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装作没有听出异常,让元若把花端过来。
这样的粗活以往都让元伏来干,但今日这盆占秋花较为特殊,是他无意中搜寻到的新品种。
培育出它的人并不是寻常花匠,那人家产颇丰,侍弄花草全是因为兴趣使然。
因为它产量太少,本不欲出售,是谢流忱费了些功夫与这人结交,才弄到这么一盆的。
这样来之不易的花,他当然不能交给元伏抱着。
元伏有时候笨手笨脚,万一将它摔碎了,他去哪再找一盆送给崔韵时。
这样稀奇又美丽的花,送给她观赏最为合适。
只是谢流忱并不打算将它的来
之不易说得这般清楚,她如今厌他烦他,他若是示好意味过于浓厚,追得太紧,反倒会让她离他更远。
其实她不只是厌他烦他,他只是不想在心里对自己说出她怨恨他这个事实罢了。
他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的存在,却不能坦然地对自己承认。
元若将整盆花举过胸口,好让夫人看清。
谢流忱:“这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稀罕品种,花香可以舒缓精神,解除疲乏,我每日都要上值,大半时间都不在府中,将它放在我那里也是无人欣赏,放在夫人的书房倒是很合适。”
崔韵时看了看那盆花,确实是从未见过的品种,可她对此兴致也不是很高,只也懒得和他推拒。
她道了声谢,让丫鬟将花搬去书房,她看着丫鬟走过拐角,将心思收回来,发现谢流忱还在看她。
她道:“夫君是否该去上值了?”
谢流忱不答,目光转向她的手指,那里仍旧是光秃秃的,不见墨玉指环的踪迹。
他本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可现在,他不打算问那枚墨玉指环的去处,就像他同样不会问昨日那个香囊的去处。
因为如今要努力周全夫妻间体面的人换成了他。
面对着心思缥缈难以捉摸的枕边人,怀着期望,每踏出一步,却步步失望的感觉,他终于也体会到了。
——
崔韵时不知道谢流忱来到底有什么目的,最后他也只是留下那盆罕有的花,就带着随从离开了。
他最近对她的态度几乎算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友好,崔韵时虽觉奇怪,但不讶异。
她早就体会过他的虚伪和反复无常,有时候他会突然对她温言细语、体贴入微,然后没多久,他又能笑着看她跌入坎坷的境遇,却吝啬对她伸出援手,更不用说站在她这一边,为她作主。
他总让她失望,让她感到痛苦。
如今她即将解脱,终于可以平静一些地看待这六年。
她这段婚姻失败至极,如果她有什么经验要告诉妹妹的话,那就是千万不要嫁给这种薄情寡幸的男人。
崔韵时在书房呆了一个时辰处理事务,那盆花的花香闻得她有点难受,就像闻到一些姑娘身上刺鼻的香露。
她想了想,让人将它端到庭院中,放得远远的。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她已经不用再勉强自己了。
那个从前会评判她,指责她每一个举动的人,马上就再也左右不了她了。
——
午时开始下了半日的雨,谢流忱下值后并未回到自己院中,而是去了松声院,他买了庆丰楼的糕点带回来给她。
他已经想好,见了面他便说,是受谢澄言所托买回来的,但是不知崔韵时喜欢什么口味,所以每样都买了一些。
可丫鬟却说崔韵时不在,谢流忱没有太意外,只是有些许的失落。
他等了许久,雨势仍不见小,眼看着雨丝斜斜落在庭院石砖上,院中一些植物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
一些娇弱的花草早已被丫鬟用雨布遮盖起来。
谢流忱收回目光,不经意扫见房间角落里摆着谢澄言送给崔韵时的那盆雪逐花。
大概是外头风雨太大,所以丫鬟们特意将它搬进来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送的那盆占秋花,目光四处搜寻,先在屋内扫了一圈,无果,最后在庭院一角发现了它。
无人照管它。
花盆里积满雨水,花瓣更是被打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几枝花杆和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别的珍贵花草都有丫鬟盖好雨布,这一盆却没有。
明明早上他亲眼看着它被送去书房,现在却在这里受风吹雨打。
谢流忱瞬间明白了。
她根本不喜欢他送的这盆花,所以下人也看出她对它的轻忽。
丫鬟们哪敢不将主子的东西收好,她们是知道就算不将这盆花看护好,也不会受到惩罚才敢这样做,因为她根本不在意它。
他的眼神空了片刻,面上所有神情消失殆尽,心潮起伏,更甚屋外暴雨。
他竭力保持冷静。
无妨,这不算什么大事,不管是一盆花、一枚指环,还是他送到她手上的心意,既然给她了,她想如何处置都可以。
她想丢便丢,她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扔掉多少,他就补上多少。
就算她扔掉一百一千次,他一百零一次一千零一次地补回去就好。
还有希望,他还有希望的。
他在心中把这句话当成救赎的咒语反复念诵,一个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哀鸣起来:
真的还有希望吗?
