嫁人的年纪,也仍对其唯命是从。
她的话,怎么都要听。
姜夫人知道,自己再开口也拗不过她,索性也闭了嘴。
她心不甘情不愿道:“好,晚些我让她来。”
*
另一头,姜润初出了这处之后,顾淮声也紧随其后。
姜润初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身去看,才发现他也跟了出来。
他问道:“你跟来做些什么。”
他这气显然还没消下去,饶是现在同顾淮声说话,语气也算不得多好。
顾淮声也没放在心上,他走到了姜润初的身边,两人信步闲逛,并肩而行。
顾淮声道:“前些日子,关乎你妹妹的传言,你可听说了吗?”
姜润初显然是不知道
他蹙眉,问道:“什么东西?”
顾淮声将楼妍妍做的那些事情同他说了。
他道:“今日她推楼家二小姐下了楼梯这事,究竟谁对谁错,不好轻下定论。”
可即便如此听了,姜润初脸色也仍旧没有所好转,“那即便是楼家小姐先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可她也不该如此。往后都要像她这样行事,岂还得了。”
顾淮声也明白他的意思,没再说了。
可姜润初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道:“你竟帮她说话?难不成你......”
他想到今日的事情也还是顾淮声出面解决的。
顾淮声不知他为何会想去那处,面上难得露出几分惑色,而后似又是觉得他这话有几分可笑,竟轻笑出了声。
“小孩而已,都是同族的兄妹,她犯了什么事,帮个忙,有什么奇怪的吗。”
男子脸上清冷如雪,口中吐出的话也的清清冷冷的,无悲无喜,像是在说一件什么再微小不过的事情。
他虽年岁不大,可在官场之中算起来竟也混迹了有四五年的时间。
这期间,他什么样的人不曾见过。
姜净春于他而言,不是小孩是什么。
孩子的喜欢,来得快也去得快,在他眼中看着,甚之都觉得有些好笑好玩。
“我待她,最多也只是表兄妹而已,就像是待其他的表妹那样。”
不然,还希望他该怎么去看她呢。
不远处追过来的姜净春将顾淮声的话听了个彻底。
小孩而已......
表妹而已......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人,她其实早知道了。
可今日从他口中说出,怎么就觉着这么刺耳呢。
她小吗?她也不小了啊,前些日子都及了笄,按理来说,都可以挑夫家了。
姜净春只觉脑袋有些昏得厉害,像是有团棉花堵在胸口,卡得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这一瞬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发了什么混,竟走到了顾淮声的面前,仰头看着他问。
“顾家表兄,你不喜欢小孩,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第四章
姜净春近乎孩子气的问题当然不能得到顾淮声的回答。
他从始至终不曾开口,一如往常,冷淡地看着她。
只是眉眼间依稀见得几分不悦。
他可以容忍她无关痛痒的打闹,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干系,只是她当着他的面问这样的问题,实在有些不妥。
他淡着声道:“表妹慎言。”
疏离的话就这样从他口中吐出,他唤她表妹,可姜净春这一刻却觉得她连“表妹”二字都算不上。
话音落地,他不再此地多留。
恰好顾夫人也从堂屋里头出来,两人一行回去了侯府。
他们离开,此处只剩下了姜润初和姜净春兄妹二人。
姜润初看着仍旧望着顾淮声离开方向失神的姜净春,又不满地皱眉,下意识想要出口训斥,可却见她先对他开了口。
“哥哥。”
姜润初看着她,话竟这样被堵住。
他瞥开头去不想看眼前的小姑娘,颇没好气道:“又做些什么。”
她问他,“顾表兄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她到现在,好像都不曾见顾淮声对哪个女子上心,他对谁都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曾以为,她于他是不一样的。
两年前,姜净春十四岁左右的年纪,一次同友人结伴出去游玩的路上,同他们走散,不小心摔下了山林,她掉入了水中,不知道是被冲散到了何处。
她在山底待了整整两日,本都以为要死在了那里,可在绝望之时,顾淮声出现了。
他抱起了快要死掉的她,不停地拍着她的背说“没事”。
自此以后,她看这个表兄的眼神就不一样起来了。
她的心思向来不加掩饰,渐渐地,许多人都知道她喜欢顾淮声。
顾淮声那天看她的眼神是那样温柔,她从未曾在旁人那里看过,只此一眼,便叫她整整记了两年。她也是从那日开始异想天开的以为,他待她是不是不一样的。
可是现在看来,显然是她想多了。
那不过是对一个濒死之人的安慰垂爱。
就像今日他会帮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的表妹。
仅此而已。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那他喜欢什么样,她去学就是了。
姜净春看着姜润初,问道:“哥哥,你同表兄亲近,你一定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吧。”
姜润初看着她这样,嫌弃道:“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大小姐。”
姜净春也是病急乱投医,问谁也不该去问他。
小脸一垮,转身就走。
“你往后少去烦他,你越是缠他,他就该越是烦你……”
姜润初见她不曾停步,也不知道是听没听进这话。
姜净春走出了一段距离,姜润初的声音彻底再听不见。
姜润初别的话她或许听不进去,但这句话却被她记到了心里头去。
他说得确实不错,顾淮声不喜欢她,觉得她像个小孩,所以他喜欢听话懂事、成熟,并且不黏人一些的?
