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止了动作,去回老夫人的话,他道:“什么身份都行。”
只要她愿意的话。
他想清楚了,他明白了,若看不了她落泪,若总是当心别人欺负她,那他就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好了。
老夫人摇头,“我不能替她做决定,你等她醒来自己问她吧。”
第三十四章
翌日清晨, 翠鸟落在了屋脊之上,清脆鸟啼吵醒了床上躺着的人。
姜净春从噩梦中惊醒了起来,额间已经布满了细汗,她猛地醒来, 不断喘息, 贪婪地汲取新鲜空气。
老夫人本就觉浅,昨夜更是醒醒睡睡不大安生, 现下听到了一旁的动静, 也赶紧起了身来。
看到姜净春的动静,她紧张道:“孩子,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
姜净春大口喘气, 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呼吸的感觉,听了老夫人的话好久才有了反应。
她头疼得厉害, 一时间也不知该去如何回话。
她的视线空洞地落在眼前的锦被上,不声不响。
老夫人给她捋了捋黏腻在额前的发丝, 试探去问,“可是饿了?要用早膳吗?”
姜净春摇头。
老夫人又问, “那可要起身换一件干净的衣裳,昨个出了那样多的汗, 今起来身上不好受吧。”
里衣黏在身上, 确实不大好受。
姜净春也不大喜欢这种感觉。
老夫人见她沉默,便唤来下人去给她烧了热水。
下人离开之后, 却忽听姜净春开了口,她扭头看向老夫人, 眼中终于不是一潭死水, 有了些许人气。
她说,“我想见母亲。”
即便是死了, 她也想见她最后一面。
老夫人听了她的话,错愕片刻。
母亲......还能是哪个母亲,她现在口中的母亲自然不是李氏了。
老夫人知道,她这是想要见她最后一面。
即便人已经不在了,她也应该有见她最后一面的权利。
老夫人没有拒绝,她道:“好,一会你净完身子,用完早膳我带你去。”
姜净春听到这话马上起身,往净室的方向去了,她动作很快,净完身连带着用完早膳也不过半个时辰。
昨日顾淮声也宿在了姜府,听到她们要出府,也跟了过去。
姜净春见了他也没什么反应,或许是想到了幼年的事,又或许是他昨日带着回了家,也或许是因为同姜家的人相比,顾淮声都显得有些慈眉善目了起来。
他说要跟上一起,她竟也没有阻拦抵触。
几人上了马车往郊外去。
当年姜净春母亲死了之后,老夫人让人给她定了上好的棺木将人好生下葬。
她的坟安置在京城郊外的一座山上,马车只能上一半的路,到了后头,马车上不去。老夫人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便让顾淮声带着姜净春上山,她在马车上等人。
顾淮声曾经跟着老夫人来祭拜过这个女人几回,也认得去坟墓的路。
他走在前头,姜净春跟在后头。
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就那样安静地一前一后走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顾淮声就停了步。
两人在一座碑前停下。
她弯腰去看墓碑上刻着的字,那墓碑上面没有写她的郎君、父母,甚至就连她的户籍之地都没有写,只单单四字,“岑音之墓”。
岑音。
她叫岑音。
真好听的名字。
姜净春鼻尖发酸,忍不住下跪。
她竟抱上了那个墓碑,就像抱着她的母亲一样。
墓碑一直暴露在野外,风吹雨淋,别提有多脏了,可姜净春竟还用脸去蹭了蹭。
她在想,如果当初,她能抱抱她的话该有多好。
山林风大,一阵阵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天地间,风摇影动。
寂静的山林之中除了偶尔的的鸟鸣,风声,树叶声之外,便只有少女低声啜泣的声音了。她不敢哭得大声,怕搅扰了她九泉之下的安宁,也怕她会觉得自己现在过的不大好。
顾淮声从始至终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说话,紧抿的嘴唇昭示着他此刻的情绪也不如何安宁。
不知是过了多久,终见她起了身来。
姜净春似乎真的只是想来见她一眼,她抱了抱她的墓碑后,便什么反应都没再有。
她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脏污,起身往回去的方向走。
顾淮声跟在她的身后,忽开口问道:“往后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
这话确实问住了姜净春。
姜家,她决计是再待不下去的。
可是,现在不去姜家,又还能去哪里呢。
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其实有件事情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被教养成了一个什么都不大会的废人。
但现下她不会再因为这件事情而去怪罪,惩罚自己了。
活着都很辛苦了,废人又怎么了。
她道:“不知道。”
虽然快姜净春嘴上说不知道,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先去陈穆清家里对付几天吧,往后的事情,便往后再说好了。
不过,她没必要去同顾淮声说这些。
可顾淮声听到了她这话却道:“莫不如搬来顾家住上几天。”
他又补充了一句,“顾淮朗他也很想你去。”
姜净春马上道:“不要。”
顾淮声知道原因,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为什么?”
