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策之长眉蹙了下,他自觉自己在舒白面前,向来以顺从伪装自己,舒白这话令他感到冤枉,但此时他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舒白上一句话上,便没有为自己辩解。
“过来。”舒白伸手示意雕鸮飞入自己怀里,雕鸮受宠若惊,喜悦顿时冲昏它的小脑袋,当下它便羁鸟归林一样冲了过去。
舒白抱好雕鸮,确认这蠢鸟不会留在竹屋给自己惹事后,冲虞策之道:“走吧,不是要看灯会吗,晚了就没意思了。”
夕阳西斜,两人顶着昏黄暖阳,沿着小道逐渐远去。
竹屋里,游左瑟瑟蜷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抱着因为雕鸮作乱,不小心发出声响的锁链,脸上表情颇有大难不死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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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节在大梁是象征团圆和开放的节日,在花灯节这日,未婚男女会送自己亲手制作的花灯表明心意,一家人共同制作出的花灯挂在门前,则代表祈愿秋收时能五谷丰登,来年一帆风顺。
夜幕降临,京城大小街市张灯结彩,热闹异常。
马车缓缓停靠在水岸边,虞策之先一步跳下马车,伸手欲接舒白。
舒白瞥了眼他满怀盛情的拥抱,没有理会,而是一手抱着睡眼惺忪的雕鸮,一手借着他结实有力的胳膊跳下马车。
河边凉风习习,舒白正觉发冷,虞策之却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件厚实的披风,小心翼翼披在舒白的肩膀上。
借着披风遮掩,他又悄悄攥紧舒白的手,怀揣着某种小心思和她十指相扣。
舒白只是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又落在前方热闹的街市上。
多年不曾见过花灯节,舒白不由露出些怀念的神色。
她提起裙摆缓步上前,一双明眸里似乎映着点点花灯汇集成的璀璨星河。
虞策之落后半步,紧紧护着舒白,防止街市上疯跑的孩童撞上舒白。
“夫人。”虞策之见舒白心情上佳,大着胆子叫住她。
舒白停在一家卖花灯的摊子前,随口道:“怎么?”
虞策之目光灼灼盯着舒白认真挑选花灯的侧脸,憋了一路的话终于说出口:“夫人说我今日有正室夫人的架势,夫人觉得我有没有资格做夫人的夫君。”
舒白面无表情转头,毫无意外地对上虞策之满怀期待和野心的注视。
舒白莫名笑了一下,“一个浑身谎言和欺骗的情人,怎么能和正宫夫君相提并论。”
虞策之的表情霎时凝固,漆黑的瞳孔在万千灯火的映衬下显出几分难得的明澈,加上因为心中受创,瞳孔微微晃动,便会给人凄楚的错觉。
“我对夫人的感情都是真的。”
“要我对你改观也很容易。”舒白又说。
“什么?”虞策之重燃希望。
“我要见到安锦。”
虞策之唇角逐渐绷直,眸子低垂,道:“安大人办差去了,我也没办法违背皇帝的圣命——”
尾音未落,下颌骤然被捏住。
虞策之顺着舒白的力道倾身,和舒白平视,纤长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中打落阴影。
舒白紧紧盯着眼前这张可憎却也实在漂亮的面孔,淡声说:“你就那么喜欢拿皇帝的命令来压我?在你眼中我就那么好骗?”
虞策之抿唇,他始终攥着舒白的手,不仅没有松开的意图,甚至越攥越紧。
四下人群涌动,耳边是有些噪杂的叫卖吆喝声。
他又凑近舒白几分,在她耳边悄悄说:“夫人如果生气,我随夫人处置,夫人再等等好不好,总有一天夫人会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舒白眯起眼,轻嗤:“随我处置?怎么,这两次让你爽到了?”
虞策之耳垂泛红,低声说:“我只是想让你消气。”
“消气?”舒白拇指指腹抚过他的眉眼,语气淡淡,“我可没有生气,在你对我坦诚相见前,我们只会是露水情缘的关系。”
“我告诉夫人,夫人便会接受我?”虞策之问。
舒白凝视他,慢慢牵了下唇,“如果你真的清清白白,我怎么会不接受你。”
虞策之身体微僵,沉沉望着她,精致的眉眼中似乎夹杂着寸步难行的怨气。
舒白毫无动容,扯开他死死拽着她的手,转身离开。
等舒白走出几步,身影很快被拥挤的人群淹没,虞策之才骤然惊醒。
“夫人!”
