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事情,身边的嬷嬷早就已经同她说明白了。
老人的话在夜晚带着几分轻缓,幽幽缓缓被送进了姜净春的耳中,她又听她道。
“你说她推了你,可有旁人见得?可她说你推了她,所有人都知道了。”
“事是做给旁人看的,既已发生她摔下台阶的事,又有谁会去相信你说的话呢。”
“你说你没错,可你有证据吗。”
姜净春被老夫人的话质问的哑口无言。
她执拗地不肯认错,可是在旁的人眼中看来就是无理取闹。
她说,“祖母是嫌我给姜家丢脸了吗。”
她的声音听着有些闷,跟她拧了一个时辰,跪了一个时辰,都不肯低头,可却在这个时候软了下来。
姜老夫人看着眼前跪着的姜净春,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地想起了从前的事。
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受了不少的苦,在南方的那段日子过得太难了,姜老爷死后,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穿不暖吃不饱。
一碗饭被分成了四分,母子四人,她一个大人却吃得最少。
那个时候饿得太厉害,姜老夫人的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坏了,现在日子好起来了,烂掉了的胃也不曾好,有时候疼得受不了,直倒酸水。
胃疾犯了的时候,老夫人饭吃不下,粥喝不下,窝在房中难受得连泪都止不住流。
旁的小辈,最多也就问候她两回。
可有一次她胃病发作,回了里屋后却见到一丁点大的姜净春端了碗粥在房中等她,她疼得不行,没心思去理会她。
可七八岁点大的小孩,跑到了床边,伸出一双小手给她揉着肚子,她疼得没有好脸色,想要赶她走,可她却就这样执拗地留在这里,看着她喝下了粥才肯离开。
老太太想起来了,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执拗的。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她其实挺喜欢这个小孙女的,旁的小辈惧她怕她,但天冷肚疼时,唯有姜净春愿意往她这个老太婆身上凑。
年纪大了,便总是喜欢去回忆从前的往事。
烛火摇曳,老夫人恍惚回了神来。
姜净春问她,是不是嫌她给姜家丢脸了?
她回道:“我的意思是,下次被人欺负了,打回去可以,背着点人。”
姜净春以为,楼妍妍推了她,她也推了楼妍妍,这便是扯平了。
她被她母亲娇惯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以为这世间就是黑白分明的,以为每个人都会站在她的身边,听她的解释。
可实际上呢,总是事与愿违。
姜净春怀疑自己是有些听错了,她错愕地回过了身来,两人的目光撞到一处,老夫人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自不需再忍。可别人若同你阴着来,你明着打回去,岂不是吃了大亏。”
她的语气虽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姜净春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麻溜起身,想往她身边去,可却因为跪久了腿麻了摔倒。
老夫人下意识想要起身,但还是忍住。
她看着姜净春踉跄爬了起来,跑来了她的身边。
眼中含笑,可还是不咸不淡轻斥她一句,“没规矩。”
姜净春知她是嘴硬心软,没脸没皮凑到了她的跟前,她说,“祖母,我晓得错了。”
方才还打算往这跪个不死不休,现下嘴脸换得倒快。
姜老夫人看她变脸如翻书,虽是觉着有趣,可还是沉了声道:“这回有你表兄帮你,因世人皆爱重他,可他也不是次次都会帮你。”
姜净春道:“我今日没想给表哥惹麻烦的,我不晓得他会来.......”
她不知道顾淮声今日会来姜家,若知道的话,她便不去打那老舍子马球了。
老夫人却不在意这个,“算得什么麻烦,于你而言天大的事,于他而言,不过尔尔。”
不过是说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顾淮声不会作壁上观。
虽他待姜净春确实面冷,但心却没那样狠。
不过那又如何?他待她最多却也不过表兄妹之情,再多的,也没有了。
姜老夫人年纪大,看了这么些年,什么看不明白。
她道:“你同你表兄不是一路人。”
一个心思深沉,一个心思浅薄。
怎么能走到一起去。
“祖母也觉得我和表兄没有可能吗?”姜净春仰头问她。
第五章
所有人都这样说,他们都说她和顾淮声没有可能。
在姜净春的心中,祖母同旁人不一样,可是现下就连祖母也这样说。
姜净春不甘心,也不愿意承认。
她或许同她的顾家表兄真没什么可能。
老夫人没有再继续回答她的话,可是看她的眼神显然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现下夜已深了,姜净春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老夫人也在旁边坐了一个时辰,终究是年老体弱,有些撑不住了。
她揉了揉眉心,而后对姜净春道:“这事无甚好说,伏砚喜不喜欢你不是我能说了算。你算是被你母亲宠得没边了,到了嫁人的年纪,却一点规矩全无,往后来我身边,我替她教养教养你个憨皮。”
姜净春有瞬错愕,方才还在说些旁的事,可现下她怎么就说起了这事?
