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上次的任务里,游左他没有上报舒白的存在。
绝对不是他自己不忠心。
游左义正言辞地想,顺手揪下新吸附上来的水蛭。
他没有上报,一是因为他级别太低,没资格直面江音,二是因为上刑太痛苦,他中途晕了过去,早忘了汇报的事情。
“头儿,这样走什么时候才是头,主子还等着我们交差呢。”
“是啊,我们本就是探听情报,死了也无妨,只要不暴露主子,把消息传递回去便算是完成任务了。”
游左拧眉,“我没有强求你们跟着我,不跟着我,你们也可以另谋方法。”
两个死士闻言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个率先道:“我们必须给主子和楼大哥一个满意的交代,告辞。”
“游左,告辞。”
走过的路坦平无阻,身后很快响起离去的杂乱脚步声。
游左看了看逐渐向西的太阳,挥起手中大刀,砍断挡路的荆棘。
下午,游左总算看见了小路,他心里一喜,知道自己大约没有走错路,当下剥掉身上的水蛭和毛刺,沿着小路向山下大步走。
他提着刀,背着昏黄的阳光一路走,忽然耳尖微动,听见了细微的响声。
刺客与生俱来的敏锐感令他立即放轻脚步,借着茂密的灌木隐了身形。
轻轻拨开枝叶,游左琥珀色的瞳孔微缩。
枝影横斜,秋风轻轻拂过,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在游左的视野里,可以清晰地看见从水中上岸的男女。
舒白穿戴整齐,虞策之则不着寸缕浮在水里,眼窝下有些青黑,肉眼可见的疲惫。
舒白在他身边蹲下,道:“上来,都泡肿了。”
“没有衣服。”虞策之恹恹回答,宁可和厌恶的池水呆在一起,也不愿意什么也不穿上岸。
“这里又没人,谁会看你。”舒白说。
“那也不上去。”虞策之恶狠狠说。
他显然没有忘记半炷香之前的遭遇,甚至到目前为止,他也没有想明白舒白是哪里来的那些奇怪东西,改良过的玉器捆绑着皮革,竟然可以别在腰上。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驴一样,稍微有喘息的时机,看押驴的监工就会用武力督促。
虞策之越想越生气,咬牙道:“我哪里也不去。”
舒白挑眉,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看他,“我都帮你把身上洗干净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还想怎么样?”虞策之如某种会鼓起来的河鱼,咬牙切齿反问,“你差点杀了我。”
他的话引得舒白不由自主牵了下唇角,望着他的目光稍稍和缓了一些。
舒白再次蹲下身,“好了,别闹了,快上来,我给你带了衣服。”
虞策之一愣,随着舒白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她真的从布包里翻出一件合乎他身形的单衣,至少满足了蔽体的需求。
“今日你根本早有预谋。”他咬了咬牙。
“你不是早就知道?”舒白展开单衣,“上来,我只说最后一次。”
虞策之看她半晌,他身上蒙汗药的药效已经褪去许多,他当下手臂用力,从池水中一跃而起。
笔直有力的双腿再次站在土地上,不由微微发颤,然而腿的主人是个倔强性子,并没有在舒白面前暴露自己的不适。
舒白把衣服扔给他,转身去收拾两人留下的狼藉。
远处灌木之后,游左盯着两人动作,迟疑片刻,选择后退远离。
第32章
游左不是愣头青,他清楚的认知到,皇帝刚刚和那个貌似叫舒白的女人结束了一场温存。
上头吩咐下来的命令有两条,一是探听舒白是否为皇帝情人, 第二条则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抓捕舒白见江音,后一条楼涯甚至叮嘱,若有机会,尽力而为即可,切不可强求坏事。
若是按照游左以往的行事风格,他绝对当做没有这一条命令。
但他身上还欠着上次任务的变鞭刑,这次如果不能让楼涯满意,回去继续挨鞭子不说,楼涯很可能会让他晚吃一天每月都需要服用的药粒。
锥心刻骨的疼痛半炷香都难以忍受,何况一日。
游左费力从后山斩出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为的就是能顺利将舒白掳走。
遗憾的是刚才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虞策之在这里,游左也算江音手下的老人,他对虞策之这个新任掌权者的性格是有几分认知的,他绝对不会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上次虞策之已经吃过一次暗卫不在身边的亏,之后他身边的暗卫调度会更精密稳妥,即便看似周围没人,一旦虞策之这边出现状况,潜伏在附近的暗卫会立即出现。
