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洛伊斯在工作间里提笔一封封将信回过,过后又在早餐的间隙里,拿起两三家主流报纸检索新闻。
以往,她只关注那些边角上关于房屋,广告之类的消息,如今的目光已经不由自主挪到了占篇幅更多的版面。
早餐过后,按照埃洛伊斯工作的惯例,她集合了安柏瓦与范妮,对剧院的订单,根据她们的反馈做出微调,接下来制作样衣。
安排好这些,午餐后的时间,埃洛伊斯便按照不成文的规则,将顾客划分成三六九等,根据其的购买倾向,人物地位来排序。
下午,她便带着黛西前往顾问官夫人的家中。
“我们这样区别对待客人,真的好吗?”马车上,黛西心里有些忐忑,显然是那位副主编的夫人购买意愿更强,书信中的言语也更随和些,但在埃洛伊斯的回信中,却告诉对方工期排到了下个月,需要耐心等待。
而这位顾问官夫人,仅仅是因为更有地位,随口问了一声,就能最先被服务。
在黛西的眼中,她觉得埃洛伊斯是一个完美无缺,至少与众不同的人,从没想过,她也会像那些男性商人一样,做出这样有些势利的抉择。
埃洛伊斯依旧看着街边午后暖阳中穿梭而过的景色,她没有向黛西解释什么,只轻声说道:“回店铺之后,记得帮我找些布料。”
黛西应声,也不再问,只思索她这么做的道理。
顾问官夫人的家仆似乎一早就知道埃洛伊斯会来,打黛西拎着包跟随埃洛伊斯进入那间宅子开始,她被留在仆人们所待的地方,仆人们给她上了茶水饼干叫她吃,而埃洛伊斯则第一时间被管事的引到了顾问官夫人的起居室中。
这位顾问官夫人的丈夫姓赫帕,在纽约市某部门做顾问,明面上的年薪在五千美元左右,故而宅子并没有那些商人一样往华丽富裕的面貌布置。
埃洛伊斯绕过一座填漆屏风,映入眼帘看见单人椅上坐着位一身黑紫相间条纹绸裙,脚穿绣花平底鞋,脖子上围了一圈珍珠的黑发法裔女人。
昨日就是她最后才来与娜莎说话,留下了埃洛伊斯的名片。
赫帕夫人介绍了自己的姓名,态度客套。
“埃洛伊丝,我可以这么叫你吧?请坐。”
“好的。”她选个不远不近地方坐下,开始将挑选过剩下来的设计稿打开给赫帕夫人看,以此展开话题:“您要是有看中的,我就尽量将工期排出来做。”
赫帕夫人不在乎什么裙子衣裳,但她知道交换规则,也耐心顺着埃洛伊斯的话去做,目光飘忽,随意指了一个款式,又定下一个不着急的时间。
待生意做完了,这赫帕夫人果然开始旁敲侧击,问埃洛伊斯打探娜莎的过去,毕竟娜莎向人宣称埃洛伊斯是她的旧相识。
埃洛伊丝照本宣科,将娜莎与她通好气的官方说法告诉了赫帕夫人,赫帕夫人见她这么说,就又改口问她,娜莎会不会去给乔约翰庆祝生日。
“据我所知,本杰明先生早给她下了邀请函,很盼她能去。”埃洛伊斯实话实说。
得知这个消息,赫帕夫人也觉得自己这衣裳钱花的值了。
本杰明家族虽然接受不了一个女演员进家门,但乔约翰是他家的独子,天生就要继承家里的一切,要是他真拿这女演员当真爱,那么与这女演员搞好关系就尤其重要。
打道回府后,埃洛伊斯便写便条给娜莎,将赫帕夫人打听她的事儿一五一十转达。
娜莎晚上就回了信,叫埃洛伊斯从那些来旁敲侧击打听她的贵妇手中多捞些钱,她们谁要是出的血多,就让埃洛伊斯给她分一点,攒在埃洛伊斯那里,留作后路。
埃洛伊斯也正有此意,二人不谋而合又通了几封信,临时决定要应本杰明公子的邀请。
待到生日宴那天傍晚,埃洛伊斯在家中将自己收拾妥了,等来娜莎的马车,二人一道前往雪榈饭店。