他拨开挡路的人群,快步追上,这次他不敢再抓手,便习惯性去抓她的衣角。
“夫人。”
“做什么?”舒白拧眉。
虞策之望着她隐含冷意的俏丽眉眼,低声说:“能不能陪我用一些吃食,我饿了。”
“这个时候饿了?”舒白看了眼天色,夜空黑沉,早过了大梁人用晚膳的时间。
“我怕耽误花灯节,今天忙完了事情就来找夫人,一直没有用膳。”虞策之轻声解释。
虞策之身上有许多寻常高位者没有的特制,比如,尽管他本质上是蛰伏的凶兽,但他很擅长在适当的时候示弱,哪怕他所有的示弱都有必要达成的目的。
舒白静了一瞬,问:“想吃什么。”
“想喝粥。”他低声说,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她。
“粥?”舒白愣了下,看虞策之的目光有些奇怪。
她踮起脚向四周张望,在拐角处看见一家粥铺。
街道上人群熙攘,好在眼下不是吃饭的时候,还有空位可以坐。
两人在粥铺落座,粥铺老板立即笑着吆喝:“二位客官要什么。”
“一碗白粥即可。”虞策之说。
“小店可以在粥里加肉丁或者其余谷物,客官不试一试?”
虞策之摇头,“白粥就好。”
“好嘞,三个铜板,客官稍等。”
舒白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摊铺老板为了节约成本,如果只要寻常的白粥,定然稀汤寡水,无法达到充饥的目的,且民间的粥食是掺了劣米的,你可能会喝不惯。”
虞策之缓缓摇头,“没关系,我只是想喝粥了。”
老板很快把粥端来,粥水热气腾腾,老板还送了一碟小菜。
虞策之执起汤勺,姿势端庄,动作专注,像是在品尝山珍海味。
一碗粥水很快下肚,虞策之放下碗,用帕子擦拭唇角的水渍。
舒白揉着雕鸮的脑袋,随口道:“一碗粥就够了,你倒是很好养活。”
虞策之抿唇看向她,心情忽然有些低落,“夫人是不是忘记我留在夫人身边的原因了?”
舒白懒散地看着远处灯火,“什么?”
虞策之目光微沉,语气下压,“夫人。”
舒白回神,对上他幽怨的目光,眉梢扬起,“因为一粥之恩?当年为了防止难民喝不上粥,加上世族施粥也多是做样子,施粥用的米不足不说,且掺杂砂砾难以下咽,只有饿极的人才喝得下去。”
她看向空空如也的瓷碗,“丰年的粥铺胜过难民营的粥棚太多,没想到你当真是天灾的受难者。”
“在夫人眼里,我说的话就没有半句能信的吗。”虞策之唇角绷直,失落和不悦溢于言表。
然而虞策之的心情根本影响不到舒白,她只是含笑抬眼,慢条斯理说:“当年灾民数以万计,我没有印象不是正常?”
“但我……”虞策之想说他和寻常灾民不一样,整整一个月他都悄悄守在舒白身边,那年因为是大荒之年,花灯节没有如期举办,十分寥落,但他还在那日亲手做了花灯送给舒白。
舒白分明笑着接过了。
她一开始没有印象便算了,然而两人朝夕相处这么久,她怎么仍然不记得他呢。
虞策之自觉受到委屈,沉沉望着已经没有粥的碗,一言不发。
雕鸮察觉到有些凝重冷寂的氛围,圆润的眼睛转了转,扑腾着翅膀溜了。
不知过了多久,唇角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
虞策之讶然侧头,却见舒白用指腹擦掉了他唇角残余的米粒。
低沉的心情顿时拨云见月。
“夫人?”他有些不自在叫她。
“怎么?”舒白目光扫过他称得上猩红的眼眶,眼中笑意加深。
如果忽略这人的谎言和不服输的野性,她时不时也会感到有趣和喜欢,当然,这是要在他没有触及自己利益和底线的前提下。
舒白正漫不经心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声音。
“舒白?”
