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口气,确保自己说话时不会露出暗藏许久的野心和欲望。
“护国公身为皇帝近臣,一直在替皇帝查世家臣子的底细和私事,霍家也在其中,宋祁往来护国公府时,偶然从护国公……咳,就是我父亲那里得知了一件关于霍耀风的事情,夫人你听了千万不要生气。”虞策之紧紧观察着舒白脸色。
舒白拧了下眉,目光微冷,“什么事。”
“苦主我已经让宋祁带来,人就在院子外等着,夫人可以听她当面说。”虞策之轻声说。
舒白审视虞策之半晌,慢慢扯起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好啊,那就见见,你请那人去主厅等我。”
“好。”
等虞策之离开,舒白在案几前静坐片刻,才手持画卷起身。
书房外的拐角处,安锦特意派来,随身保护舒白的小厮等候多时。
舒白将画卷交到小厮手中,细声叮嘱,“我知道你家大人近来事忙,但这画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小厮郑重点头,将画卷小心翼翼收好,“夫人放心,小人明白。”
“安大人有事要小的带给夫人,刑部刘尚书年迈,已经写了折子欲在明日早朝告老还乡,萧大人能力出众,刘尚书在折子里举荐了萧挽大人。”
“刑部能接替刘尚书位子的人除了阿挽,便是郭侍郎,皇帝不会考虑出身名门的郭氏,这位子大概率是阿挽替上,稳妥起见,明日早朝,萧挽不可为我出言,明哲保身便好,此事你务必告知。”舒白正色道。
“是,夫人放心。”
目送小厮离开,舒白在廊下坐了片刻,步入主厅。
虞策之口中的苦主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女,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蜷缩着坐在客座,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脸上惊惧交加,一双眼睛看向舒白时,充斥着不信任。
舒白没说话,先递了杯茶给她,这才看向虞策之。
虞策之对少女道:“你不必害怕,我费心让你来这是为什么,宋祁都和你交代过了,该怎么说还要我教你吗?”
少女咬了咬下唇,忍着害怕说:“是……我叫翠雪,我姐姐水桃曾经是京城花楼里的清倌,因为灾荒和战乱,家里的大人都没了,是姐姐一直补贴家中,我才能顺利活下来。”
“那时候宫里的娘娘和几个大家族争斗不休,京中无论哪里都很乱,姐姐很害怕,所幸四年前她被霍家的管事买回府上,成为霍家的歌舞伎,我以为姐姐以后不用在花楼那种污秽场所,为此高兴了一段时间,直到宴饮,有大官看上了姐姐,要霍家把姐姐送给他做妾。”
舒白望着少女眼角渗出的泪痕,放轻声音道,“世家大族往往利益为重,如若权势高者开口,霍家不会拒绝。”
“是,姐姐退无可退,为了自保,当晚趁着霍耀风醉酒……本来便是你情我愿的事情,霍耀风醉酒,当晚并没有拒绝,第二日早上却装作悔恨的模样,”翠雪咬了咬牙,语气悲悯道,“霍耀风是世家口中人人称赞的大公子,姐姐不求名分,甘愿住在庄子里做见不得人的外室,有霍家大公子的庇护,那位大官再不提姐姐的事情,
姐姐还将我接到了身边,我曾经天真的以为,如果一直能那样下去也很好。”
翠雪讥讽地扯起唇角,再看向舒白时却染上了莫名的恨意,“姐姐怀孕了,她瞒了许久,久到三个月后症状显露,姐姐知道世家大族的公子金尊玉贵,她没奢望什么,她甚至去求霍耀风放她走,放我走。”
“但霍耀风的母亲却在一个凄冷的晚上,当着霍耀风的面,打掉了那个孩子,”翠雪的尾调有些歇斯底里,“那是霍耀风的孩子,霍耀风那贱人便站在那里无动于衷,我姐姐不堪受辱,当场气绝,庄子里所有的仆人全部处死,我因为机缘巧合,正好在地窖里才躲过一劫。”
“我和姐姐明明什么也不求,却落到这样的下场!你知道那老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吗?”翠雪恨恨发问。
舒白沉默半晌,“名门望族重视所谓清誉,他们会觉得你姐姐身份低微,不配生下霍家的孩子,辱没门楣,何况四年前霍耀风入仕不久,地位不稳,就算霍耀风自己不在意,霍家也不会允许他丑闻缠身。”
“你也是霍家人,你和他们,不过一丘之貉。”翠雪忍不住迁怒。
“天下女子尽是可怜人,你姐姐自保的方式在我看来不算最优选择,但她的事情,我感到惋惜。”舒白微微垂首,往日清明澄澈的双眼,此刻看上去却暗沉低落,如夜晚坠落的星,“谢谢你告诉我真相,让我知道枕边人丧尽天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被瞒多久……”
顿了下,舒白真诚道:“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你尽管开口。”
“有人付过报酬了。”翠雪移开视线,“我将得到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霍耀风冷眼旁观害死我的姐姐,但我知道,真正拿主意的是霍家的主母,霍耀风是卑鄙的得利者,如果可以,我希望霍家一无所有,大梁再也没有世家的容身之处。”
顿了下,翠雪道,“但我知道这很难,你是他的妻子,你也不需要为我去做,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梦话罢了。”
翠雪离开前,深深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虞策之,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舒白在主位上静坐半晌,忽然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我曾经以为霍耀风虽然窝囊,但为人至少正直,原来我很久以前就看走了眼。”
虞策之走到他身边,缓缓弯身,沉声道:“这样的人,实在没资格陪在夫人左右,夫人可要早下决心才好,听护国公说,春闱舞弊的事情朝中要了结了。”
