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夫人道:“这台班子可是魏先生亲自调出来的,专从太仓那边花了大价钱寻来,旁人唱的可都比不上他们呢。”
林氏将才在旁边听了半天也不曾听出有什么不对劲来,现下听了顾夫人的话倒才明白是何意思。
她干笑了附和两声,“还是夫人有情调,听的戏班子都是顶好的。”
本是捧人的话,可这般说出来,听着便带了几分酸气。
果不其然,顾夫人的脸色难看了些许,一旁的李氏抿了口茶,不咸不淡道:“若谁都同你一样,那也是完了。”
林氏听了气得面色发白,当即想要发作,却先一步被顾夫人打断。
她淡声道:“过些时日就是母亲的六十大寿,这台班子是想着送去给母亲的,今日找来嫂嫂们,也是想听听看合不合适,若不合适,我便让伏砚去帮我寻新的来。既嫂嫂们觉着不错,那到时候我就遣人送去姜家。”
原是此等缘故。
也难怪顾淮声会跟着一起来,不然,凭他的性子,应当是不喜这些吹拉弹唱之物的。
姜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在四月十八。
六十是个大关头,必须要重视大办,这些日子李氏也一直在操持此事,忙上忙下。
姜净春没注意到那几人的谈话,戏台上那婉转动听的水墨调她也听不进去,只神色专注地研着手上的茶,她认真的时候,一双圆滚的眼睛都有些许亮堂,像是在做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好不容易学会了这些,自然是想在表兄面前表现表现的。
终于,戏曲过半,姜净春把茶盏推至他的面前,出声唤道:“表兄,我好了,你尝尝。”
顾淮声听到声响,视线从戏台移到了面前的杯盏上。
他默声片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周遭的声音姜净春都已经听不见了,戏腔从左耳朵进,又从右耳朵挤出,她有些紧张地看着顾淮声。
她看见顾淮声敛袖,而后抬手拿起了面前的杯盏。
修长笔直的手指在杯盏的衬托下更显好看,宛如通体莹润的白玉,依稀能见得净白手背下不停跃的青筋,强烈的张力止不住迸发。
姜净春方想开口询问他这茶如何,可落在他手上的视线却被衣袖的一抹红吸引了过去,口中的话就这样被噎在了喉咙中。
顾淮声的衣袖上有一抹极其刺眼的红,星星点点的血迹在他素白的衣服上有些显眼,只不过姜净春一直没有注意到,直到他抬手喝茶,才看见。
所以,方才那股强烈的血腥味也不是她的错觉,真的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
顾淮声注意到了姜净春些许错愕的眼神,不过没在意。
他慢慢放下了手上的杯盏,口中的茶,有些许回甘。
手艺确实比从前有些长进。
从前姜家有嬷嬷给府上的小姐授课,教些女德女艺,而点茶是必不可少要去学的东西。
然而,姜净春那个时候十二三岁的年纪,给李氏惯得心浮气躁,屁股如何都不能安生得坐在椅子上,成日想着跑东跑西,东西更是学得一塌糊涂,嬷嬷们碍于李氏的面子,也不好去管她,只能看着她混天混地。
一次她们几位小姐在后园处上茶艺课,姜润初和顾淮声路过此处,不料却被姜净芳扯着,非要他们二人去品试她们几个小姐方点的茶,来较个高低之分。
姜润初也闲得没事,便拉着顾淮声留在了此处待上了一会。
姜润初喝了姜净芳的茶,还喝了二房其他两个庶出堂妹的茶,可独独就是不喝姜净春的那一碗。
姜净春是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吗。她弄出来的茶,说是洗碗水都抬举了,那是人能喝的东西吗。
姜净春见姜润初死活不喝,便将茶水端到了顾淮声面前。
她眨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他,“顾表兄,哥哥不愿意喝我的茶,你喝吗。”
顾淮声多少能猜出姜润初不愿意的原因,可或许是她那副样子实在有些可怜,他还是喝了面前那杯看着就不怎么样的茶水。
他有心理准备,可显然还是有些准备少了……
干涩刺口,难以下咽。
他素来对吃食这些东西讲究,猝不及防喝了这么个玩样,眉头都快拧成了一股绳。那个时候的顾淮声不如今日这样,身上还带着一股浓厚的少年气,他甚至想要不顾仪态,偏头吐出这口洗碗水。
可在看到姜净春那充满希冀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咽了下去。
若非是她的眼神实在太过真挚,阳光下琥珀色的瞳孔好像都发着闪闪的金光,他都要以为,她一定是在捉弄他。
毕竟说,调皮的小孩,总是喜欢做这些捉弄人的事情。
顾淮声被那口茶刺激得整整一日都用不下饭,姜润初也拿这事整整笑话了他整三日。
面前传来了姜净春的声音,顾淮声从往事中回过了神来。
她没有问他茶如何,而是哑着嗓子问他,“表兄,你的衣袖怎么有血啊.......”
