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净春声音故作轻快,她也不大想让宋玄安被这件事情影响了心情,她尽量把这东西说成一个不妨嫌的小事,想要让他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宋玄安听着她的话,脑海中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没再说话,任由她拉着自己走。
宋玄安见姜净春担心,想开口她别多想。其实方才他问的根本就不是秋闱的事情,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算了......不说了。
她说得不错,不过就是一个破烂签子嘛,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呢。
两人去佛堂之中,跪到了蒲团上。
殿宇巍峨,一派庄严肃穆之像,莲花宝座上是一坐巨大的金身佛,这座金身佛面目慈悲,被香烟紧紧缠绕,看着有那么几分不真切。
姜净春扭过头去对宋玄安道:“心诚则灵,佛祖会庇佑你的。”
说罢,她就先双手合十拜了拜,而后磕了个响头下去。
宋玄安本也不大相信这些东西,不过见姜净春如此,也像模像样学着她的动作,跟着磕了个响。
佛祖像下,少年少女拜得虔诚。
夜风吹过窗户,大殿中的经幡在两人头顶晃动,两人磕了三个头。
姜净春磕三个头,贪心地许了三个愿,一愿宋玄安能在秋闱中举,二愿自己能有希望见到亲人,三愿,她的亲人还要她。
她现在甚至有些怕,当初他们就是因为不要她,才会让姜家人把她带回了家。
宋玄安磕了三个头,却只贪心地许了一个愿,他真的想要娶姜净春为妻。
他想明白了,从那天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让他娶别人,他不愿意,他这辈子就要娶她。
他方才在门口求的签,其实是和她的姻缘。
拜了佛祖之后,那破签子,可就千万要不作数了啊。
天地昏暝,佛祖垂目低视,他将众人万物仅收眼底,日复一日皆是如此悲悯温顺,可慈悲的佛祖,也不知有没有将儿郎们的话听进了耳中。
两人在这里跪了没一会,也就起身离开了此处,男眷女眷地方不在一处,姜净春被宋玄安送回了厢房后,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渐渐消失不见,便也打算回了屋。
可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姜净慧的声音。
“妹妹,这是从哪回来的。”
听到声响,姜净春回过了身去,就见姜净慧从房中走出往她的方向走来,皎洁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让她的面庞看着更加柔和美好。
姜净春见她来了,此情此景无处可躲,便也朝她的方向走,乖顺唤道:“姐姐。”
她回了姜净慧的话,如实道:“方才同宋玄安去佛堂拜了拜。”
姜净慧笑,“七月十,好日子,求佛拜神,最是灵验了。”
姜净春也不知这话是真还是客套,她问她道:“姐姐出来寻我可是有事?”
她看着像是专门在那处等她,应当是有什么话想要去同她说吧。
姜净慧眼中笑意更甚,“今日午后在佛堂中偶然听人谈起了一桩旧事,觉得颇为有趣,便想着说与妹妹听,妹妹可有这个兴致,来我房中听听?”
姜净慧分明笑得和善至极,可不知为何,姜净春盯着她的眼,却莫名生出了一阵惶恐与不安。
她一时间竟也不知该作何回答,她心中似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可最后,又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缘故,竟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她跟在了她的身后。
姜净慧带她去了她的房间,房中已经燃着一盏烛火,烛火微弱,在房中跳动闪烁着熹微的光,如同鬼火一般。
两人在桌前面对面而坐。
姜净慧没有沉默迟疑,直接进入了正题。
“今日听到了扫地僧们说起那桩陈年旧事,听了个趣想来说给你打发时间,只是这故事十分伤感可怜,妹妹听了之后可千万别伤心落泪啊。”
姜净春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不安地抿唇。
姜净慧面上分明露着是关怀之色,可落在姜净春的眼中却觉是在惺惺作态,她看着分明一副巴不得她哭的样子。
可事到如今,既跟她来了,也没有再离开的道理了。
姜净春点了点头,道:“姐姐说吧,我决计不哭的。”
第三十二章
姜净春说她决计不哭。
姜净慧听后心中只是冷笑一声, 不过面上神情倒没什么变化,她终于开口同姜净春说起了口中的那个故事。
“听闻许久以前,一个春暖花开时节,有个女人带着一个三岁孩童来妙恩寺拜佛, 直到现在过去十几年, 寺中也仍旧有人记得那个女子,因着她生得实在是太过貌美,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貌美得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女。她哪哪瞧着都挺好,只是,她病得好像快要死了。”
“那女人看着很年轻, 岁数不大,应当都还没有二十。她身体不大好, 染着一身的病,整个人瞧着病恹恹的。她也不大落魄, 身上穿着的绫罗绸缎更不像是什么穷苦人家能穿得起的,可是她的身边没有郎君, 没有奴仆跟着,就那么孤身一人, 拖着病弱得要死的身躯, 牵着那个乖顺的孩童进了寺中。从没有人见过这个女子是从哪里来,但他们都猜, 这女子一定是被丈夫抛弃了,不然, 她都病成了这个样子了, 为什么郎君还任由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寺庙呢,她生得那样貌美, 难道他就不担心别人欺负她吗?”