天气不好,铅灰色乌云飘向城内,就连月亮的影子也看不见,过了没一阵子,更是落下夏季里才会有,逐渐磅礴的暴雨。
雪榈饭店周遭依旧灯火通明,马车靠过去,立刻就有侍者撑着伞来问她们要邀请函,收了邀请函,又专派人将她们二人护送进雨廊,请上楼。
乔约翰生日,主办的那帮公子哥们特意一个长辈也没请,没人管着,他们好寻欢作乐。
雪榈饭店在如今的纽约也算是头名,工字形建筑物,有三层,宴席在一层吃,之后的舞会在二层办,若是有人玩乐喝的醉死了,酒店的经理就会把人扶上三楼去。
香槟塔堆的有人高,埃洛伊斯提着裙子走进宴厅,抬头就看见那天花板装饰的与凡尔赛宫一样流光溢彩,穿燕尾服的侍者点燃一从从的蜡烛,女仆们捧着散发浓郁香气的甜品路过。
长桌从厅前贯穿厅尾,铺着白布,金银餐具整整齐齐摆着,侍者将源源不断的客人往规划好的位置引,埃洛伊斯与娜莎分开了,她坐在长桌的尾部,身旁是一个惊悚小说作家。
待席位都差不多都满座,前头那些公子哥们挨个敲响香槟杯给乔约翰祝酒,又敬了上帝,完毕之后侍者才开始上前菜。
在来这里之前,埃洛伊斯特意没怎么吃饭。
她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塞山珍海味,也不往与身旁的人交际,对面儿坐着个家里造船,同是乔约翰校友的富家公子见埃洛伊斯有姿色,还邀请她跳支舞。
“当然可以。”她笑眯眯地佯装认真在手链的小本上记下这富家公子的名,实际却什么也没写。
用过珍馐美味,厅里的人们又缓缓往楼上移动,那儿中间的圆厅被改成了舞池,这会儿正有一整个乐团在预备演奏公子哥们定下来的排舞乐曲。
原本埃洛伊斯只在浪漫的爱情电影上看过主角跳这样的舞,她自己不会,也不愿意学,只当是沉浸式看热闹一般,端着杯柠檬水走在外侧靠阳台的地方闲逛。
过程中,也有几个长相更俊俏些的年轻男人请她跳舞,埃洛伊斯也只能忍痛割爱,婉言拒绝了。
乐曲开始演奏,成双成对的男女,男人穿着笔挺的白色礼服,女孩儿们着夏季薄裙,富有美感的身影交错,庄重没维持多久就有公子哥被欢乐的人群撞的摔倒在地,场面滑稽,叫人看的很开心。
她津津有味打算去续一杯柠檬水,转过身,正瞥见不远处光线黯淡的走廊里一道高挑的,轮廓黑漆漆的人影。
埃洛伊斯觉得眼熟,她思索片刻,将玻璃杯倒扣在侍者的盘子里,走了过去。
那里的尽头,是一间漆黑的房屋,是这饭店留给贵宾的地方,什么人也没有,大门半敞,她先探头进去看,又往里走两步。
看起来什么人也没有,埃洛伊斯低头打算离开,倏忽间,一个被她忽视的角落里,火柴棒擦着砂纸被点燃了,那星星点灯的火又点燃了烛台上的几支蜡烛。
顿时,那些随着雨风飘摇的火烛将屋子照亮,让她能清楚的看见房间里的陈设,甚至能看那人身前有张黑白棋桌。
温斯顿与埃洛伊斯打了照面,他穿着日常的装束,没与邀请函上说的那样穿白色礼服,外套里垂出来一枚银色怀表。
埃洛伊斯转动眼珠,目光落在他身上,看见了,心照不宣当做没看见,如寻常一样打招呼,又故意问道:“默肯先生?你是走错路了吗?本杰明先生他在……”
他摇头打断她的话,在棋桌后找了把椅子坐下,姿态看着很从容,眉眼里透出一股轻松的神态。
“并没有,我打算在这里等个人。”
……
第83章
周遭的声音很乱。
小提琴热烈的音调被人群的嘈杂搅混了, 厚重墙壁外纽约正风雨交加,而埃洛伊斯处在的地方却静若闻针。
她松手放下裙摆,扯了扯嘴角, 心里明白什么, 僵硬地说道:
“在这种地方等人?谁会找的到呢?”