顾淮声看了眼衣袖,果真见得上面有几滴已干涸的血迹,泛着铁锈的颜色。
姜净春的面色看着有些不安,他却不甚在意,道:“方从都察院的监牢中回来。”
监牢中回来?而且身上沾了血。
“是表兄在审讯吗?”姜净春有些没想到,顾淮声还会拿刑具。
或许是他生得实在是太过于光风霁月,以至于让人觉的,刑具、审讯这些东西,和他根本沾不上边。
顾淮声看向了姜净春,眼眸漆黑,似有几分浅淡的笑意。
他看着她道:“嗯,是审讯。毕竟都察院总有些不听话的人,嘴巴里头不肯说些实话,不动手,便撬不开他们的嘴。方才我去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让他开口说话了。一不小心用力,便沾了些血。”
所以身上的血,是犯人的血。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同她说这样长的话,语气极淡,却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些,姜净春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脸,和煦的春光落在的脸上,姜净春依稀能见得他纤长的睫毛。
许久,姜净春才感觉身体能有些许反应,她看着他问,“表兄,你是在吓唬我吗。”
第八章
他笑着说这些话,和善的语气说不和善的话,实在是有吓唬人的嫌疑。
姜净春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她才不会怕呢。
顾淮声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他道:“不是吓唬你。”
当然,若是能吓唬到她也是最好。
她总是说喜欢他,可她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他的身上也会沾血。
顾淮声扭回了头去,没有再同姜净春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姜净春见他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便也忍住了话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台上的戏渐渐到了尾幕,戏子们退了场,咿呀声音消失不见,这处一下子便安静了许多,姜净春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方才有没有被顾淮声的话吓到,一直不曾说话。
直到李氏开口唤她回家,姜净春才有了反应,她起身同顾夫人还有顾淮声拜别,跟在李氏的身后离开了此处。
他们走后,这处就只剩下了顾夫人同顾淮声,还有顾淮朗。
她将顾淮声唤来了身边坐。
她看他眉眼之间带着几分疲态,便知道他今日一定很早就出了门。
她问道:“一大早就出去,是忙了些什么去?”
顾淮声如实回道:“衙门里头最近有桩案子,盯得紧,方才有些眉目了,便赶过去了。”
顾夫人点了点头,算是知晓了。
两人坐着,默声片刻,一旁的顾淮朗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孔明锁,看样子是已经解开。顾淮声看了眼顾淮朗,最后见顾夫人似无话要说,便打算起身离开,可她却忽然出声唤住了他,“伏砚。”
顾淮声回过身去,看向她的眼中带了的几分不解,似不知她为何又突然叫住他。
顾夫人想到了方才的事,他走去姜净春身边的那个动作。
她发现,他好像待她总是格外纵容一些。
她想他做的事,若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他便总是会满足她。
真的只是表哥对表妹那样吗?
可他对旁人却不见得这样纵容。
顾夫人自己也弄不懂这个儿子。
他素来不愿和她亲近。
顾夫人当年在生顾淮声的时候,险些难产没了性命,本走了这么一遭鬼门关,她这辈子也是不打算再生一回的,可,顾淮声实在是同她不大亲近,小的时候倒还愿意听听她的话,长大之后,便总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顾夫人这便起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心思。
有了这心思,她也很快就付诸了行动。
顾淮声打小就想得多,他心思深沉,以至于她这个当母亲的,也时常摸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顾夫人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也到了年岁,都二十一了,不少的人想着跟我们攀亲家呢。”
二十一,确实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在他这个年纪的,若是动作快些的男子,现在孩子都能跑能跳了,可偏偏顾淮声,清心寡欲,一点那方面的想法也没有。上回有个爬床的丫鬟,生得也是极出挑的模样,却被他面无表情让人抬了出去。
想要同侯府攀亲家的人不在少数,侯府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也不是说着玩的。
顾夫人玩笑似的说出了这句话,可心中却止不住打鼓,她观察着顾淮声的脸色,想看他是何反应。
