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分明就是厌我至极,只因一次欺骗就把我当成和霍侍郎一般的卑鄙小人,但外面危险,我不能让夫人单独离开。”虞策之死死抓着舒白的手臂,赤红着眼眶咬牙。
顿了下,他似乎觉得自己语气里恶面情绪过大,抿唇又说:“主公不能死在谋士前面,你若是厌恶我,我可以离开。”
舒白耐心告罄,扯起唇角,眸光却冷厉魄人,她空出来的手钳住他的下颌,冰凉指腹触及还算温热的肌肤,她嗤笑一声,道:“什么主公谋士,别跟我耍这些孩子才玩的把戏,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没有置喙的权利。”
虞策之双目一沉,唇角绷直不说话了。
大概是伤痛难耐的缘故,他知道这时候说些软话,舒白就不会增加对他的厌恶,但是委屈和不甘如毒蛇一样缠绕在他脏腑,他可以压抑一时贪欲,却不能扼制一世,何况他本就不是有耐心的那一类。
两人对视许久,气氛一时冷滞,在她的注视下他不敢久抓她的胳膊,便又悄悄揪住她的裙摆,本就骨感的手背青筋凸起,几乎抓破她轻纱制成的裙角。
舒白按着他靠回山壁,看他半晌,慢慢松开手上桎梏,道:“不过我想丢下你当然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这雨看样子要下一天一夜,但我们困在山洞里,需要东西果腹,你明白吗。”
虞策之怔了下,转瞬明白过来自己想差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止住。
他不舍地松开手,低声道:“是我连累你了,对不起……夫人,我可以不吃的,你找到足够你吃的就赶快回来。”
舒白深深看他一眼,后退一步,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短刃,快步走出山洞。
虞策之直到再也看不见舒白的背影,才脸色渐沉,露出几分阴郁与自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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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月顶着倾盆暴雨悄然爬上陡峭的山坡。
虞策之维持着舒白离去的动作,屈腿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直到一只雕鸮扑腾着翅膀,缓缓落在虞策之面前的岩石上。
虞策之长眉微蹙,缓缓伸出手指,那只雕鸮停了半晌,竟乖巧地落在他的食指上。
雕鸮粗长的腿上绑着一个小木筒。
虞策之立即取下,将小筒中的东西倒出,是三颗漆黑的解毒药丸。
虞策之身上的伤不重,只算得上皮肉伤,但江太后培养的刺客不是吃干饭的,刀剑淬毒,毒不似舒白的蛇毒那样霸道,却十分折磨人。
中毒者伤口的疼痛被放大数倍不说,且会血流不止,危及生命。
虞策之服下一粒药丸,几乎将他撕扯开的疼痛感终于得到减轻。
解毒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扶着山壁试图站起。他想去追舒白。
他踉跄走了两步,倏然头晕目眩,脚下不稳,重重跌在地上。
地上冷硬潮湿,偶尔还有竖起的钟乳石,很快虞策之身上就又多了几道血痕,整齐白净的衣衫也变得破破烂烂,狼狈极了。
雕鸮歪着头,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似是表达不解。
虞策之双目猩红,心有不甘,试图再次站起,耳边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动作猛然一顿。
雕鸮听力更加敏锐,加上人为训练,不等虞策之下命令,便主动踮着脚藏入石缝中。
第15章
舒白走进洞穴,挤了挤衣服上的水,抬眼就看见趴在地上的青年男人。
大概是倒下时衣服被石壁的尖锐凸起勾住,他外面的袍服被撕碎,露出了染血的里衣,白玉染尘,既狼狈又脆弱。
舒白愣了下,没想到自己只出去了一会儿,这人就又出了新状况。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靠近,这人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勉强抬起染上鲜血的眼皮,看见是她,先是一喜,很快身体又僵住。
他的手指蜷缩起来,试图将身体藏在撕裂的衣衫下,掩盖狼狈不堪的自己。
他抿了下唇,低声道:“我体力恢复了些,想出去找夫人,没想到……是我太没用了。”
舒白望着他,长眉不着痕迹挑了一下,她缓缓上前,慢慢俯下腰身,“你想去找我?”