目光松松地望过去,刚刚点到第二支蜡, 他就收了手坐下, 故而此刻除了那一隅别处照样是伸手不见五指,格外凸显此人身上那股欲拒还迎的端方气质。
“别人不一定能,她喜欢这样的地方, 应该可以。”他说。
“是吗。”埃洛伊斯知道这话里有话,她这会儿要是拔腿就走, 那就太怯懦了。
温斯顿盯着她那隐藏在黯淡烛光中的双眼, 手臂轻轻搭在扶手上,平铺直叙地问道:
“我似乎经常看见你,但还不知道你的全名, 又为什么会在这?”
埃洛伊斯神色变得微妙起来,她裹在手套里的指尖捏在一起,念出自己的姓名, 告知她是受乔约翰与娜莎的邀请, 勉强撑起笑意:
“不知道也很寻常,许多客户都这样。叫我埃洛伊斯就好了, 不过,默肯先生,为什么穿着常服来?是不准备跳舞吗?”
“你准备邀请我?”
温斯顿反问,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雨打湿的外套,心想还好颜色深看不出来。
他的身份, 要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偶遇一个只给女人做衣服的裁缝,机会实在少的可怜。
侦探查探了好些日子,明明说她不打算来乔约翰的生日宴,但又临时改了主意,不得不叫人仓促。
“这倒不敢,不过,既然在等人,不如我陪你下下棋吧。”她装模作样地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棋桌,朝光亮处走去,目光在他的身上转了一圈,终落凝视在他那张美丽的面庞上。
如果她这会儿是个女银行家,碰上一个这么漂亮精致合口味的小伙,一定会很没道德的威逼利诱,把他包了当情人用来调剂忙碌的生活。
埃洛伊斯暗自摇头,前路漫漫,尚需奋斗啊,她什么时候才能发达呢?
他应声,见埃洛伊斯走过来,便习惯性站起身,将身旁的椅子拉开示意她落座,白色纱质裙摆与他的鞋尖缓慢擦过,温斯顿又回到原位坐下。
埃洛伊斯先道谢,又坐好了,收拢神思,看向不甚亮堂的桌面,说道:“这是谁动过的残局,也没有收拾。”
“是从头开始,还是将错就错?”她伸手臂,指尖按住黑色兵棋,目光灼热。
温斯顿错开视线垂眸,他有些心虚的感觉,重新调整呼吸: “继续下完吧。”
埃洛伊斯点头,她观察这盘棋,执黑方,思索下来,并不公平。
“可白棋很快就要输了。”埃洛伊斯口吻有些小小的得意,她捻起兵棋,往前进了一格,也没给人反悔的机会。
毕竟,她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只要当下形势有利于自己就好。
温斯顿看对方眼中闪过狡滑,又留意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他抿起唇,默默伸手动了白棋。
木料温润的棋子在石质格盘交锋出细微的动静,同时夜空也有闪电划过,空气湿润。
几步后,埃洛伊斯下意识地曲手摸摸下巴尖,她抬头低声嘟囔:
“怎么回事……”
她明明很会下国际象棋,上辈子跟同事消磨下午茶时间的日子常玩儿,但现在好像情况不那么容易取胜。
埃洛伊斯开始重新审视对手,她停顿了一会儿,重新开始出招。
纱面手套将她纤细的手指包裹住,拿掉一枚白色棋子,她的面色才转而愉悦。
温斯顿见状,心思微动,装作无心地问道:“埃洛伊斯,现在哪里工作?”