然而,顾淮声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脸上也没有任何不虞,他回道:“全凭母亲安排。”
说罢,离开了此处。
顾淮声的回答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倒没想到他竟应得这般干脆利落。顾夫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松了一口气,也没再留他了,
如此看来,方才也果真是她多想了。
顾淮声走后,顾夫人才不满地看向顾淮朗,斥道:“怎么不多和哥哥亲近亲近,离他那么远做些什么。”
分明是亲兄弟,这关系看着都不如姜净春同他亲。
顾淮朗听见母亲的训斥,低着头闷闷道:“哥哥又不喜欢我,我同他亲近,他又不同我亲近。”
他才不是姜净春,别人不喜欢他,他还要眼巴巴地凑上去。
六岁,是能知道事,但不明白事的年纪,顾淮朗想的自然简单,谁喜欢他,他就亲近谁,谁不喜欢他,他就讨厌谁。
所以,顾淮声不喜欢他,他也讨厌他。
顾夫人听了他的话很是头疼,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跟顾淮朗讲道理,六岁小孩,说也说不通。
顾淮声若不喜欢他,也是正常,没谁会喜欢突然多出来一个弟弟。
这个弟弟意味着什么,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
顾夫人也不知该如何跟顾淮朗解释,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蹲下身来,看着他道:“你阿兄待谁都这样的,不是讨厌你,你小小年纪的,想这么多做些什么。”
顾淮朗没那么好骗,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他奶声奶气道:“才不是,他待姜家阿姐就不那样。”
顾夫人点了下他的脑袋,道:“人小鬼大,你个小孩子懂些什么。”
她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也没再说此事,牵起他的手离开了此处。
*
夕阳西下,晚霞拨开云层,火红的纤云渐渐笼罩了下来。几人回了姜家之后,已快到了傍晚时分,李氏想要借着这次一起从外头回来,直接带着姜净春回去崇明堂。
可姜净春却执意要回老夫人身边,同她又是好一阵撒娇卖软。
没法,李氏拗不过她,也只得放了人离开。
而林氏在一旁看完了全程,竟也罕见没也出声说些什么讥讽的话,只是回去了二房住处之后,马上就去寻了自己的丈夫姜成,非要让姜净芳也跟去老夫人的身边。
美名其曰说是让她也去听听宫中嬷嬷的规矩,实则不过也是看姜净春有的东西,自家女儿也要有。
两人在房中,姜成坐在桌前听着林氏在那里唠叨。
“怎么什么好便宜都要让大房的人占了?学规矩?她姜净春若是能乖觉的人,真是母猪都能上树了。在老夫人身边,总是比不在她身边要好得多,她老人家本就偏心,当初你和大哥,她就只顾着他,现如今小辈里头,她也紧着老大的,你还是不是男人了,这也受得了?”
林氏从一回来就在说这事,说起来就是个没完没了。
姜成听她说话如此难听,忍不住直蹙眉头,“你好好说话不行?是我自己没本事,读书也读不出什么名堂,若当年母亲来分心管我,那我们姜家是真完了。”
姜成不是糊涂人,他也明白,当年在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如果只能让一个人继续读下去,自然是选择姜南。
只有全力以赴培植姜南,他们姜家才能有重回京城之日。
现如今看来,姜老夫人的选择果然没错。
姜成也没什么大抱负,反正他哥哥有肉吃,总会让自己这个弟弟喝上汤的。
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没用的丈夫,林氏听了这话更来了火,一时之间又有些口不择言,“那姜净春有没有流着姜家的血都不知道呢,老夫人还如此栽养她,图些什么都不知道!”
姜成马上道:“你少再去说这些话了,传去大嫂耳朵里头,有得好闹了!”
“怎的,自家房中还说不得话了?我说错了吗,当年姜净慧走丢了,寻了好一个月,寻回来就寻回来,怎么还给人改个名字。再说了,我明明记得姜净慧手上是有个胎记的,我偷看了一回,姜净春手上可没有。你说这事没鬼?我不信。”
姜净慧在三岁的时候走丢过一回,姜南寻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也寻不到人,李婉宁那段时间,精神看着都有些不大对劲,见谁都扯着不放,让他们还她的孩子回来。
他们又没抢她的孩子,从哪里给她还孩子?
后来,姜南带着李婉宁还有姜润初去寺庙上香祈福的时候,竟意外在庙中找回了被拐丢的姜净慧。
只是寺庙中的大师说,姜净慧这名字不好,容易多灾多难,于是,姜净慧便改了名字叫姜净春。
被寻回的姜净春到底是不是姜净慧,这事恐怕只有大房的人知道了。
姜成显然是不想再在此事上面继续说下去,“好了!你别疑神疑鬼了,成日里头想这么些做什么。”
“好,那不管她是不是,反正她姜净春有的,我的女儿也要有!”
姜成最后被林氏缠得没了办法,还是去寻了老夫人。
*
夜幕笼罩,圆月高悬。
现下已经到了戌时,林氏怕老夫人歇得早,催着姜成赶紧去了荣德堂。
到了荣德堂之后,姜成见里屋灯还亮着,便知道老夫人也还没歇下,他在门口踟蹰了许久,来回走动,也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