姜净春停了步伐,竟直直地看向顾淮声。
她的眼中没有以往对他的嫌恶,可除此之外,其他的情绪也都没有,她看他,就像他只是在普通的一个人,没有讨厌,却也没有喜欢,如陌生人一样。
顾淮声知道,她这又是单方面的去把从前的那些事情全都抹擦干净,她想要当作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喜欢他的事情、他欺负她的事情......她现在都不要计较了。
她想和从前一刀两断,自然包括他。
他虽然没做出像姜家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不也是一直在旁边看着她苦苦挣扎不得解脱吗。
顾淮声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中生出一股不可说的闷堵。
他听她说,“你不用担心可怜我,我不是没有地方去。”
她又不是到了无处可去的地步,才要去投奔顾家,先不说她有自己的好朋友,再说了,就算她真的没有地方去,凭什么她就不能继续待在姜家。
她又不欠他们的。
她不会因为他们害死了她的母亲,从而像是抓了什么把柄一样,想要去要挟他们让他们愧疚,从而让他们对她有所亏欠。
她只是在这一刻发现,她光明磊落,襟怀坦荡,她从来没有抢走谁的任何东西,她这辈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不起他们。
而姜家的人骨子里面就流着肮脏的血,他们死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姜南、姜润初觉得她替姜净慧享受了她的福气,李婉宁将她当做一个替代品,就连姜净慧也觉得是她抢走了她的位置。
姜净春现在想起都觉有些可笑。
究竟是谁对不起谁,是谁抢了谁。
顾淮声不明白姜净春心里在想些什么,可听到她说,她不是没地方去,这才想起来,她确实还有几个好朋友。
若非走投无路之际,她又怎么会选择他的帮助。
顾淮声久久不言,听到她暂有去处之时,也没再开口。
两人就这样下了山,上了来时的马车。
回去的路上,姜老夫人问姜净春,“昨日怎回来的这般突然,可是谁先同你说了那事?”
本来白天都还好好的,晚上突然跑了回来,一定是谁说了些什么。
是寺庙里头的人说的,又还是谁说的?
姜净春想到了昨日的场景,如实道:“姜净慧同我说的,她说是听到了扫地僧们在那里闲话,然后说着有趣,才来同我说了。”
听到这话,姜老夫人同顾淮声相视一眼,眼中都有几分古怪疑惑。
扫地僧说的?不论扫地僧为何突然去论起那桩旧事,且这么正好就被姜净慧听到了?再说了姜净慧为何要去把这事说给姜净春听呢?
哪里都透露着不寻常。
两人从对方的眼中也都读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不过,都没有开口再去说些什么。
回去了姜家之后,顾淮声直接回了顾家,让人去妙恩寺同顾夫人送了封信,说了昨日出的事情,而后便没再去山上了。
而姜净春回去之后就让花云收拾东西要离开姜家。
老夫人见她要走,扯着她的手急切道:“你要走了,要去哪啊?我知道你不想待在姜家,可外头危险,你万一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往后你若是不想见他们,不想见我,我们就不在你跟前露脸,该走的不是你啊……”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近乎带了几分恳求。
她知道她会想离开,可她不知道竟这样快。
她要去哪里呢?