“我不为谁工作。”她说着,忽然停住手,侧身从手链小本子里取下来一张夹住的名片递给他。
温斯顿接过来,指腹触到温热的纸面,他收进衣兜里,又听见她语气懊恼的说:
“可惜,我不擅长制作绅士们穿着的礼服,否则还能求默肯先生这样的大人物,来照顾我的小生意。”
“可以试试。”
“拿你试手?”她抬眸。
“我不介意。”他平静地说。
埃洛伊斯礼貌地微笑着,又拿掉一枚白棋,“但,我不愿意做没有把握的工作,用不完美的作品糊弄人,那对谁都是不负责任,就只能…可惜了。”
她的话迎来一阵沉默,再之后,便是最后一步棋,是她胜了。
温斯顿脸上并不见一点不高兴的样子,他平静的说:
“真糟糕,我输了。”
“输了就该挨罚。”
埃洛伊斯低声说着,没有再继续下一局的意思,反而慢慢脱掉手套搭在椅上,素手将桌边那些棋一点点摆回原位。
做完这些,她站起身,背对着人拿起了烛台,将这间屋里的其他蜡烛也一盏盏点燃,明朗的光芒照耀在她背后,可以看清最细节处的衣饰花纹。
“就罚输家陪我跳一支舞吧。”
她丢下蜡烛,回过身来到他身旁,学习着男士邀请淑女的姿势,背起一只手,稍微弯腰低头,朝他伸出另一只手。
那架势,仿佛她就是一个深受熏陶的绅士,而温斯顿是骄矜的姑娘,她不必是那个只能等着被邀请的角色,即使是可能被“小姐”拒绝,那她也可以先行主动。
他愣了好一阵子。
直到下一支乐曲渐渐响起,温斯顿才无声地起身将手搭了过去,十指相触,交换温度。
她牵着他来到屋内稍微空旷点的位置,回忆刚刚她才在外面看别人,刚学来的动作,生疏地起势。
屋内,一高一矮,一黑一白的两道人影在暖黄的光圈中交错,短暂而克制地肢体接触,又很快松开,他们必须安静下来才能听清外面圆厅里的乐曲进行到了哪里,也没人不合时宜地开口说话,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但埃洛伊斯不擅长这个,她总是慢了半拍,连带他也缓慢下来,在她忘记下一步该如何的时候,提醒似地投去目光。
“噢……对不起。” 她中途停下,将她的脚从对方的鞋子上挪下来。
近在咫尺的身影不动了,他低头看见她的脸色变化,恰好外头的圆厅里不知道是什么人打碎了东西,稀里哗啦的玻璃破碎声,乐曲也停了下来。
她往后退步,任由属于他身上的那股雨水与墨的味道一点点远离鼻腔呼吸的范围。
埃洛伊斯吸吸鼻子,侧过身说道: “我真应该对你说对不起,默肯先生,我把你给骗了。”
那种令人感到暧昧和错乱的氛围一点点冷却,温斯顿也后退两步。
既然不跳舞了,过近的距离便不合时宜,他无论做什么都习惯遵守既有规则。
“这话该怎么说?”
温斯顿对她这话的缘由好奇地很,她骗他的东西可太多了,他一时间都不知道她在指哪一件事。
埃洛伊斯深吸一口气。
“还记得吗,之前在利兹酒店,你问我是不是得罪了杜德,其实我确实知道他的秘密,但当时,害怕丢掉工作,所以没有实话实说。”
“其实,我在工厂区看见过他与一个年轻姑娘一起,又在后来,撞到过他与那个姑娘见面。”
温斯顿听了,并没有多惊讶,罗伯特已经将那二人窝藏的地方查了出来,他现在之所以没有揭出来,是顾忌母亲的面子和心情,万一他母亲真不止把杜德当个玩意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