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是去隔壁顾淮声的厢房寻了人。
姜润初今日来得早一些没能碰上顾淮声,晚些时候才知道他也来了。因着上一回他骗了顾淮声来姜家一事,想他至今也还记恨着那事而不肯理他,姜润初这才想着晚上时候去他住着的禅房寻他说清楚明白些。
他们的厢房隔得近,两人都还没说几句话,就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哭声,紧接着就是哐啷哐啷的拍门声。
那哭声听着有些像姜净春的。
他们相视一眼,赶紧出了门去,果不其然就见得姜净春边哭边拍门。
姜润初听得头大,连她在哭都下意识忽视,直接大步上前制止了她的动作。
“现下这个时候,天都黑成这样了,你在这里瞎闹腾些什么?”
他的声音隐隐含着几分压抑的怒气,他也不想在外头同她吵架,但看她在这处闹,下意识就想生气。
却不想姜净春直接撒开了他抓着她的手,她说,“给我备马车,我要回家去。”
车夫被姜润初调动,姜净春连车夫现下在哪里都不知道,这么晚了,想回家只能先来找他。
姜润初被她猛地拂开手有瞬间的错愕,似也没想到她的情绪竟这般激动,光是碰她那么一下都要炸开了。不过他现下已经顾及不到这些了,他蹙眉问她,“天都黑透了,你现在回去做些什么?谁又惹着你了,你非要现在闹成这个样子,能不能别无理取闹了。”
姜净春本还在克制不住落泪,听到他这话却笑了,她越笑越厉害,泪水却跟着从眼中一起流出。
这幅样子,看得姜润初眉头蹙得更深。
这是怎么了?
今日的姜净春实在有些奇怪了。说她在闹,可又哭得这样厉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旁跟着一起来的顾淮声也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姜净春看着姜润初反问,“我无理取闹?我怎么无理取闹了?我又有哪一回是在无理取闹了?”
她现在看着姜润初,只觉他面目可憎,十分可恨。
每次他都要说是她的过错,不管她做了什么,他们都要说她是在胡闹。
姜净春现在才发现他们有多可怕,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姜净慧,分明是他们将她强行抱了回来,可却又处处觉得是她的过错。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错在她当年只有三岁,错在她愚笨不堪,就连自己的生母是谁也认不出是谁。
他们这群烂人,表面霁月光风,各个光鲜亮丽,到头来,比谁都脏,比谁都要恶心。
姜净春不愿同他继续争辩下去,她要马车,她要回去姜家,她立刻马上就要知道,她的亲生母亲现在究竟如何了。
她看着姜润初,近乎嘶吼道:“我要回姜家,给我马车啊!”
姜润初也没想到一时间她竟发了这样的脾气,她看着像是气极,愤怒到了极致,那双眼睛只余一片通红。
月光下,就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悲鸣声震得姜润初一时之间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此刻,还是一旁的顾淮声最先反应过来,他抓着姜净春的肩膀,看着她的眼道:“回去......我送你回去。”
不管究竟是怎么了,她现在这样,想要回去,送她回去就好了。
都这样了,又有何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姜净春看了一眼顾淮声,这一回却她却没有同他恶言相向,她点头,让顾淮声送她回姜家。
在回去的马车上,或许是她哭累了的缘故,又或许是本就不大想同顾淮声说话,她整个人缩在角落,一言不发。只偶尔有忍不住的啜泣呜咽声,这些声音在此刻听着格外可怜。
她太累了,整个人靠在墙壁上,通红的眼睛只余下一片空洞。
顾淮声看她这幅情态,也知道现在不说话最好,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去问。就在要开口之时,马车却忽地刹住,车窗外传来一群马蹄声。
书良从外头掀开了帘子,面色有几分难看,对顾淮声道:“公子,碰上锦衣卫的人了。”
现下天黑,已经开始宵禁。
想来今日妙恩寺在办法会,城中热闹,难免人手不够,以至于锦衣卫的人也被借来出动。
姜净春的表情有几分不安,碰到锦衣卫的人,那还能回去吗?
