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九岁那年,她被大人带回家。
她被洗得干干净净,才发现,原来她同她竟然生得那般像,她原来也生得那样好看啊。
馄饨已经被端了上来,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将两人的面庞模糊了些许,此刻,她们彼此的眼中的对方,有那么几分不真切。
姜净春问她为什么样讨厌她,姜净慧仍旧在笑,只是这笑在雾气中更显虚幻。
“为什么?因为我吃泥巴的时候,你在吃糖,这样够了吗。”
“假千金当真千金,真千金当乞丐。姜净春,你说说看,你究竟要我怎么不去讨厌你呢。”
话说到了这里,她看着姜净春的眼终于流露出了极端的恨,她看着极端地憎恶她,就好像姜净春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
可姜净春听到这话,看到她这般眼神之时,却也笑了。
她只是笑,就像姜净慧那日在寺庙中那样看着她笑那般,姜净春也笑得极其讽刺,她今日原封不动将那日她看她的神色还给了她。
她说,“是不是你们姜家人的血特别脏一些,不然为什么你们总是喜欢把错怪罪到别人的身上呢。”
姜净慧眼中的笑彻底消失不见,就连怨毒的笑也没有,她听了姜净春的话后,面无表情地看她。
姜净春却也像那日寺庙她漠视她的苦痛那样,漠视了姜净慧的情绪,她继续看着她说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去觉得你很可怜?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这样想的。可是,还得谢谢你啊,谢谢你那日告诉我真相,让我能看清你的嘴脸。你苦你的,可又不是我把泥巴塞你嘴巴里面,咱两谁也别说欠谁。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行行好,若有本事就去找他们的麻烦,你净逮着我一个人欺负是做些什么?”
姜净春知道了事情原委,更觉荒谬,她不愿再和她多说,起了身,转身就要走,可想到了什么,又转回了身,她说,“哦对了,没人稀罕他们的,你也犯不着总觉着我会去抢走他们。”
他们好好过,她才懒得去掺和他们的事。
姜净慧望着姜净春离开的方向愣了许久。
她倒是聪明得很,也没再被她带沟里面去,现下倒还学会了反唇相讥。
不得不说,姜净春要去气人,那也是颇有本事。
姜净慧收回了眼神,面色沉沉从钱袋中掏出了付馄饨的钱放到桌上。
死小孩,钱也不付就走。
对,她只是因为她不付钱才生气,不是因为其他的。
姜净春说她怕自己被她抢走姜南他们,才不是,她巴不得他们也去死。
她讨厌姜净春不错,但也知道,姜南和李婉宁才是抛弃她的罪魁祸首。
第三十八章
有了这么一桩事两人也都没甚心情逛下去了, 没多久就又一起回了陈家。
回去之后,姜净春让花云跑了趟沈桃的院子,把买回来的小猫花灯送给她去。
沈桃本来无所事事躺在院中摇椅上赏月,听到院子外头传来叩门声便让人去开了门。
花云给她身边的丫鬟递了花灯过去, “这是陈小姐在外头买回来的花灯, 让我跑一趟帮忙给夫人送来。”
说完这话,把花灯给了她后, 便离开了此处。
沈桃见小丫鬟“哒哒哒”跑回来, 还兴高采烈的拿着小猫样式的花灯,眼中浮现了些许错愕。
那小丫鬟兴冲冲道:“方来的是姜小姐身边的丫鬟,她说这花灯是咱家小姐让她送来给夫人的呢, 想来她们两人现下住在一处,她便让姜小姐身边的丫鬟跑了腿。”
沈桃接过了花灯, 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却兀的笑了声, 一旁丫鬟不解,“夫人笑些什么。”
沈桃道:“打我进门后过了那么多个中秋, 今年还是第一次收到她们这小姑娘的玩样。”
眼看天色已经晚得差不多了,沈桃起身往屋子里头走去, 她手上提着的那盏花灯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眼中始终含着笑,同平日里头冷面的模样相比柔和了太多。
陈穆清怎么可能会给她送这些东西。
她哪里会不知道东西到底谁送的呢。
就在今夜, 她好像忽然明白陈穆清为什么总喜欢和姜净春一起玩了。
*
转眼两日很快过去,旭日从天边缓缓升起, 天也越来越亮堂起来。
今日是秋闱考生入贡院的日子。
贡院在京城东南面, 姜净春和陈穆清用过了早膳之后也想着去看看宋玄安,算算时辰, 这个时候宋玄安应该也动身往贡院的方向去了。
姜净春和陈穆清很快也收拾收拾出了门。
他们坐着陈家的马车赶到了贡院,各家各户的马车聚在门口,父母拉着孩子不断说些叮嘱的话,门口的场地尽是马车与人,陈家的马车一入此等地界就与万千马车融为一体,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二人来的比宋玄安早上那么一步,人群中见不得宋家人的身影。
宋家人还在来的路上。
今日来的就只有宋夫人和宋玄安,宋夫人怕宋贺到时候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白白惹人心烦,便没叫他跟着一起来,至于宋玄景,她更也不会叫他露面。
宋夫人今日也有些紧张,路上一直检查宋玄安东西带仔细了没有。
“笔墨纸砚、镇纸、水壶、蜡烛……可都带仔细了?”
