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听了后不由发笑,他道:“倒是有志气得很,他知道荫官出不了头,这辈子也就当个闲散的官混到老,反正宋家也不乏子孙后辈出头,养活他一个嫡孙又如何。这回你骗了他,再下一回恐怕也只怕他警惕更甚,也再没什么好出手的机会了。”
宋玄景想了想后又说起了另一桩事,他道:“大人,这些时日,他们已经开始给我寻亲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也寻常,坐在对面的姜净慧听到这话手上端着的杯盏不自觉抖了抖。
她面色没变,只是好奇般问,“怎么这么突然就说起来了,从前的时候也没听他们提起过。”
宋玄景抬眸看她,解释道:“祖父想要宋玄安寻亲,宋玄安拿我挡刀,没法,那我现在也这个年岁了,总不能不寻吧。”
姜净慧听了后冷笑一声,“你那祖父也够偏心,什么都要给宋玄安让路,他要结亲还得逼着你也先去结了。”
宋玄安终究是嫡子,饶是宋玄景比他有出息些,但宋阁老明里暗里也都是疼爱自己嫡孙,对于这个小妾生得儿子,他虽也时常称赞于他,但心还是往宋玄安那处偏的。
姜净慧的话听着有那么几分不满之意,宋玄景自己还没有不满意起来,她倒是先跟着急了起来。
王顺和宋玄景都看向了她。
姜净慧这才后知后觉出来自己的行为有些古怪,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我实话实说而已......”
王顺心知肚明,却也只是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那两人都没再说,但姜净慧却觉尴尬,她马上转了话题,看向王顺问道:“大人,您可比宋阁老先去同皇上要钱了吗?”
那天姜净春回门说的话被姜净慧学来了给王顺听,想来王顺应当比宋阁老更先一步去找了皇上才是。
王顺想起了前几日的事。
那日姜净慧将那件事情同他说了之后他就去找了太和帝,想让他早些批了重修天禄台的折子。
只可惜这回太和帝也学精了,将这事一放再放,最后说是让内阁开会再议。
既然这样,那这笔钱基本就落不到工部的口袋里面了。
王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阴鸷了起来,烛光照在他的脸上都有那么几分恐怖。
“踩在我儿子命上的钱,他们还抢来抢去......一个两个不得好死.......”
王顺只要一想起当年之事,只要想起王玉的死状,就痛心切骨。
他的痛,没有人能懂,也不会有人能懂的。
这么些年来,王玉的身影好像还时常在眼前出现,他总是能经常看见他的阿玉水鬼模样站在眼前。
思念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席卷而来。
曾经那样端庄温润的小少年,怎么最后就成了那副样子呢?
他很后悔,这么些年他没有哪一天不在后悔当初让他下江南。
他总是嫌他蠢笨,总是嫌他不够聪慧,若不是他,他也犯不着去那样的险恶之地......