姜净春听到寺庙,听到三岁孩童之时,脸色就已经变了,她似乎已经意识到姜净慧在说些什么了。
姜净慧说到这里,状似可惜地叹了口气,而后又继续道。
“那个女人瞧着极爱她的孩子,从始至终一直都牢牢地牵着她的手,她带着她跪到了佛祖像前,带着她磕头……就是你先前和宋玄安去的那个地方呢,十几年前,那个女人就带着她的孩子也在那处跪过。不过,那个时候,也没人知道她在求些什么,她或许是想自己的身体早些好起来吧,又或许是想要让那抛弃了她的男人早些归家吧......总之,当年的事情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能知道了。”
“哎,只可惜啊,天不遂人愿呐,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些什么。这可怜的女人,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她那命定的劫难啊。”
姜净慧叹气摇头,似乎不忍再去继续说下去了。
姜净春眼睛已经有些红了,她纤弱的脖颈紧紧绷着,脸色在烛光下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一片苍白。
“说下去啊,然后呢。”她那颤抖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急切。
姜净慧继续说了下去。
“那女人好好地带着自己的孩子求神,结束后就准备牵着她归家,可就方一转身,忽地有个疯女人扑了上来。疯女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可那病弱的女子哪里禁得起推?就一下,就那么一下,她就被推摔在了地上。”
“病女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是发生了什么,她痛得眉头紧紧蹙起。可那个推了她的疯女人竟然直接开口指着她怒骂,她说:‘你这个该死的牙婆,你竟敢拐走我的女儿!’。天呐,天地良心,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可竟然被别人说成是她拐走的孩子,这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病女人气得差点喘不上气,她强行起了身,想要抢回来自己的孩子,她说,还她孩子,那是她的孩子啊。”
“可另外的那个疯女人又哪里肯呢?她非要说那孩子是她的,她又一次把那可怜的女人推到了地上,她仍旧执拗地说,是她抢走了她的孩子。”
“这一回,病女人被推到了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她那可怜的乖孩子,也哭了起来,想要扑到自己亲生娘亲的怀中。乖孩子哭得不像话,她一直在说,还我娘亲,还我娘亲……那疯女人听到这话哪里又肯,气得去捂她的嘴,把她死死锢在怀中。最后,她也不再管那摔在地上的女人的死活,直接抱着孩子就离开了那里。病女人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抱走,还想着爬过去追呢,但是,她怎么可能追得上她呢?她眼睁睁看着她抱走了她,可是周遭的看客还在对她指指点点,他们说她,长得倒是菩萨观音面孔,可却人面兽心,是个拐人小孩的牙婆......”