游左是个十分惜命的人,单体作战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他根本不想尝试,而且他还有一天的时间,足够抓一个虞策之不在宫外的漏洞。
游左下定决心,把头上插满树杈枝叶,把自己的脸涂上泥土,确保自己和环境融为一体,悄悄也沿着小径向山下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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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沉。
虞策之落后舒白一步,双手拢着单薄的衣衫,面色紧绷,每走一步腿都轻轻打颤。
下山时,他有过几次想叫住舒白,想让她扶自己一下,但碍于尊严,他硬生生止住寻求帮助的冲动,只能委屈的自己忍受。
等到能望见葱茏树木后的竹屋,虞策之脚下踩空,一个不稳,即将栽倒时,一直快他一步的舒白忽然侧身,牢牢攥住他的手臂。
虞策之咬牙,睫毛颤了下,沉声道:“多谢。”
舒白挑起眉梢,“难得你这么见外。”
虞策之的固执劲上来,唇角绷直,怎么也不看舒白。
舒白笑了一下,没有理会生闷气的虞策之。
竹屋的篱笆旁,竹辞和宋祁在舒白面前齐齐现身,这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虞策之看出两人的不同寻常,表情微顿,下意识看向舒白。
恰巧舒白也在看他,她双臂环胸,毫无兴致地说:“我还有事,失陪了。”
虞策之谈事涉及他的真实身份,必然要避讳舒白,但舒白真的走了,他又肉眼可见的阴郁,抿着唇,一言不发。
舒白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脚步,好心提醒,“记得给你家主子准备一件衣服。”
宋祁这才注意到虞策之身上仅有一件单衣,必须一只手拢着衣衫才不至于城门大开。
宋祁顿时急了,怎么说也是皇帝,衣不蔽体算怎么回事,若是让史官和起居郎知道了,陛下的名声危矣。
宋祁连忙看向竹辞,“快去马车上把备用衣物准备好。”
竹辞应是,心中却十分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每次和舒白有过男女之欢,陛下的脸色都格外疲惫,心情也不如平日舒畅,更重要的是她仔细观察过,这两次陛下和舒白分开,腿都打着颤,活像是吃瘪被欺负了一样。
但是让九五之尊吃亏受气,可能吗?
竹辞不敢细想,连忙离开了。
篱笆院外只剩宋祁和虞策之两人。
虞策之将目光从竹屋紧闭的木门上收回,冷声问:“什么事。”
“陛下和夫人不在的时候,有两个贼人在附近鬼鬼祟祟,被属下发现了。”
“什么贼人?”虞策之皱眉。
“两个蒙面青年,有些功夫,被抓住了便说自己是走投无路的贼匪,想要抢些银钱吃食。”
“审了吗。”
“在审了。”宋祁看了虞策之一眼,说出自己的猜测,“那两个人咬死自己是贼匪,身上却没有证明身份的文书,所持有的兵器削铁如泥,属下怀疑——”
虞策之冷笑一声,立时明白宋祁的猜想,“江音消息倒灵通,几天功夫就把手伸到这里了。”
“眼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否属下加派人手保护夫人,以保完全。”宋祁问。
虞策之对温泉戏水一事耿耿于怀,听宋祁提起舒白,唇角绷直,神色冷淡。
宋祁察言观色,就在他以为虞策之会拒绝自己的提议时,他又看见虞策之微不可查颔首。
宋祁:“……”
宋祁小声道:“那属下今晚就去布置。”
虞策之拢了拢单薄的衣衫,神色莫名。
备好的马车缓缓驶来,虞策之明日要和心腹大臣议事,不便在竹屋多留。
他垂首,眉峰微动。
他在江音手下汲汲营营多年,了解江音的为人,江音既然派了刺客来探听情报,就代表已经察觉到舒白的存在,那么无论刺客有没有把情报传递回去,江音都会选择对舒白下死手,说不定她还在想把他也一网打尽。
世上绝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与其战战兢兢,时刻担心有人横插一脚,惊扰他的夫人,不如尽早将舒白完全拢入自己的羽翼。
眼下,唯有舒白住在宫里,才能让自己真的放心。
他要把自己的野心和攻击性藏得好一点,尽早让夫人对自己生出好感,这样他才能暴露身份,顺理成章带她回去。