他是被他逼死了。
事实上,如白圭之玷,王玉除了没有父亲想象中的那样聪慧,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他很善良,至少见过他的人都这样说。
这是一个挺好的品质,可在王顺眼中却十分不堪。他想让自己的儿子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他想他有朝一日能够独当一面,能够在百年之后,他成一捧白骨之时,他也能安身立命。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王顺实在没想到,最后竟然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当初所有人都在劝王顺,他们说王玉现在不能处理那样困难的事情,皇上这样说,对王玉很好的皇太后也这样说……
可他没有听,他想着人总是要逼一把才能长大。
王顺一想到当年王玉的死状,就觉快喘不上气来了。
他时常会梦到他,他时常会说自己好冷,他站在他的面前,没了人样,王顺看得到他,却摸不到他。
一旁的下人王福见他情绪激动,又犯了老毛病,忙拿了药上来给他喂下,王顺吃了药后气息才重新顺了过来。
姜净慧、宋玄景二人见状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出口宽慰。
当年的旧事他们也只知道一点点,毕竟王玉死得实在是太早了,他们连面都不曾见过。
王顺自己给自己缓过了气,他也终于不再去提往事。
他看向了一旁的姜净慧,问,“姜净春嫁了人,这几日姜南他们待你如何。”
姜净慧想起了他们,低了头,目光落在脚尖,“李婉宁看着还是有些放不下她,面上瞧着没事,心里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只是姜净春已经不搭理她了。姜南、姜润初他们看着好像也没从前那么讨厌她......大人,我觉着其实您说得挺对的,姜南其实根本就不大喜欢我,他只是想要找回女儿而已。”
或许那是他的执念。
王顺说得也挺对的。
他们其实一直都不大喜欢她吧,她在姜家,都还不如在王家来得痛快。
在去姜家之前,她本也以为自己的情绪并不会被他们影响。
可显然不大可能。
她也挺烦他们那副样子的,一边对姜净春念念不忘,一边又非要找她回家。
她想赶紧办完事,她也不想待在那里了。
王顺听出了姜净慧的情绪。
她不喜欢自己那个妹妹,更不喜欢自己的父母。
她在去姜家之前一定是有期待的,只可惜,她低估了李氏对姜净春的情谊,低估了他们这十几年的感情,她不管怎么离间他们,好像都没有用,姜净春好像就是比她这生在阴渠里的人讨人欢心。
所以当他们对姜净春纠缠不放之时,她自然而然生出了烦躁。
她心里头,其实也还是有姜家人的。
不然,她也不会对此感到厌烦。
好像不管多大的女人好像都喜欢纠结爱与不爱、喜欢与不喜欢的问题,她将现在这样的情形归结于他们并不爱她这个亲生女儿。
可是,姜南怎么可能不爱她呢,不爱她,却找了她十几年,不爱她,也不会为她留下这个名字。
当初若非是姜南给姜净春取名,现下姜净慧的名字也会被安在她的身上。
父母爱子女,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没有父母不爱子女的。
只是姜净慧太缺乏安全感了,她总是在怀疑他们的爱。
这样也好,王顺也更能利用她。
他心里头什么都明白,可是却对姜净慧道:“你父亲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你母亲也是,他们总是贪图这,贪图那,分明已经寻回了你,可却又放不下姜净春,是不是很该死?你分明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他们却这般对你。”
“孩子,这种贪得无厌的人,只有摔在了泥污中,才配得上他们的结局。”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你再等会,等时机成熟了,我自叫他们不好过。”
姜净慧听了王顺的话,愣了片刻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说,“大人,您放心,我会留在那里,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跌入泥潭再离开。”
王顺听到了姜净慧的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宋玄景插嘴,他忽然道:“大人,过些时日就是秋猎,我有个法子能给宋、姜两家寻件麻烦事来,到时候顾淮声也能被牵扯进来,足够他们烦一壶。”
这话不说王顺,就连姜净慧也跟着有些好奇。
两人的视线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宋玄景嗓音温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话音方落,王顺便笑了起来。
“好损的招。”
