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净春依言坐到了床边,老夫人开口说起了往事。
大致竟同姜净慧口中所说的那个故事相差无几。
无非就是疯女人抢了病女人孩子的故事。
李氏抢走了孩子之后,姜南后来又找过那个病弱女人。他对她说,她的身子不好,又没有丈夫,若是这孩子当真养在她的膝下,恐怕也难活多久,但若让他们来养,她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太多。
那女人本也就没力气去闹,她身体不好,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后,身体急剧恶劣,听了姜南的话,彻底心如死灰。
她知道她争不过他们。
当年,老夫人也去见了那个女人几面,她知道这事是他们姜家的人丧心病狂,但......她最后却也放任他们此行凶,若要算,她也是凶手。
姜净春问她,“她的丈夫呢?”
她的丈夫去哪了呢。
老夫人想起了许久之前的往事。
一开始那个女人不愿意再见他们姜家的任何人,可是后来,老夫人一直在找她,她虽不能带姜净春去见她,但却会将她的近况告知于她,所以后来,女人也没那般抵触于她。只是,没了孩子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后来浑身上下瘦得只剩骨头。
老夫人也曾问过那个女人的丈夫去哪了。
病弱女子在死前给过她答案。
老夫人对姜净春道:“你的父亲叫琼璋,她说,那不是她的夫君。那个男人一直把她养在外面的庄子上,他们甚至只是自己拜天地,连父母都不曾见过。她怀了孩子生下之后,那个男人陪了她差不多有一年,他一直说会带她去见父母,说会娶她进门,可在你一岁的时候,琼璋就消失了个彻底,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对她说外面的世界很可怕,让她千万不要出门,所以,她在庄子上等了他整整两年。可是,她真的很想他,她还是带着你去了那远近闻名的寺庙中上香,她想再见他一面。”
后来,也就是那一次出门,她没了孩子。
若当初有夫君在侧,她又何至于落入这般境地。
琼璋是谁。
老夫人当年派人查过,在京中也不曾见哪家氏族有叫琼璋的人。
可琼璋着实像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公子。
老夫人看得出来,当年那女人住着的庄子非常华贵,比之姜家竟更甚,等闲人家必定没这样的财力本事,而琼与璋皆有金玉之意,寻常人也架不住这名字。
他们很相爱,老夫人光是从细枝末节都能看得出来。房中有许多琼璋亲手雕刻的木雕,都是他逗女人开心的小玩意,他分明很有钱,却还愿意花精力去做那些,而且庄子上下用得东西皆是上上乘,更能看得出他对那个女人的重视。而那个女人呢,即便两年被他不闻不问,却也还想要再见见他。
可既如此相爱,他究竟又为何抛弃了她整整两年呢?
老夫人至今也不明白。
姜净春本以为自己的泪都已经流干了,可听到了老夫人的话后,她还是又落起了泪。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爱哭过。
泪水止不住往眼眶外面蹦,姜净春问姜老夫人,“所以,她最后还是死了对吗。”
老夫人见她哭,也忍不住落泪,声音在此刻也带了几分垂老悲绝之意。
“她熬不下去,她最后还是熬不下去了,一年......你走后一年,她就去了。”
姜净春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压抑,到了后来的肆无忌惮,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十几年,她被骗了十几年,背叛了她亲生母亲十几年。
她没有丈夫,没了孩子,疾病缠身,她有多绝望。
“她到死都没能见到我最后一眼。”
她一个人在病榻上,最多也只能听到老夫人给她带去她的近况,她还能见她吗,李氏会肯吗?她将她抢走,将她占为己有,还能让她的亲生母亲见她一面吗。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只见老夫人抹了抹眼角的泪,哽咽道:“见过的,死前见过你一面的。”
姜净春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死在她四岁的年纪,四岁,懵懵懂懂已经能够记得一些事情,可是姜净春的记忆中并没有见过哪个病到绝症之人。
可经过老夫人这一番提醒,她忽而想起了一桩年深岁久往事,她瞳孔猛然瞪大,看向她,“是那一次?”