这秋闱一考就考三天,这三天里头全被关在贡院里头,东西若带不齐全,就怕耽误了事。
“都带上了呢,早让人检查了个百八十遍了。”
小厮点了又点,生怕落下什么东西。
宋玄安随意应和着宋夫人的话,视线却落在车窗之外。
在快到了贡院门口之时,他视线在各家马车前来回看。
宋夫人见他心不在焉,脑袋都要掉在车窗外头去,不由想去骂,可想着今日是他秋闱的日子才好不容易柔了声。
她好声好气道:“这是在瞧些什么呢,外头地上有金子掉着不成……”
她话还不曾说完,就忽见宋玄安忽喊停了马车,他急匆匆就想下马车,宋夫人忍不住道:“你猴急猴急是要去哪里?”
宋玄安回了她的话,“姜净春她们到了,我去找她们。”
说完这句话他就没了影。
宋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嘀咕,“真是见着了她比自己亲娘还要亲些。”
宋玄安看到了陈家的马车之后,马上就下去寻了她们,他走到了马车边,敲了敲车厢,车窗帘子被掀开,姜净春的脑袋露了出来。
她趴在车窗上看他。
宋玄安今日一身玄色长衫,头上戴着玉金冠,马尾束在脑后,随着外头的秋风肆意飘扬。
晨阳落在他的脸上,少年意气昂扬。
在来之前,姜净春心中确实也摸不着什么底,她总说是相信他,可是真到了时候又总是有些担心。现下在见到了宋玄安之后,所有的担心却又都咽回了肚子里面。
宋玄安看着她笑,他说,“我就知道你们今日会来。”
姜净春笑盈盈地回了他的话,她打趣道:“就算不论婚嫁,那不也得来。”
宋玄安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甚,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陈穆清也钻出了个脑袋,“宋玄安,你这回若考不上,那我可就瞧不起你。”
“说什么丧气话,你这破嘴篓子。”宋玄安回怼了她。
这处人多热闹,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三人,三人又说了好一会的话,直到忽然之间,吵闹的人群也不知道是为何安静了下来。
三人觉着奇怪,也渐渐静了声。
也不知道旁边是哪户人家的人开了口,“这顾小侯爷今日为什么会来这?”
姜净春顺着众人视线望去,正好见顾淮声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绯红官服衬其身姿更为挺拔,一举一动皆萧萧肃肃,有月华清辉之气,只眉眼生寒,叫人连看一眼都觉是在冒犯。
他不是在都察院中当差吗,况且他早不用去科举,又来这处做些什么?想到上一回两人在姜家见过的最后一面,姜净春决意要同他断个干净彻底,马上就移开了视线,不再往他的方向看。
旁边还在有人在讨论他。
“这小侯爷今日来是做些什么,怎么还穿着官服来了呢,这副架势......”