真的还有希望吗?
真的还有希望吗?
谢流忱浑身紧绷,他想让这道声音停下来,可它却在脑海里不断回荡,仿佛海面上的幽魂。
他再也难以忍受这种刺耳痛苦的声音,拿起一个茶盏摔碎,捡出最大的一块碎片往手臂上快而狠地划了一道,鲜血喷涌而出,他瞬间拿不住碎瓷片,痛得难以呼吸,几乎要昏厥过去。
可是脑子里终于安静了,他按住伤口,等待着红颜蛊发挥作用。
但随着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那道声音又重新回来了,这次它再不像先前那般尖锐激烈,它只是虚弱地,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问:
我们真的还能和好如初吗?
谢流忱闭上眼,不作回答,一滴眼泪却从眼皮下渗出,缓缓滚落。
第33章
崔韵时从外边回来, 脚步轻快得快要飘起来。
她与薛朝容秘密见了一面,基本将事情都定了下来,唯一不确定的是薛朝容何时回永州, 以及崔韵时是跟她一同出发, 还是薛朝容先行一步,而她处理完自己这边的事后再独自前往永州。
崔韵时倾向于后者,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到时候再说吧。
最重要的是, 她确定了自己的将来, 她会成为薛朝容的副手, 她会在永州重新开始,与过往的一切痛苦彻底告别。
然而这好心情没持续太久,崔韵时得知谢流忱居然在她院子里等她, 心里顿时不大舒服。
这就好像一整日都在外做正事,回到自己房中想要彻底歇一歇,回味一下令她振奋的好消息,却发现还有一件任务亟待完成。
她走入屋内, 瞬间闻到一阵极淡的血腥气, 再去闻又似乎是她的错觉。
丫鬟居然没有掌灯。
谢流忱就这么坐在一片昏黑中,叫她辨不清面目。
他抬头望着她,迟迟没有开口, 划出的伤口已经快被修复完整了,可见到她,他仍旧觉得很疼。
他有种超乎理智的直觉,似乎无论他如何巧言令色, 都不能令她回心转意。
他们只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的机会,或许是是几百句, 或许是几千句。
将这些话说完,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
这种直觉像一块冰一样刺痛着他,让他不敢多说什么,只指了指那袋各色各样的糕点给她,便匆匆离去。
崔韵时看他走得还算干脆,心情马上又好回去,她让行云等人把糕点拿下去分了。
她一口都没有动。
——
第二日晚上,她院里来了位客人,她家中大姐崔嘉元。
崔嘉元是嫡母所出,比她年长四岁,姐妹关系算得上不错,但也仅是不错。
崔嘉元身在大理寺,能和谢家做姻亲,对她多有助益,崔韵时则需要崔嘉元在崔家照拂她姨娘和妹妹。
这些年来,两人来往一直不断,姐妹情谊只是虚名,实际是为了各自的便宜。
情谊容易消逝,相比之下,利益关系更加长久。
所以崔嘉元忽然到访,不是有事要拜托她走一走明仪郡主的关系,而是说姨娘近来思念她,崔嘉元想叫她回家住几日,陪陪姨娘,崔韵时有些许讶异。
若是为了这件事,崔嘉元派人传个信就算完了,她怎会郑重其事到要上门来告知她。
崔韵时只是觉得她这个举动奇怪,但也没什么多想的必要,反正她回去一趟见见姨娘就知道情况了。
她决定明日一早便回娘家,崔嘉元得了她的答复,又闲话一番,才告辞离去。
崔嘉元从松声院出来,路上遇见了要去给明仪郡主问安的谢流忱,两人像寻常的
妻姐与妹夫那般见完礼,又各自分别。
崔嘉元心想,他这个样子,旁人完全看不出他们今日早见过一面。
下值时,谢流忱来找过她,提出要她寻个妥当的理由将崔韵时请回娘家去,为了答谢她,今年的官员考核他会帮她拿到最好的评级。
崔嘉元觉得这个条件听起来没有任何坏处,对她是,对崔韵时也是,而她还受益良多,自然答应了他。
只是她心中疑惑,他帮她,她得到的好处很明显,可是谢流忱能得到什么好处,她却一无所知。
——
崔韵时吃饱喝足后才出了院门。
马车已经套好,她起得还格外早,就是为了不要撞上谢流忱上值的时间,免得又要和他客套着说几句。
有些人能多见一面就多见一面,而有的人,能少见一面就少见一面。
所以当她在熹微晨光中,看见谢流忱的身影时,她的表情都不好了:“你们……为何这般早就在此处?”