幼年之时,老夫人忽然说要带她去京郊玩,李氏起先如何不愿,非要跟着一起,后还是姜南在旁劝阻,才让她带走了人。那次去京郊,除了老夫人外,还有她的表兄顾淮声。
老夫人把她带到京郊的一坐庄子上面,他们将她带到了一间屋子里头,后给她眼睛蒙上了一条系带。她说让顾淮声陪她玩捉迷藏,顾淮声躲起来,让她去找他。
姜净春年纪小,自想不到别处,以为是老夫人和表兄同她玩得新鲜游戏,蒙着眼睛开始摸索。
可她还没摸多久,就忽地抓到了一只手,姜净春蒙了,也没想到竟这样快,她想伸手摘下系带,却被顾淮声制止,他说,“还不可以摘,要抓够一盏茶的功夫才可以摘。”
一盏茶的功夫......那要好久的。姜净春虽不大乐意,但对这个大她几岁的表哥的话向来是听的。
她听话没有动作,可却不知为何,那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她似乎还听到女子呜咽的声音......
她那个时候就觉处处奇怪,可顾淮声一直在旁边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一会说街边新开了家糕点店,一会又说家里头有好玩的耍货......
姜净春那个时候头脑也还不够发达,并不能察觉到那处古怪的氛围。
可是,直到今日再想起来,才发现那一日处处都透露着不寻常。
老夫人说她死前见过她一面,一定就是那一次了。
难怪啊,那天顾淮声抓着她的手那样用力,用力的她手指头都要断了,原来根本不是他。
姜净春将脸埋在掌心,泪水顺着指缝滑出,呜咽声如诉如泣。
老夫人见她这样,也知她是想起来了,她道:“那天她病重难耐,已经到了连身子都起不来的地步,她说想见你,她跟我说,也好歹在死前让她见见你最后一面吧。”
那是她第一次开口同她说话,从前的时候老夫人同她说着姜净春的近况,她一直都只是听着,从不开口同他们说一句话。她趴在床上,面靠着墙,只是听,谁都不愿意理会。
也是那一次女人告诉了老夫人她同那混账男人的事情。
“我骗你说你表兄要同你去庄子上玩捉迷藏,不过也是让她见你最后一面。后来,那天你走后没多久,她就病逝了......”
从前的回忆太过晦暗,晦暗到了每每被提起,都是一种残忍。
生如蜉蝣,朝生暮尽。
那个病弱的女人,最后还是死在了床榻上,她的一生太过短暂,也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那年。
太可怕了。
姜净春觉得有些太可怕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上都沁出了一股冷意,她现在看谁都觉面目可憎。
有人金玉其外,可却败絮其中。
姜家的人,一个比一个肮脏冷血。
她也姓姜,她在这里活了十来年,她也一样。
她哭得厉害,或许是因为今日情绪波动实在有些大,到了后面她疲惫不堪,浑身无力,倒在了床榻边,她也已经没了力气再去放声大哭,只有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到了后来,她渐渐没了声响,看着是太过乏力,躺在床上,半昏半睡了过去。
老夫人看得难受至极,过了许久才开口唤了人进来。她让人把她的鞋履脱了,因着怕弄醒了她,外裳也不曾脱去,而后直接把人揽到了床里头躺着。
而后她让下人去打盆热水来。
下人离开后,外头又有人进来禀告,说是顾淮声还在外面。
老夫人虽不知道为何他也在,却也还是让人去把他唤了进来。
顾淮声进了屋后,视线下意识落到了姜净春的身上,她躺在床上,满头皆汗,苍白的脸上尽是泪痕,眉头紧紧蹙着,身体也总止不住打哭颤,看着苦痛至极。
这幅样子,看得顾淮声眉心也都疼了起来。
老夫人触及到了顾淮声的目光,也看向了姜净春的脸,一看又是一阵心痛。
“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的眉头拧了起来,“真相伤人,她若承受不了,能瞒着也挺好的了。”
顾淮声沉默片刻之后,开了口, “可人总也不能一辈子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活着。”
这声音在此情此景之下,竟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悲悯之意。
当年的事情本来就对她不公平,即便真相伤人,可她若一直被瞒着,却也不大可能。
老夫人听了顾淮声这话便抬头问他,“所以,是你同他说的吗?”