顾淮声知她心中所想,出言宽慰,“别怕,没什么事的。”
不过简单的一句话,可从顾淮声口中说出确实带了几分让人心定的意味。
顾淮声掀开了一旁的车窗帘,看向马车外。
外头有一队着飞鱼服,绣春刀的人员,此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那人顾淮声见过,锦衣卫镇抚使,萧伦,从四品的官。
这人为王顺做事,前些年间不过还是七品的总旗,没两年被王顺收编,如今就已当上了从四品的官。
他大顾淮声几岁,现如今二十五年岁。这人手段狠厉,向来喜欢做些不入流的脏事,许是相由心生,就连模样生得有几分阴毒。
顾淮声认出了人后,眉头登时蹙起几分。
宵禁巡逻,萧伦出来做些什么?锦衣卫已经闲到这种地步了吗。
萧伦装做看不见顾淮声蹙起的眉,他笑着问,“顾小侯爷,还真是巧啊,没想到还能在这时见着你,只是......现在好像是在宵禁吧,你现在出现在这是不是不大合适啊?”
顾淮声听此诘问,却也不觉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他很快就平复了心绪,淡淡回了他的话,“是不合适,不过事急从权,不得不行,烦请通融。”
两人说起话来一个比一个客气,可暗处却各自带着锋芒。
顾淮声和王顺不对付,那萧伦自然也和顾淮声不对付,现下好不容易抓到了他的把柄,岂能轻易放过。但没想到,这顾淮声说话竟如此端正,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发难。
想了想后,他有了说法,状似为难般开口道:“通融啊,若谁都要来通融的话,那这还有规矩吗。小侯爷平日最是深明大义,想来,也不当做这样的事吧。”
不当做这样的事,那现在做都做了,能怎么样呢?
萧伦故意想同他作对,若是在平日,顾淮声倒有大把时间去同萧伦掰扯,但今日姜净春实在着急,他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面耽搁。
顾淮声淡声道:“今日和表兄妹一起去寺庙上香,本打算宿在山上,但表妹突然想家了,闹着要回去。”
萧伦不解其意,看着顾淮声的眉头也蹙了起来,只听他又继续道:“小孩子就这样,开心一阵,不开心一阵,闹腾得不行。我这做表兄的看不下去,难不成看她哭死过去不成?母亲让我先送她归家,这才没了办法。若不能通融的话,镇抚使去衙门控告我也成,只是现下,还请让路。”
萧伦听了顾淮声这话嘴角直抽。
他自然是知道顾淮声口中的表妹是谁。
只是,哪里有十六岁的小孩啊??
可又观顾淮声眉眼清朗,说这话也毫无什么心虚之态。
他甚至还搬出了侯夫人,那今日这事这便是过了长辈的眼,他这样做也不过是受家中母亲指示罢了。顾淮声有意把这件事情往家里长短去扯,本来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现下若闹出什么大动静,甚至还告去衙门,着实也没必要。明面上得罪了顾家人不说,到时候说起来传出去,难免说他这人不近人情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徒惹麻烦。
萧伦咬牙暗恨,还是带着身后的 人侧身让道。
顾淮声却又道:“对了,表妹面薄,今日的事情还请莫要传出去了好,不然,我这事办得不周到,回去难免要被母亲责骂。”
什么母亲责骂.....不过是他的托词罢了。
萧伦下颌紧绷,朝他拱手,算是应下。
顾淮声朝他微微颔首,算是作别,而后松下了帘子,马车继续开始行驶。
这件事情不过一桩小插曲,顾淮声知道萧伦不过是想恶心一下他罢了,但他现下没时间同他在那拉扯。他转头看向了姜净春,仍旧见她面色苍白,神色凄苦。
顾淮声回了神来,他还是问出了方才那个被锦衣卫意外打断的问题。
他问她,“你可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她今日这样,实在反常至极。
姜净春听到这话情绪也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她抬眼看向了顾淮声,肯定道:“你也早就知道了是吗。”
谁都知道,他们谁都知道。
独独她不知道,独她一人从始至终被一直瞒了个彻彻底底。
顾淮声拢紧了手,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与其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倒不如说是不敢。
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并不知道这事。毕竟这事也不怎么光彩,知道的人自然越来越少好了,姜南和李氏将这事瞒得很死,就连姜润初都不知道自己这妹妹究竟是怎么来的。若非是顾夫人和姜南亲近,这事,她也不会知道的。
不过,顾夫人也只是将这事同顾侯爷说了,对自己的孩子那也是闭口不谈的。
毕竟这种事情叫孩子知道了,有什么体面的地方呢?