打定主意,虞策之深深回望竹屋一眼,登上马车。
最后一抹昏黄消失在天边。
屋外虫鸣声声,舒白手持书卷躺在摇椅上,偶尔翻过书页。
带着凉意的微风时不时从窗棂钻入屋子,拂过舒白随意散开的发梢。
烛火燃至一半,忽地一阵邪风吹过,屋内霎时漆黑一片。
舒白攥着书卷的手微紧,慢慢坐起身。
室内静悄悄的,屋外的虫鸣声仍旧清晰可见。
邪风仿佛只是偶然,舒白隔着窗棂看向外面,满月之下,树梢的枝叶纹丝不动。
舒白站起身,摸索着走到桌边去取火折子,打算将室内的灯重新点亮。
握着火折子刚要转身,肩膀忽然被人抓住,同一时间,冰冷的铁器抵在舒白的脖颈。
“别动。”游左从背后攥住舒白的双手,用凶狠的声音凑在他耳边说,“要是挣扎,你的小命可就没有了。”
舒白咬牙,“你是谁。”
“你是他的情人,难道不知道他的仇家遍布天下,想要他死的人大有人在。”游左冷声说。
舒白不用深想都知道游左口中的‘他’是谁,她在心中唾骂虞策之一声,却还要应付身后的刺客,不得不放轻声音温声说:“那你抓他去啊,抓我做什么。”
“抓到你,迟早也能杀了他。”游左说。
“谁派你来的,若你单纯是收人钱财,我可以出双倍。”舒白缓声劝导。
“我是死士,不是拿钱办事的杀手,抱歉,你今天注定要和我走一趟。”
舒白神色不变,“寻常死士不像你这样好交流。”
“真的?”游左眨了下眼,耸肩道,“我也觉得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自己的灵魂。”
舒白正要说话,抵在脖颈的短刃却往她这边压了压,舒白顿时屏气凝神。
“好了,别废话了,我要带你走,你配合一点,路上也少吃苦头。”
“你的主子是谁。”舒白问。
“无可奉告。”游左攥紧她的手腕,“我可是死士,至死也不会供出主子。”
“但你的主子只派你来,就代表已经放弃了你的性命,就算是这样,你也要效忠吗?”舒白轻轻反问。
“胡言乱语。”游左皱眉,想说至少自己不是一个人,却又觉得没有必要争辩。
“难道不是,方圆百里都是谢拾的暗卫,你能摸黑溜进竹屋,却不代表能带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这里。”舒白十分冷静的分析。
谢拾是谁?游左有些茫然,但他没有问的打算。
他已经觉察出来了,舒白在分散他的注意力,如果他再顺着舒白的思路走下去,早晚会被她找到机会逃脱,亦或者把屋外那些人引进来。
游左冷下脸,正要警告她。忽地鼻翼翕动,他明锐地闻见古怪的味道。
死士的训练涵盖许多内容,游左很快根据从前训练的记忆,分辨出空气中是什么味道,是顶级蒙汗药!
原来是舒白走到桌子边不只是拿火折子,她真正的目的是踩碎藏在桌角的蒙汗药特制药丸。
游左脸色骤变,正要趁身体还有力气把舒白解决掉。
然而只是瞬息,舒白一个肘击,重重打在他的下腹,同时矮身躲掉他手里的短刃,顺势挣脱。
游左后退两步,正要忍着疼痛和舒白殊死一搏。
舒白却不知从哪里抽出长剑,剑刃映着月色的寒光,霎时抵在游左的脖颈。
几息之间,胜负已分。
游左脸色变幻莫测,终究抵挡不住药效,倒在地上。
他大睁着双眼,忍不住问:“你要杀了我吗?”
舒白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上前踹掉游左脱手的短刃,冷冷道:“把你身上的衣服脱掉。”
“!”游左愕然,慌张道:“你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舒白语气更加冷硬,剑尖离他的喉结近在咫尺,“脱!”
游左心情悲愤,倍感屈辱,然而舒白没有立即叫暗卫进来又让他看见一线生机。
终究求生欲占了上风,游左颤抖着手,因为没有力气,加上慌乱,只能胡乱去扯身上的衣衫,脸色涨得通红,扒了半天才脱得只剩一件白色单衣。
“够了。”舒白确认他身上没有藏别的暗器,大发慈悲叫停。
她一边盯着游左,一边点燃离他最近的烛火,道:“我再问一次,你的主子是谁。”
游左抿唇,犹豫一瞬还是闭上眼,视死如归道:“死士不能暴露主子的身份,你杀了我吧,看在我对你没有多少杀心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
舒白始终注意着游左的表情变化,慢条斯理道:“我可以饶你一命。”
“什么?”游左一惊,很快了然,“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是所有刑罚都受一遍,还是出卖自己的主子,我虽然不喜欢我的主子,但我不会出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