姜净春对老夫人道:“我去找阿清住些时日,祖母别担心了,您从前说的话,我都放在心里面了,您就当我出去散散心好了。”
听她这样说,姜老夫人也没理由再去拦了,她有些哽咽,问她,“那你还会回来吗。”
然,姜净春竟沉默了片刻。
老夫人眼睛红了,她说,“该走的不是你,当初带你回来的是我们,现在怎么就又把你往外赶了呢。”
姜净春也不忍看她一把年纪还要为这些事情伤心,她抚了抚老夫人的手背,老夫人年老体衰,早些年间没享过什么福气,老了也是一堆糟心事,现下瘦得都能摸出骨头来了。
姜净春笑了笑,道:“我会回来的,真的。祖母都还在呢,我怎么会不回来呢。”
她又没做错什么,她着实没有必要逃走,可她待在姜家不舒服,那她也不会留在这里为难自己。
老夫人听了她的话,也没有再去强求,她说,“祖母会等你的。”
姜净春最后再抱了抱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
姜净春直接带着行李去寻了陈穆清,陈家的人见到是姜净春来了,也没进去通传,直接领着人去见了陈穆清。
陈穆清看着姜净春身上大包小包,有些意外。
她面露惊异之色,一边接过她身上的行李,一边问道:“不是......小春儿,你这是怎地了,同家里人吵架啦?”
如果说不是吵架的话,为什么还要大包小包的来投奔她呢。
姜净春摇头道:“没吵架,就是待得心烦。”
见姜净春一副不愿多少说的样子,陈穆清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了。姜净春在家中待不住了,来找她,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陈穆清也向来有度,该八卦的就八卦,不能八卦的也绝对不会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看姜净春眼眶通红一片,都隐隐有血丝缠绕,面色更是憔悴得不像话,这样显然是伤了心。
见她这般模样,陈穆清也就不再继续深问下去了,生怕又触及了什么伤心事。
她兴高采烈地拉着姜净春进了自己的屋子,她说,“你都好久没来我家了,今日第一天可必须得跟我一起睡!”
姜净春见她这样高兴,心情也好了 些,她笑着点了点头,跟在她的身后。
陈穆清又让下人去给她理了个房门出来,她说,“你往后想在我家住多久就住多久,你放心吧,在我家,可比在哪里都自在呢,谁都管不着我们……”
然而就在她这话方说完之时,屋外就传来了一道响亮的嗓门声。
“陈穆清,你前些个日子怎么又把嬷嬷给赶走了?!”这声音听着带了几分怒气。
姜净春显然也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这家里,除了她的后母,又还能有谁会同她这样说话。
两人面面相觑,陈穆清最先反应过来,她话还没说完脸就被打了个响,也颇为尴尬,她对姜净春道:“无妨,你等下我,我出去赶走她。”
姜净春抓着她的手,劝道:“可别吵起来了。”
陈穆清让她放心,转而出了门去。
陈穆清的后母姓沈,名桃。
陈穆清在门口处堵住了想要进门的沈桃,她皱着眉头道:“我说了我不学规矩,你让那些人都走远些。我爹都没回来了呢,你就想着把我嫁人,你想都别想!不就是想着把我嫁人,到时候占了我家,我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吗?”
沈桃生得也不老,看着三十左右的年岁,眉眼生得英气,也是个火爆的脾气。
听得陈穆清的话她当即冷笑,“不学,你不学,是打算跟那姜净春一起相伴到老,死了都不嫁人是不是!”
真是不凑巧,偏生今日她也在,房中被骂了个正着的姜净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陈穆清想到姜净春还在里面,恐将这话听了个正着,登时火冒三丈,“你说我就得了,扯别人做些什么,有劲吗。”
陈穆清脾气暴躁,沈桃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却也只是表情凛凛,尚不发作。
“有劲得很,怎么没劲了。我说错了吗?你个姑娘家家成日舞刀弄枪的,往后谁要你。就连姜净春她都已经开始看亲了,你是怎么着,打算自己一只花艳到老?往前我放纵你,是看你年纪小,现下我再不管你,我看你真是完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