当初顾淮声之所以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是因为老夫人实在需要他帮着一起去骗骗姜净春,她知道,顾淮声这人嘴巴严实,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到处去说,而且,他也很聪明,想骗他,根本骗不过去,老夫人干脆就同他说了。
知道旧事的人并不多,就连姜润初都不知道。
那同姜净春说了的人,不就是他吗。
可顾淮声却摇了摇头,他说,“不是我说的,下午的时候人还好好的,不知道后来,是谁同她说了这些。”
究竟是谁说的,这也只有等姜净春醒来之后才知道了,现下他们再如何去猜也没什么用。
但顾淮声说的也确实不错,人难道要被一直蒙在鼓里吗。
从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时,姜净春就总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总觉得过意不去,可现如今呢......
姜家人就是杀了她母亲的凶手,可她却在贼窝里面,喊着杀人凶手父亲母亲,认着杀人凶手当最亲近的人。
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去开口。
下人很快就打来了盆热水,她将热水放在桌上,打算起洗巾帕,顾淮声起身道:“我来吧。”
下人闻此便也退了出去。
顾淮声去洗帕子,干净漂亮的手就让他坐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做一件很庄严肃穆的事。
他洗净了帕子,走到床边,老夫人伸手要接过,可却见听顾淮声道:“祖母,你把她扶起来,我来擦吧。”
老夫人闻此也没有多想,顾淮声这人看着太正经了,以至于他无论做什么,旁人也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她只是将他这样的的举动,看做一个兄长对妹妹的疼惜。
她依言把姜净春的上身轻轻扶起,靠了起来。
“轻些来。”
顾淮声将洁白的巾帕贴到了她的脑门上,动作轻柔,开始给她擦汗,巾帕往下,擦过她素白薄嫩的肌肤。
洁白的肌肤映入眼帘,他却倏地想起了两年前的事。
姜净春偷跑出去玩,出了事,他救了她。
那次他把她带回了姜家之后,想要把人交给李氏。
然而,累到了极致已经昏睡在他怀中的女孩死死地抓着他衣袖不肯松手,不论旁人怎么拽,都拽不开,若强行去拽,她就眉头紧皱下一秒就要害怕地哭出声来。
没了办法,顾淮声只能抱着姜净春进了屋子,一直陪在旁边,等她醒来后才能离开。
他被她拽着,无所事事,就在旁边看着下人为她擦去脸上泥污。
那个时候他在想,为什么小女孩的脸能白成这个样子,白得就像块豆腐,他恶趣味的想,如果轻轻一掐,应当就能把她掐哭。
两年之后,给她擦脸的人成了自己,可是现在看着她近乎苍白的脸,他却在想,为什么人能可怜成这样。
可怜得他好疼。
她哭得好厉害,顾淮声的心也跟着泛出了疼。
老夫人道:“她之前很喜欢你,很听你的话......”
顾淮声开口道:“让表妹来顾家吧。”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听清了顾淮声的话后,老夫人沉默了半晌。
就如她方才想要说的那样,姜净春从前喜欢他,可是近些时日,她瞧着不如何再去提起顾淮声了,像是已经放下了。
姜家她往后待着绝对不会高兴,可是顾家,她又乐意去吗?
老夫人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开了口,她道:“若是从前,她肯定会高兴去你身边的,可是现在,她应当也不喜欢。而且,去顾家,以什么身份?”
顾淮声听到了老夫人的话后手上动作微微顿住,巾帕停在她的脖颈之上,再往下擦,就是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