舒白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护国公倒是什么都跟你说。”
“我还知道,霍如山已经想好了开脱的办法,夫人可不要错过这次时机,趁着天子心意还在,借势和离,我想夫人一开始就这么打算吧。”
舒白笑了下,问,“霍耀风知不知道翠雪的存在。”
“夫人真聪明。”虞策之轻牵唇角,“这四年,尤其是今年,霍耀风一直在派人追查翠雪的下落,若是别处便也算了,但夫人这处院子外,遍布霍耀风的眼线,我猜从翠雪露头开始,就有人去通知霍侍郎了。”
舒白唇角下压,再度审视起虞策之来,语气冷沉,忽然问责道:“你在算计我。”
第19章
虞策之扬起眉梢,大约是相处久了,又或许是大计将成,他身上多了些有恃无恐的味道,“我帮夫人认清霍侍郎,夫人何出此言。”
舒白冷笑一声,并不吃他这一套,她冷然问,“翠雪的安全你要怎么保证,如若翠雪说的是真的,霍耀风一定想尽办法也要杀她。”
虞策之眯起眼睛,轻声说:“夫人何故担心别人,离开霍家的机会只有一次,只要夫人一句话,我定然为夫人筹谋,至于翠雪,她自愿以一纸血书状告霍家,霍家雪上加霜,夫人和离自然顺利,这也是您所希望的,不是吗?”
舒白对上他的眼睛,伸手捏住他的下颌,缓缓用力,“我问的是,翠雪的安全如何保证,你在答什么?”
虞策之乖顺地任由舒白审视打量,唯有藏在纤长睫翼下的双目,和轻蹙的长眉暴露了骨子里的不驯。
两人对视半晌,虞策之轻声道:“我会保全翠雪,事成之后,她会带着金银财帛回乡,安度余生。”
虞策之下颌的力道渐松。
舒白盯着他,评价道:“狼子野心,你等这天很久了吧。”
“身为夫人的谋士,自然要帮夫人筹谋。”虞策之款款而笑,“夫人知道我不是可以随意控制的家犬,我和夫人一直是各取所需不是吗?”
“各取所需?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舒白没等他回答,率先笑了下,继续道,“你费心筹谋,连霍耀风的家底都摸清了,我要早知道你有这能耐,可不会留你在身边养虎为患。”
虞策之伸手拉住舒白的衣袖,目光灼灼,“如果夫人不想回霍家,我也可以出面保住夫人,这样到和离为止,夫人便都不用见霍耀风了。”
他声音低沉缓和,如夜晚山间朗月下拂过的清风,带着诱劝的意味,“夫人不想见他,便可以不见。”
舒白看他半晌,坚定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扯下,敷衍道:“不必了,我和他,还有些事情没说清。”
眼前这个叫谢拾的男人心思诡谲难测,对她暗藏野心,比起那个易于掌控的烂人夫君,谢拾才是那个真正危险的人。
一旦和离,获得的自由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世家大族那层心照不宣的光鲜庇护,藏在阴沟里的东西会忍不出露出爪牙,那也是她必须要提防的。
不过没关系,等离开谢拾,到她自己的控制范围里,她会有很多后手来对付蠢蠢欲动的谢拾。
院子外忽然吵嚷起来,舒白站起身,理了理罗裙,道:“既然你打点好了,就别让我失望,如你所说,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你做不好,便把翠雪交给安锦,他会处理。”
虞策之表情微顿,故作疑惑黯然,“夫人是说翰林院的安锦安大人,安大人是朝中清流,在年轻一辈中颇有声望,原来夫人除了我之外,还有更信任的人。”
舒白似笑非笑侧头看他,“你对京中官员倒是知根知底。”
虞策之目光灼灼对上她的视线,一笑,“谢拾身上没有几分本事,又怎么敢留在夫人身边。”
顿了下,虞策之沉声承诺,“夫人放心,我会帮夫人把这情债了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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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白打开院门,直直对上阴沉着脸站在门前的霍耀风。
霍耀风眉宇紧皱,看见舒白,他想也不想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舒白,你今天可有见过谁。”
“我能见谁?”舒白视线扫过他身后一众打手,挑眉反问,“你这样子,倒像是来抓奸的。”
霍耀风额角青筋凸起,压着声音隐忍道:“你院子里那个男人,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再同他来往了,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舒白,我什么都能依你的性子来,你厌恨看门的小厮,我就把他们遣走,但今日这件事我绝不会退让。”
舒白甩开他的手,“事到如今,你还说这样冠冕堂皇模棱两可的话。”
她冷冷道:“我已经见过翠雪了,你究竟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霍耀风脸色微变,下意识说:“当年的事情,是我母亲做的,我改变不了什——”
啪的一声。
霍耀风话语骤止,一侧脸颊泛红。
“贱人。”舒白失望地看着他,“我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看错了你,你自负自傲,但到头来也不过是个贱人,我们的事情,早该了断。”
霍耀风抬脸扯起唇角,“随你怎么说,我今天是来带你回去的,翠雪的事情,我可以慢慢解释给你听。”
他扭头对身后两个不敢作声的仆从说:“带少夫人上马车。”
舒白深深看霍耀风一眼,踩着马凳走上马车。
一直跟着舒白的竹辞见状,连忙抱着雕鸮跟上。
陈川早在舒白出来时,就带着霍家数十家仆蜂拥进入院门,舒白进入马车后他又从院子里出来,在霍耀风耳边低声道:“少爷,没找到那女人,大概是跑了,院子里还有个男人,少爷的意思是?”