虞策之避开舒白的凝视,声音又低了几分,“……是。”
舒白不由嗤笑一声,伸手揽着他的腰身微微用力,尝试把他扶起。
但他宽肩窄腰,身量足足比舒白高了一个头,舒白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在虞策之的配合下带着人起身。
山洞里地面湿滑,只靠舒白一人重心不稳,虞策之又虚弱得使不上力,眼看又要倒下。
关键时刻舒白眼疾手快,脚步一转带着他换了个位置,让虞策之站在了靠墙的一边,有了墙壁支撑,才不至于让两人倒在地上。
“站不稳就别再动了。”舒白手臂撑在他的胸膛上,气息有些急促。
“我知道了。”虞策之抿唇,感受着怀中温度,鼻尖嗅到细微的草药香味,他难得有些不自在,连带着耳根子也透红。
舒白缓了片刻,等身体缓过来,后退一步,远离虞策之的怀抱。
她从怀中掏出个拳头大的果子塞到他手里,“外面只有这个,很酸,勉强充饥,你吃完了我给你上药,流血不止你撑不到明天早上。”
“夫人吃,我不饿。”虞策之将红果子推回去,喑哑着声音说。
舒白看他,有些好笑的扬起眉梢,“这东西山洞外面很多,我已经吃过了。”
听了这话,虞策之又低头看手中红果子,色泽鲜艳,和奈果很像。
他试探性咬了一口,酸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果真同舒白说的一样,这果子并不好吃,果腹都有些勉强。
舒白将收集来的草药放下,遗憾道:“本来想捉只兔子的,不过雨天野兽都躲在巢穴里,出去一圈连动物的影子也没有。”
她平静道:“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虞策之想到什么,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子染上血色,他强作镇定,稳定呼吸,若无其事地避开舒白的目光,道:“我自己来。”
舒白点了下头,将草药递给他。
衣服粘连血肉,扯下时十分疼痛,虞策之却感受不到般径直撕下衣衫。
劲瘦健壮的腹部上,赫然是一道巴掌大的口子,蜈蚣一样狰狞地爬在上面。
舒白双手环胸,若有所思盯着虞策之看。
虞策之察觉到她的注视,露在外面的肌肤微微泛红,瞳孔晃动,哑声道:“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舒白见他低垂着头不看自己,笑了下,倾身攥住他胡乱上药的手,“污血没有清除,草药也不是这样上的。”
虞策之的手腕结实有力,偶尔能看见凸起的青筋,肉眼看去极具力量感,只是被舒白握住时,他乖巧不做挣扎,力量感就减弱了许多。
舒白用随身的帕子简单擦掉腹部残留的血迹,将几种药草放到手心里揉在一起,沾到指腹上,一点点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虞策之紧紧注视着舒白认真的侧脸,鼻尖嗅到雨水和草药混合的清香,空洞的心脏仿佛逐渐被填满。
随着舒白指腹的移动,他的腹肌起起伏伏,劲瘦的腰身裸露在空气外,敏感的地方泛起些许粉红,幸而山洞里光线昏暗,视线受阻,所以没有被上药的人察觉。
草药涂完,伤口果然不再淌血。
虞策之眨了下眼睛,惊讶道:“真的有用。”
舒白直起身,有条不紊地擦去手上残留的药草和血色,“我给你涂的药可以防止化脓,但抹上去时刺疼难忍,你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是为什么?”
“很疼吗?”虞策之蹙眉,透露出几分茫然,冰冰凉凉的药草触碰伤口,他觉得很舒服,远没有解毒前剧痛难忍,就算疼,一想到是舒白亲自帮他涂抹,那些疼也不算什么了,“我好像对疼痛不怎么敏感。”
舒白俯下身扬眉凑近他,伸手戳上他敷上草药的伤口,缓缓用力,“真的不疼?”
虞策之面色如常,摇头。
“你这体质,若是出生在穷苦人家,恐怕会被世族买走当死士训练,出生高门算你走运。”舒白说。
“夫人很了解那些世家大族。”
舒白向火堆里添了一把枯叶,正要说话,身后的石缝发出窸窣声响。
舒白第一反应是洞中有蛇,顿时如临大敌,握着短刃看去。
石缝狭小,雕鸮不耐久待,从石缝中钻出,圆润的脑袋一转,有些无辜地看向舒白。
舒白:“……?”
虞策之原本不以为然,这只雕鸮是暗部训练出来的,刚成年没多久,习性贪玩没有藏住也是常事。
但很快他就变了脸色。
“夫、夫人,你要做什么?”