顾淮声知道这事,是因为姜老夫人的缘故。
可这事说起来话长,真要谈起,那又是另外一桩伤心事了。
顾淮声没忍再开口,他想,一会回去姜家,见到了老夫人,她就该什么都知道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姜家,两人从后门直接去了荣德堂寻老夫人。
起先时候,姜净春的步伐有几分急切,可是到了后面,竟越走越慢。明明真相就近在眼前,可她在这一刻却害怕了起来。
她也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祖母从前看她的眼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真相何其伤人,她看她的眼神,怜悯又苦痛。
姜净春确实有些承受不住。
她怕一会要听到的话会更让她崩溃。
可是,即便再害怕,那她也要知道,她要知道她的母亲,现在究竟在哪里。
她真的如姜净慧说的那样,已经死掉了吗?
第三十三章
月夜黑沉, 银白的月光洒在了两人身上。
顾淮声一直跟在姜净春的身后,他知她心中烦乱,也只是一直跟着她,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当到终于到荣德堂之时, 姜净春径直去了老夫人的寝屋, 他没有再跟,等在了外面。
现下已近亥时, 姜老夫人这个时辰本都准备歇下, 若是在以往的时候,姜净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打搅她,可今日, 她实在是等不了,若不知道答案, 她如何能够安眠?
老夫人是知道她今日去了妙恩寺的,可没想到, 竟然这个时候回来了,听到外头的嬷嬷进来禀告, 说姜净春看着哭过,非要进来见她, 她大概也知道些什么了。
她没有躲, 让嬷嬷出去将人带了进来。
她沉沉地叹出了口气,最后从床榻上坐起了身来, 平日里头还算清明的眼神此刻竟如此无神地盯着眼前的床幔,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
该来的, 还是会来的。
既然做了那样的事情, 又哪里妄图能藏一辈子。
只是,她没想到竟就来的这样快。
直到姜净春进了屋后老夫人也没能察觉。
她开口唤她, “祖母。”
老夫人回了神来,她听她喊她祖母,眼中竟忽地湿了起来。
她还肯唤她祖母,她还肯认她吗。
姜老夫人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她道:“孩子,你都知道了吗。”
姜净春点头,她的泪流了一路,现下只有一双干涩通红的眼,连泪都要流不出了。
姜老夫人又道:“你还愿意认我?”
姜净春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看着她回,“祖母也负了我吗?”
祖母不曾不负她,她为何不认她。
这一句简单的问话,却说得老夫人心神俱颤。
姜净春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探究老夫人是何心绪了,她直白地说明了来意。
“我的母亲,她现在在哪里。”
她真的死了吗?
姜净慧说她死了,可她不肯相信。
这个问题或许谁都不能给她答案,她只能来问老夫人了。
现在或许也只有她知道真相,并且愿意告诉她真相。
老夫人听到这话,两眼都有些发昏。想起那个女人,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眼角似乎滚出了一滴泪珠。
过了许久,她又重新睁开了眼,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对她道:“坐下吧,当年的事,祖母同你慢慢说。”
既然她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