霍耀风知道陈川说的男人是谁,他双手紧握成拳,复又松开,最终道:“不用管他,府中事多,我们立刻回府。”
霍耀风说完,心有不甘,又抓着陈川的手腕吩咐,“你带着十个人继续去找翠雪,若是、若是她独自逃跑,那便还有补救的机会,找到人后立即打死,翠雪的卖身契在霍府,没人敢说什么。”
“是。”陈川郑重点头。
再次回到霍府,舒白打量着府中熟悉的一草一木,分明草木如初,甚至盛夏时节植被茂盛葱绿更盛春日,她却觉得荒芜陌生。
霍耀风对竹辞忌惮戒备,一回到府邸,他就找了个借口把竹辞支开,舒白对于霍耀风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径直向后院走。
舒白刚步入后院,霍母便接到了消息,领着仆从匆匆赶到。
霍耀风不顾舒白反抗,紧紧握着她的手,护鸡崽一般站到舒白身前。
“母亲。”霍耀风警惕道,“你怎么来了。”
霍母没忍住,当即甩了霍耀风一记耳光,“再过五日就是婚期,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霍耀风沉默半晌,“母亲,今天是我活得最清楚的一次。”
“你!”霍母气急。
“我不想娶阮月秋。”霍耀风紧接着说。
“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你以为这是由你性子来的吗?”霍母怒道。
霍耀风攥住霍母颤抖的手腕,声音喑哑,“母亲还记得翠雪吗?”
“什么?”
“翠雪回京城了,有人保她,我动不了,母亲也动不了。”霍耀风无比平静,“母亲,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要舒白。”
霍母愣在当场,“谁在保她,霍家都动不了。”
“母亲,你别多问了。”
气氛倏然凝滞,舒白打量着霍母明暗不定脸色,心中厌烦,杀人灭口不仅是霍家惯用的伎俩,也是世家大族皆爱用的手段,但视人命如草芥,就有被反噬的一天,以权势压人,就有被他人压制的一天。
霍母咬紧牙根,正要说话,不远处忽然传来轻松的男音。
“嫂嫂回来啦?”霍铎探出头,望着舒白的样子分外开朗。
舒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霍铎仿佛没看见三人各不相同的脸色,自顾自上前,笑道:“嫂嫂回府,定是病好了,大哥你不早说一声,我定然和大哥一起去接嫂嫂。”
霍耀风面无表情,“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插手。”
霍铎习惯了被家中人冷待,正要说什么,却听霍母忽然说,“无论如何,耀风你太胡闹了,这时候接舒白回来,岂不是再打阮家的脸,倘若你父亲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
带着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霍耀风脸色骤变,霍铎也慢慢收敛了笑意,沉默站在一旁。
霍如山黑着脸走过来,狠狠剜了霍耀风一眼,“逆子。”
霍耀风沉默片刻,还是坚定道:“父亲,舒白是我的妻子,天底下没有妻子不在家的道理。”
“现在不是了。”霍如山阴沉道,“舒白违背霍家家规,等风头过去,我会令你休妻,你的妻子只有阮家女儿。”
“父亲!”霍耀风惊道。
舒白冷冷扯了下唇角。
“你若再违背我,霍家家主之位,也未必会交到你手上,别忘了,就算没有霍铎,还有你数个族叔,他们谁都有资格继承家主。”霍如山缓缓施压。
此言一出,舒白便知道这场闹剧到了收尾的时候。
霍家身为名门望族,即便如今世家多有没落衰微,势力也绝不容小觑。霍耀风不可能为了她放弃权势。
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对上霍耀风看过来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