这招若成了,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桩麻烦事,不说他们两家,就连顾家一要跟着一起丢脸,往后整个京城中,只怕他们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既然顾淮声一直撕咬着他老师的事情不放,这件出的事也够他吃一壶。
王顺道:“不错不错,到时候秋猎人多,若此举能成,他们必身败名裂,你那弟弟,这辈子也别想娶什么正经人家的妻了。”
他又指了指姜净慧,道:“看吧小慧,送上门的机会给你坑她呢,到时候出了这样的事,就是你家那老夫人也该放弃她了,可没人会喜欢那样糟糕的人了。”
说完了事后,姜净慧就和宋玄景离开了此处。
两人出去路上,姜净慧忍不住道:“你也叫厉害,这么阴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宋玄安不是对姜净春念念不忘嘛,姜净春前些个时日还跟他出去一起打马球,既然这样,咱给他们个机会好了。顾淮声嘛,往后当乌龟王八蛋,也挺好笑。一举三得,有什么不好的。”
他们讨厌的人,如果都能身败名裂,这不挺好的吗。
姜净慧没说话,过了会点了点头,认可道:“嗯......确实不错。”
挺好的。
一个女子的名声最是重要,若到时候在秋猎场上出了那样的事,姜净春这辈子也别在京城抬起头了。
姜净慧想起了宋玄景的婚事,提了嘴,问道:“你家里呢,都给你找了什么人。”
宋玄景不在意道:“一个庶子罢了,谁会放在心上,随便找个几个人家罢了。”
饶是他的父亲对他再怎么好,但婚姻大事,都是家中母亲操持,宋夫人想要给他使绊子,那是太轻松了。
随便给他找出几门不怎么样的人家,他难道还能说看不上吗。
宋玄景的声音清清淡淡,也听不出什么怨怼之意,他道:“我无所谓娶谁,迟早的事,你不用那种眼神看我。”
姜净慧没藏好的情绪被他捕捉到了些许。
她怎么还可怜上他了。
反正自姨娘死后,从小到大他都这样,也早就习惯了。
姜净慧知他日子不好过,这回也难得没有去和宋玄景争些什么。
她淡淡道:“没事,等秋猎那事真成了,也没有谁会愿意嫁给宋玄安了,只怕京城大族也都避他不及,到时候你祖父不得不看重你,也保管娶个如意娇妻回家。”
宋玄景听到这话也只是呵笑了一声,两人没再说些什么,等到了王家的后门处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
自从那日顾夫人说好要教姜净春掌家之后,她便没什么时间出门去了,平日和顾夫人学些东西,得了空之后就在院子里头支楞张牌桌,和丫鬟们凑在一起去打叶子牌。
这日顾淮声下值,马车过长街,一阵风卷起了车帘,顾淮声随意抬眼看了车窗外。
临近十月底,秋风将京城染上几分阴沉,现下入寒,天也黑得越发早。
顾淮声下值的时候,晚霞已经落满了长街。
他看到街上有摊贩叫卖,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他叫停了马车。
书良也不知顾淮声怎么突然叫停了马车,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只见他朝着一个卖糖葫芦的摊贩那头走去。
书良有些惊愕,虽然知道是顾淮声是买给姜净春吃的,可还是有一瞬的惊愕。
公子什么时候会买这些玩样了?
顾淮声没多久就拿着糖葫芦回来,看到书良一副欲言又止之势,不由问,“怎么了?”
书良忙摇头,“没怎么。”
只是觉着顾淮声拿着糖葫芦的样子很奇怪……清冷的公子手上拿着红彤彤的糖葫芦,带着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不过看顾淮声最近这幅态势,想来是真把上次的那些话记到了心里头去,看他最近也变了许多,至少和姜净春也不再怎么挂脸吵架。
这就已经挺好的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顾家,顾淮声回了沧濯院后却没想到顾淮朗也在。
自从姜净春嫁进来之后,顾淮朗寻她玩就更方便了些。今日姜净春跟在顾夫人身边学东西,约莫下午未时就回来了,看天色早,顾淮朗便也跟着她一起来玩会了。
现下姜净春和花云正坐在一起同另外两个丫鬟打叶子牌,估摸着打完这局也要散了。
顾淮朗就靠在姜净春的身边看着她们打牌。
他最先注意到顾淮声从院子外头进来,喊了他一声,“哥哥,你回来了。”
姜净春听到声音,抬眼看了一眼,不过也就那么一眼,视线很快就又重新落到了牌桌上。
顾淮声也没想到顾淮朗在。
他怎么总是要来......从前也没见他奔得这样勤快。
他应了顾淮朗的话后,不动声色将手上拿着的糖葫芦串往身后藏了藏。
可不能叫他看见。
叫他看见指定要落他肚子里头去了。
他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晚霞下他的官服更加惹眼,衬得他肌肤更白。
那两个丫鬟见顾淮声回来了,也没敢再玩下去,马上想要起身,却被姜净春拦下,“别走别走,先玩好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