谢流忱:“元若从榻上摔下来,跌伤了手臂,刚正完骨,他心有余悸,在附近走走排解心绪,我陪一陪他。”
身体很健康的元若配合道:“……是的,夫人,我胳膊肘伤了,多亏了公子,他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谢流忱面露关怀:“夫人要往何处去,这么早,可是有什么要事?”
“长姐告诉我,姨娘很挂念我,让我回去看看。”
谢流忱闻言,对她露出一个笑:“夫人真是孝顺贴心,我身为女婿,自然也该陪着一同回去。”
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的右手,以不容推拒堪称殷切的语气道:“夫人,我们走吧。”
崔韵时接连找了三个理由拒绝,都被他轻飘飘地挡回来,如果再推拒,面子上就太过不去了。
她只能和他一同上了马车。
时辰太早,街边的小贩都稀稀落落的,崔韵时佯装闭目养神,没有与他闲谈。
谢流忱看着她装睡,没有戳穿。
马车平稳前行,一路上毫无颠簸。
谢流忱瞥了她好几眼,回回都见她稳稳地坐在原位上,并没有马车忽然一颠,她摔靠到他身上,或者他倒在她身上的可能。
谢流忱闭起眼,放弃这个注定不能实施的计划。
前日他从她那离开时心神不宁,一夜过后,他想开许多。
其实没什么好多想的,他只要一个结果,除此之外他全不接受。
有空伤怀,不如将精力用来思考怎样打动她。
那些男子一个个嘴上说着爱慕她,最后都在她残废的左臂面前退却,只有他不改初心,谁都没有他咬得紧,这是他在她那里唯一的优点,若是连这一点都要放弃,他还能用什么让她回心转意。
就算是错,而后一错再错,谁又能说这条错路走到底不是柳暗花明。
更重要的是,他就是想走这条路。
既然之前对她的示好收效甚微,那他便下一剂猛药。
他要向她证明自己的用处,并让她知道他是可以为她所用的。
谢流忱早就知道她借用他的名头压她的父亲,可他不在意,这种事只会让他们的关系更牢固。
在让她爱他之前,先让她觉得他仍有可用之处,他能成为她的一件工具,等她依赖他到离不开他的地步,不爱也要变成爱。
他神情阴暗地想着这些,再度看了一眼崔韵时。
——
谢流忱先下了马车,对崔韵时伸出手,她本要避开他的搀扶,却在看见门口的小厮时,将手放在了谢流忱掌心。
谢流忱顺势牵住她的手,小厮已经入内向崔钦和杜岩沁夫妇通报,等他们到了前厅时,崔钦已经坐在那了。
崔韵时向崔钦行完礼,就坐到一边,听着谢流忱和她这位父亲说些场面话。
崔钦精神很是振奋,难怪今早一起便有喜鹊叫。
谢流忱这位出身尊贵的贤婿除了回门那一回,之后逢年过节也很少到崔家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与他联络感情,崔钦自然是不能放过。
他一直当女儿不得谢流忱的欢心,不然怎么他这个岳父都见不着女婿的影呢。
不过她能讨好婆母明仪郡主,也算是有点用处,不是一嫁到谢家就以为万事大吉,满脑子吃喝享乐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