那她日日烦他,在他看来,一定有些烦人了。
是了,顾淮声自己重规矩,那想来一定是喜欢守规矩的姑娘。
她越想越是觉得不错。
她好像知道该怎么办了。
*
夜色沉沉降临,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明亮的星星渐渐布满了夜空,清冷的光辉倾洒而下,透过窗棂洒进了堂屋中。
姜净春用过了晚膳之后,便被姜老夫人唤去了荣德堂。
她多少能够猜到祖母来喊她是做些什么。
白日的事情,在旁人那里能算了,可在姜老夫人这里可算不了。
她很严厉,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姜净春去了荣德堂,里头只有老夫人一个人。
她的母亲起先也想跟过来的,可后来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强硬拦在了外边,姜夫人怕老夫人要罚她,怎么也不肯离开,后来,还是姜尚书来带人才作罢。
母亲对她很好,打她记事以来就是如此。
生怕她受了一点伤。
老夫人笃信佛教,堂屋中的正中间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桌前香火每日不断,现下到了晚间,还没换上新的,半截香火上挂着卷曲蜷缩的烟灰,缭绕的烟香隐隐弥漫。
屋子中一片沉寂,只有老夫人转动手上佛珠的声响。
姜净春坐在下位,有些煎熬,悄悄地打量那阂着眼的祖母,也不知道她是打算什么时候开口。
终于,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老夫人终于出声。
姜净春有些分辨不出她的眼睛是合着还是眯着,只听她那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
“想了这么久,我问你,今日的事情可知错了?”
她将她晾这晾了这么久,原来是让她反思今日发生的事情。
姜净春垂首,声音带着几分闷,她道:“是她先诋毁我的。”
姜老夫人听到她的话,在意料之中。她默了一会,而后缓缓睁开了眼,给她朝观音像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她道:“看这样子,还是不知错,那便跪下,跪在观音像前,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站起来。”
姜净春也没再同她犟嘴,祖母不疼她,若犟嘴了只怕会罚得更狠。
她在这些事情上面素会看人眼色。
可老夫人让她认错,她是决计不会认下的。
她起身跪去了观音像前。
她已经坐好了罚跪一夜的打算了。
少女垂眉,端端正正地跪在堂前,脊背挺得厉害,不肯弯折,像是在无声的反抗。
姜老夫人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哪里又不知道她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她知道她是心里头还不肯服气,虽然面上不说,可现在梗着脖子,一看便知道还是在怄气。
姜老夫人任她跪着,约莫半个时辰,终见她身形晃了晃。
老夫人又开口问她,“可是累了?”
姜净春摇头,回她,“不累。”
那这便是还不知错。
姜老夫人继续让她跪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姜净春的身形晃动了下,那打直的腰终是弯了下来。
姜老夫人又问她,“可认错了?”
姜净春的腰马上又重新挺了起来。
这一举动,快叫老夫人气笑了。
小的时候也不见得这样拧巴,长大了倒成了牛一样的脾气,就是跪昏过去了,只怕是也不见得会低头。
这样的脾气也不知道是同谁那里学来的。
姜净春要同她怄气,却好在老夫人今也不是真想要刁难于她,否则她就算是跪昏了过去,也要继续跪。
老夫人没再逼她认错,却开口道:“你觉着你没错,无非是觉楼家小姐先冒犯你在先,你不过是回击于她,能有何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