有人知道一些内情,跟着解释道:“你还不知道吧,今年考场里头的监临官就是他呢。”
这人家里头有人在礼部做官,多多少少听到些许风声。
顾淮声掀袍从马车上下来,他无视周遭人群落在他的眼神,面不改色往贡院的门口走去。
他早就看到姜净春还有宋玄安,方才在马车上,他就看到他们两人在言笑晏晏,他看了许久才下了马车,然而,下了马车路过他们之时,他却目不斜视,连个眼风都没丢到他们身上,一副浑不在意模样。
直到顾淮声从面前走过去之后,姜净春看着他的背影才若有所思。
她想,上一回她同他说了那样的话,他果真也就没再纠缠着了。
这样也挺好。
她显然没将顾淮声的刻意疏离放在眼中,甚至还对此感到庆幸。
毕竟顾淮声若是烦起人来,那就不大是她能消受的了。
她和陈穆清又同宋玄安说了几句话,最后宋玄安又被他母亲唤回去叮嘱了几句,便也往贡院门口的方向去了。
秋闱一共要考三日,他们方才约定好了三日后也来此处接他。
宋玄安离开后二人便也没有继续再留下去,同宋夫人见了个面,打了个招呼,便也回去了陈家。
那边宋玄安进了贡院的门,在门口处被例行搜身。
往年总有些人在这时候不大老实,妄图舞弊,即便说本朝对科举舞弊严惩以待,但做这些事情的人总是不在少数,毕竟一朝入仕,得道升天的诱惑实在是有些大,谁能忍住不动歪心思?
也是因为想舞弊的人太多,太和帝前些年间下令,只要舞弊,不论何种形式,不论成与不成皆要重罚,一杆子打死所有存了歪心思的人。
此举一出,舞弊人数果然骤减。
可总也还是有些个不要命的。
学子作弊手段层出不穷,所以搜查起来也相当严格,进考场前笔墨纸砚、水壶......甚至就连蜡烛都要查个仔细,若是看到了什么神色可疑之人,当即拖进里面的房间中脱衣搜身,鞋袜也都要脱了干净。
顾淮声身为监临官,被礼部外借来贡院,掌管此处一切事务。
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盯着这处的情形。
约莫排了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宋玄安。
他将身上行囊都放到了那张搜查的桌上,而后展开双臂,面色坦荡任由人去搜。
搜检者接过他的东西,打开包裹行囊细细查过,只要是他带来的物件,一应不曾放过,起先倒还没什么古怪,然而其中一个搜检不知为何竟拿着宋玄景送他的狼毫笔在手上细看了许久。
宋玄安也是第一次参加秋闱,自然不明白其中门道,可那些搜查的人查了一届又一届,哪里能有什么东西能逃得过他们的眼。
这笔......有古怪。
搜检抬眼看了看这笔的主人,发现是宋家的公子,思量片刻过后,便转过了身去,带着这只狼毫去了顾淮声面前。
宋玄安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这搜检的动作不由得蹙起了眉来。这东西可是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一只笔而已,能有什么古怪的啊。
搜检带着东西到了顾淮声的跟前,他将那只笔呈给了顾淮声,他道:“大人,这笔有些奇怪。”
顾淮声自然注意到了他们那处的动静,搜了那么久,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他看了眼宋玄安,只见他眉头紧蹙看向他们这处,像是对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感到极其疑惑不解。
顾淮声收回视线,接过了搜检递来的笔,将其放在手上细细观察。
不过片刻,他就明白了这人说得古怪是什么意思了。
这笔端上头似有一道缝隙。
缝隙极小,寻常人应当注意不到,便是注意到了也只会当是笔的构造如此。这东西放在平常就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毛笔,可若这是在科举场上,就不得不惹人疑心了。
顾淮声扣弄了一下笔的顶端,果见那条缝隙越来越大,上头应当是个可以打开的小盖子。
一旁的搜检者见此,基本就能断定,这笔一定有问题,他屏息凝神看着顾淮声的动作,心也跟着稍稍提了起来。
这笔的主人是宋玄安,若他真的作弊,那这件事情便有些难处理了。他身份尊贵,是宋阁老的嫡孙......难办,实在有些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