“好可怜,小春,真的好可怜啊。你说说看,这天底下哪里真能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呢?可是,天大地大,权势最大啊。那分明是她自己的孩子,到头来被人抱走就算了,竟还被反倒被别人污蔑成了是拐小孩的牙婆。”
姜净慧语气怜悯,可眼中却并无半分怜惜之意。
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对面的姜净春竟已泪流满面。
病女人是谁,疯女人是谁,而那被抱走的孩子又是谁,她现在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她有母亲的。
她原本是有自己的母亲的。
这人从来不是李氏。
可她竟然认贼作母,喊了她十几年。
她对她那么好,好得她都不敢去相信自己竟然是她从别人那里抢过来的孩子。
从前她只觉得姜南和姜润初对她不大好,可现在才发现,对她最好之人伤她最为之深。
那她的亲生母亲呢?她本就病弱难捱,现如今经如此之痛,她怎么挨得过去。
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也太可怕了。
姜净春摇头,她不信,不是因为这人是养了她十几年的母亲所以才不信,她是难以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恶毒成那样,她说,“你从哪里听来的旧闻,假的吧。”
姜净慧却笑,“假的吗?那你哭成这样做甚。”
姜净春眼泪止不住流,黑夜中,她的哭声听着都十分压抑。
难怪,难怪她想问起从前的事情,他们一个两个却总是不愿意同她说,又难怪祖母会说,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她对不起谁了?她能对不起谁。
“她死了吗?”姜净春忍着悲去问。
“当然啦,听人说这女人没了孩子,没过个一两年就病死了呢。”
夏日的夜晚也仍旧闷热,偶有凄凄夜风吹进屋内,冻得人通体生寒,萧瑟声中夹杂着虫鸣声,在此刻听着竟也有几分泣血之意。
昏暗的环境之中最适合陈情,说出一些被人掩埋的隐秘,那本来就算伤感的故事在此刻变得更加可悲可泣。
姜净春的心神,她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放在地上蹂躏碾碎。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碰到了恶霸,又还能如何呢。
他们说她是拐子,那她就是了。
姜净慧似乎很享受姜净春这哭泣不止的画面,她怜悯般地叹了口气,关切道:“妹妹,你哭些什么呢?早知你会如此伤心,我也就不同你说了……”
话还未完,就见姜净春忽地起了身。
她现在若还不知道姜净慧是故意的,那也是蠢透了。
姜净慧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口中的故事究竟说的是谁。
可她看着她的苦痛,却笑得那样得意,得意到了姜净春根本无法忽视的地步。
姜净春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起了身,夺门而出。
故事的后半段呢?后面那个女人究竟怎么了。
她被夺走了孩子之后,还能活着吗。
姜净慧说她死了,她不愿意相信。
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她想回姜府,想要去找老夫人,她想知道事情到了后面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即便知道她的结局不会好,可她还是想要亲耳听到当初的真相。
姜净春往外奔去。
她要下山,就现在。
她被诓了十几年,现在她一刻都再等不了了。
她要知道,那个被夺走了孩子的女人的结局。
花云一直在屋外等着姜净春,忽然听到里面传出她的哭声,她有些担心,还在想着要不要破门而入之时,姜净春就已经哭着从里头跑了出来。
她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以为是姜净慧欺负了她,扭头看向屋内,只见姜净慧面无表情地坐在位子上,烛火忽明忽暗,将她的神色都照得有几分可怖,花云看得直打寒颤,回头去看姜净春,只见她已经往外头跑去。
她来不及再去顾她们二人方才究竟是说了些什么,赶紧追了上去。
花云去追姜净春,但她跑得实在太快,一时之间竟怎么也追不上。她看到她穿过几道圆拱门,往男眷住着禅房去。
只见她直直往姜润初的厢房奔去。
姜润初早同她们说了他住在何处,若有事情可来此地寻他。
姜净春往姜润初说的房间去,可却扑了个空,敲了半天的门却也不见得有人回应。
她没有放弃,即便迟迟得不到回应却也仍旧敲着,敲得掌心发麻发疼也不管不顾,似里头不出来个人她就不肯罢休。
她这处的动静并不小,一边哭一边用力敲门,只怕没一会就要把旁边住着的人吵出来了,花云上前阻拦,“小姐,大公子现在应当不在厢房里头,要不一会再来吧。”
花云见姜净春不肯走,仍旧在一直不停地落泪,也被吓到了,她急出了哭腔,“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她劝不动姜净春,不过好在姜润初很快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