可在回过了神来之后,她却觉得老夫人的话确实不错。
她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母亲的身边,在母亲的身边,她总是将她当作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祖母虽严厉,但姜净春也挺喜欢她的。
就像方才她说,别人欺负她了,她其实是可以打回去的。
而且......表兄喜欢有规矩的人。
跟着老夫人学规矩没什么不好的。
姜老夫人见她不说话,以为是她不乐意,她拧眉问道:“不肯?”
姜净春垂首道:“母亲会......”
母亲肯定会不高兴的,她肯定不会同意。
“你母亲那处不用担心,我自有法子。况说,只是往后让你来荣德堂,又不是把你送去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怕些什么。”
老夫人的神态看着似有几分疲态,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道:“太晚了,今日就先回去吧。”
姜净春闻此也没再留,恭身退出。
可在她走后,嘴上说着疲惫的老夫人却又让人唤来了姜净春的父亲,姜南。
因着姜净春待在荣德堂迟迟不归,姜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头发了好一通脾气,姜南方安抚好了姜夫人,本打算歇下,听到了荣德堂来人,马上又起了身,往这处赶来。
他坐在下方的位子上,没有被打搅的不耐,只低眉乖顺问道:“母亲唤我来是为何事。”
姜南在兄妹三人之中年岁最大,为人也最是稳重。姜家当初出事的时候,他已差不多有二十多的年岁,好日子过得最久,书也读得最多,人也最聪慧。
他得中状元之后,便被李婉宁看上,也就是现在的姜夫人,而李婉宁的父亲时任国子监祭酒。后来三妹姜箬又循着儿时的姻亲嫁入了侯府,自此,姜家重振门楣,在京城重新占回了一席之地。
姜南从被弃大臣之子走到如今尚书之位,不可谓之不艰辛,操心至此,如今四十多的年岁,两鬓却已一片斑白。
老夫人问他,“人可是有下落了?”
屋内略带昏暗的光线照得老夫人神色不明,姜南轻抬眼眸,同那双沧桑的眼撞到了一处去。
两人心知肚明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良久,姜南才终于出声,声音带着几分哑。
“她是我的孩子,我自是要寻的。”
“我何曾不叫你寻?”
他这样子,倒显得她是拦着他了一样。
她很快又道:“你寻你的,往后把净春放我身边吧,我来看顾她一二,也不至于,到时候让她落个举目无亲的下场。”
她像是在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然而这话却不知道是怎么触到了姜南的逆处,他忽眉头紧蹙,似极度不解,“她再怎么也是外人,身上没有我们一丝血,净慧出事后,婉宁将她当做替身,想要从她身上寻得一丝慰藉,这我能够理解。”
“可母亲又何故待她如此上心?我便是寻回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会不要她,您何故说话如此难听。”
他向来听老夫人的话,可现在却实在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为何将一个没有干系的人看得比自己的亲生孙女还要重些。
她说姜净春会举目无亲?他又不会做出将她丢去大街上的事来。
姜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因她生得同净慧有几分相像,当初可是你和你媳妇非要把人抱回来。”
姜南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老夫人也不想揪着往事不放,她道:“我今日唤你来,非是同你商量,你去同你媳妇说,往后我亲自教她。”
姜南还想要再去争,他道:“不行,婉宁不会答应的。”
老夫人却道:“孩子又不是她的物件,惯子如杀子。从始至终将人当做一只雀儿去养,如今将人养得如此娇纵,再往后你寻回净慧,她还有法子活路?”
真千金回来了,假千金的下场如何会好。
他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想给她留退路,老夫人实在看不下眼,才想要趁着人还没被寻回之前,悬崖勒马。
她心意已决,不再同姜南多说,起身往里屋走去。
“此事便这样说好了。”
姜南看老夫人意已决,知道自己拗不过她,终也没有再开口。
他回去同妻子李氏说了这件事情。
李氏知道了以后,当即就闹了起来,若非是姜南拦着,人都要杀去了荣德堂,就好像那老夫人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要抢走了她的孩子似的。
后来姜南眼看李氏要闹个没完没了,实在没办法了便让人去把姜净春喊了过来。
他当着李氏的面去问姜净春,“可是你自己愿意去祖母那里的?”