雕鸮不设防,舒白一把就抓住了它的双翅,等这只刚成年的猛禽反应过来,已经无法脱离舒白的控制。
舒白将雕鸮按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短刃贴在雕鸮的脖子上。
“雨天动物不出来,兔子是抓不到了,送上门的肥鸟也可以果腹,果子不好吃,我可不想挨饿。”舒白神色淡淡。
雕鸮哀鸣一声,不断蹬着腿,求救般看向虞策之。
虞策之见舒白是要来真的,不由咬牙,心都开始滴血。
雕鸮不同鸽子,野性难驯,数量稀少,暗部每培养一只雕鸮,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难以估算,总归也就两只,真要折一只在这里,未免太冤了。
虞策之道:“这东西仿佛有灵性,吃了太可惜了。”
“灵性?”舒白扬起眉梢,若有所思看着手下写满惊恐的鸟头,“我怎么看不出来。”
“……吃了那果子,一时也不是很饿,不如留着它以备不时之需。”
舒白打量虞策之半晌,视线又落回睁着无辜圆眼的雕鸮身上。
“好啊。”舒白缓缓道:“留着明早吃也可,我先拨了它的羽毛,等吃的时候就不费时间了。”
雕鸮似乎听懂人言,顿时发出尖锐的哀鸣。
嗷!——
虞策之眼一闭,眼看雕鸮被拔掉一支羽毛,他豁出去般说:“要不再留一晚,我看它与夫人有缘,夫人不如当小宠养。”
舒白扬起眉梢,慢条斯理道:“野兽不通人性,养不熟的。”
雕鸮终于意识到眼下主宰生杀大权的是舒白,而不是它从小就信赖的主人,见舒白伸手摸上它的脑袋,它连忙讨好般蹭起舒白的手掌。
舒白眼中浮现兴味。
虞策之乘胜追击,“这只或许是例外。”
舒白凝视雕鸮半晌,终于大发慈悲,“好吧,就暂时放它一马好了。”
雕鸮察觉到手上力道松开,抖了抖翅膀,扑腾的翅膀立即向洞外飞去。
舒白见雕鸮飞走,脸上不见意外,只是少了些兴味,
但很快,缺少的兴味转化为深思和惊讶。
雕鸮去而复返,在沉沉暮色下,煽动翅膀,缓缓落在舒白面前。
而它粗壮的利爪牢牢抓着一只毛发乌黑的野兔。
似是怕舒白不懂它的意思,它松开咽气的野兔,用鸟喙向舒白的方向拱了拱,谄媚之心溢于言表。
舒白:“……”
第16章
舒白抓着咽气野兔的双耳,表情复杂地看向虞策之。
虞策之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雕鸮很聪明,很快就认知到舒白才是两人中掌握话语权的,但是演技不过关,有点过于有‘灵性’了,没有半点野性难驯的猛禽该有的影子。
想到自己身为皇帝,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怎么一和舒白相处,就总沦落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但是他是真怕了,他不像霍耀风,和舒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曾得到舒白的倾慕,他纵然身为九五至尊,于舒白而言也不过是个普通的陌路人,若是舒白知道他的执念来自一粥之恩,来自流落在外那半个月的悄悄窥视,定然会觉得他是个轻浮的人。
更重要的是,舒白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许多,如果他的身份暴露,舒白一定会联想到霍家迎娶阮月秋和他有关,他在舒白眼里就成了卑鄙小人。
早知道就再等等了……
虞策之深吸一口气,对上舒白审视的目光,他白着脸强笑道:“我就说它很聪明,我的直觉向来不会错的。”
“只有动物会依靠自己的直觉。”舒白话里有话道,“通常狗和狼的直觉都很好。”
她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雕鸮毛绒绒的胸脯,侧头看他时清明的双目中有三分揶揄,仿佛在问他是狼是狗。
虞策之转瞬懂了舒白话语中潜在的含义。
他顿时虚弱地捂住伤口,一缕头发散落下来,模糊了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挡住了锐利的眉峰,加上苍白的面色,他顿时看上去温和且无害。
“伤口有些难受,好像烧起来了。”他生硬的转移话题。
舒白定定看他片刻,收回目光开始专心处理手上的野兔,“药效发作,忍忍就好了。”
她抹去短刃上残留的蛇毒,借着石壁上滴下的水冲洗干净,利落地将兔子开膛破图。
山洞昏暗潮湿,因着外面暴雨冲刷,还有点阴冷。
舒白却恍若未觉,甚至心情颇好地勾了下唇角。
装成狗的狼再怎么像,也是会伤人的狼。
她或许不忍心欺负一条狗,但驯养一头狼带来的刺激却是难以令人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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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温热的食物和及时的伤口处理,虽然暴雨仍旧让伤重的虞策之格外难熬,但也阻碍了追杀而来的刺客。
一夜平安过去,转眼便是艳阳天。
虞策之不畏惧疼痛,腹部受伤也不妨碍他行动自如,省去舒白许多麻烦。
当然,如果虞策之走不了路,舒白只能遗憾的放他一个人在洞穴,自己回京城了。
树林距离京郊有一定的距离,好在有雕鸮探路,那只雕鸮显然对自己险些小命不保的事情心有余悸,它无视虞策之阴沉似水的脸色,奋力在舒白面前表现自己。
离开洞穴后,它先是猛冲向天空盘旋几圈,树林中所有细枝末节都在一双鹰眼中无所遁形,等确认路线,它俯冲下来,用鸟喙轻轻叼起舒白的纱裙,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舒白打量着雕鸮,扯了下唇角,侧头看向拧着眉头一脸凝重的虞策之。
意识到舒白看过来,虞策之勉强道:“原来这种鸟这么通灵性,有机会了我也养两只。”
舒白道:“看你的脸色,我还以为这是你养的。”
“……”虞策之沉默无言,心中却悔极了。
早知道这蠢鸟一点眼色不会看,藏拙都不懂,他还不如一开始就说雕鸮是自己养的,也不至于现在骑虎难下。
好在洞穴里凑合一夜,衣服都还没有干透,因为休息不好,舒白没有追究他的意思,在雕鸮的指引下,两人很快到了城门口。
城门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不知等候多时的宋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