舒白回目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了霍耀风那张熟悉的脸。
第35章
霍家家主之位仍然虚位以待,空位高悬,霍耀风却仅有五成把握,加上父母不睦,家宅之事便让他焦头烂额,几月未见,他眼下显露乌青,唇边有青色胡茬,明显憔悴不少。
今日花灯节他无心欣赏万家灯火,而是重金拉拢几个霍家远房,许以重利,希望他们能站在自己这边,而非族叔。
他父亲以尚书之职稳坐霍家家主之位时,族中眼热眼红者众多,他自己更是养尊处优,享受众星捧月多年,一朝有了败落的趋势,哪怕低头哈腰亦免不了遭受为难。
霍耀风眼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越是不好过,他便越怀念从前的日子,从前虽然他活在霍如山的阴影下,总是在孝义间左右为难,但至少舒白还在,有舒白在的日子,比现在要好太多。
如果现在舒白还在他身边,看见他跌落谷底,她只会温婉地摸他的脸,用无论怎样她都喜欢他的眼神看他。
他知道自己把舒白弄丢了,但没关系,她很快就会被自己找回来。
算算时间,她和虞策之也该结束了。
他了解舒白,舒白怎么会喜欢虞策之那样的天潢贵胄,舒家还在时的舒白或许无所谓,但如今没有后盾,只靠自身立足的舒白绝对不会喜欢一个能随便决定她生死的皇帝。
便是这个时候,霍耀风不经意地扭头,不期然看见了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
“舒白!”
他看见舒白温柔地抚摸皇帝的脸,看见她温柔地对皇帝笑。
霍耀风觉得自己本就不算坚固的心理防线,被这一幕瞬间打破了。
舒白侧头对上霍耀风通红的目光,不由微微蹙眉。
两人已经断绝一切关系,任谁在这个时候,被前夫用一种控诉指责的目光看,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霍耀风,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舒白道。
虞策之在霍耀风出声前,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起初他不以为意,毕竟约法三章在前,霍耀风和舒白全无关联,他甚至不可以承认舒白是他从前的妻子。
但虞策之万万没想到,霍耀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住舒白,和舒白再起瓜葛,全然视他的仁慈为无物。
虞策之的脸色阴沉似水,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适时开口,“霍侍郎今日也来逛灯会,怎么身边也没个人陪同。”
舒白看虞策之一眼,觉得他说话时的语气夹枪带棒。
霍耀风冲动过后,在虞策之暗含压迫的提醒下,后知后觉想起了和虞策之的利益交换。
他面部抽动一瞬,隐忍地握紧拳头,他抿唇,以为自己已经输了个彻底,正要找补两句后行礼告退,“是,今日出来有些匆忙,眼下便要回去了,臣——”
“今日朝会,陈太傅倒是和我说过晚上约了人赏月,原来是约了霍侍郎。”虞策之冷着脸打断霍耀风的话,心里却已经咒骂霍耀风数万遍。
霍耀风这个该死的蠢货,早知道他这么会坏事,他就应该打发他去边疆,再也别想回来。
而霍耀风听了虞策之明显封口的话语,双眼微微睁大,他忽然抬头,视线不经意从舒白毫无所觉的面孔划过。
他心中豁然开朗,犹如有仙人点拨了迷津。
虞策之是皇帝又如何!还不是如鸡鸣狗盗之徒一般,几个月过去,他仍然连身份都不敢在舒白面前暴露。
谎言一日不除,他和舒白关系再密切又如何,舒白眼里从不容欺瞒背叛。
霍耀风心中狂喜,分明没有喝酒,却觉得脸颊红热,有了醉醺醺的感觉。
他心中思绪纷飞,却在舒白和虞策之同时看过来时,微微低头,轻声道:“……对,陈太傅年迈,不敢让他久等,在下只是偶然经过这里,若有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霍耀风说完,又忍不住去偷看舒白,却见舒白只是闲闲望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理会他的意图,不由攥紧手,指尖几乎掐入掌心。
他抿唇,正要转身,忽然听见虞策之用冷沉的语调说:“霍侍郎既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和夫人也不便留你,霍家尘埃未定,你行事也该有些分寸。”
一番话隐含威胁敲打,霍耀风神色微暗,拱了拱手,顺着虞策之的话说:“是,多谢指教,这便告辞。”
等霍耀风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虞策之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侧头,便对上舒白带着打量的视线。
虞策之怔了下,抿唇浅笑,“夫人这么看我做什么。”
“大梁有姓陈的太傅吗?”舒白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