在姜南的眼中,姜净春已经被李氏宠坏,如果有什么不随心的事情,她必然会先闹腾起来,既没闹腾,便说明她自己也是愿意去祖母身边的。
他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这个女儿,甚至说有些厌恶。
或许说是因为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孩子,他不像李婉宁那样糊涂,将一个赝品宠成了明珠,又或许是这孩子的品行实在是有些惹人讨厌。
总之,他不喜欢。
姜净春早就猜到母亲会生气,可没想到竟气成这样。
她怕她迁怒祖母,忙道:“祖母说了一嘴,但是我自己要去的。”
可谁知道李氏当即指着她斥道:“我对你还不好吗?你为什么想着离开我......!”
李氏从来不曾大声对她大声说过什么话,无论她犯了什么错,她大多时候就像上回她推了楼妍妍那样,在一旁纵容着她。
可她不过是去祖母身边,受她教养些日子,竟惹得她如此这般。
或许在她的眼中,姜净春就像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她这样掏心掏肺待她,可她还要去别人身边。
姜净春有些被吓到,脸色都有些发白,她想说,“我不去了,母亲,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好在她开口前,姜南先一步让她出了门。
他自己留下来安抚。
“好了,你也听见了的,是她自己要去的……”
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姜净春落荒而逃似的出了那个屋子。
花云等在门口,却也听到了里头的吵闹声,她看着姜净春有些发白的脸色,问道:“小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姜净春愣愣地看着花云,终于缓回了些神来。
她吞咽了下口水,后知后觉摇头,道:“无事。”
母亲好像真的很疼她,可这疼爱带着近乎偏执的占有,好像她永远不能离开她的视线,否则她就会崩溃失控。
她想,她长大了的,总也不能一直这样跟在母亲的身边,一直被她如此庇佑着。
这样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但不对在哪里,她说不出来。
*
姜净春从那以后就去了老夫人的身边。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不大习惯,可是后来,慢慢便好了起来。
老夫人虽然严厉,待她却不算苛责,甚至为了更好的教好她,还拖关系从宫里头寻了位教养嬷嬷来。
这教养嬷嬷大家都唤她“柳嬷嬷”,她同老夫人不大一样,是实打实的铁面冷心之人。
姜净春有些怕她,在她面前循规蹈矩,生怕出了一丝错来。
她在荣德堂的日子,十分听话,即便再累也不会喊一声。
当然,她能如此配合,也是有些自己的私心。
她想,顾表兄不喜欢不守规矩的她,不喜欢小孩子气的她,那她若是守规矩些了,他是不是就会多看她一眼?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有些期待下一回见到他,到时候她一定乖乖的,不闹腾。
而李氏那边还在生她的气,甚至就连见也不肯见她了,似是故意同她怄上了气。
她想要用这种方式,将姜净春逼回她的身边。
然而,这个孩子,却比她想得还要狠心一些,竟在荣德堂待了整整十日也不曾回来。
李氏自然而然把气撒到了姜润初的身上。
这日他下值之后,就被她抓过去莫名其妙训斥了一顿,“你妹妹这么些时日不曾回来,你便一点都不在乎吗?”
姜老夫人在荣德堂,而姜家大房在崇明堂,撑死了也不过是从这房去了那房,当初他外出游学,也不见得母亲这样,现下不过十日不见,就拿他来开刀。
他连忙告饶,道:“母亲若是想她,自己去祖母那里寻她就成了,何故来逼我。”
几步路的距离,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
李氏不肯,“为何要我去见她?她个没良心的,却不知道来见我?”
这也不肯,那也不肯,姜润初的头都有些大了。
他无奈扶额,道:“那你究竟是想如何。”
看样子,姜净春这几日忙着学规矩呢,可回不来。
他劝她道:“姜净春这样也不挺好的吗,您总是惯着她做些什么呢。”
在荣德堂这处,她确实是比以往乖觉了许多,不惹事,而且还肯安静学些女红,读些书,这幅样子,就连姜润初都有些意外。
李氏却因这句话生了火,“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我待她难道就不好了?我就想她听话些,在我身边好好待着,有什么错?!”
姜润初知道同她说不明白,他干脆闭嘴。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打算起身离开。
可这时候李氏却忽然开口问她,“你姑母是不是递了帖子过来,她在顾家摆了戏台子,邀我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