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策之呼吸一窒,很快调整过来,温声笑答:“有的,陈太傅是新任命的,资历尚浅,夫人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陈太傅自然确有其人,他根本不惧舒白去查,唯一担心的是舒白有此一问,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虞策之大着胆子问:“夫人这样问,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问题?”舒白斜他一眼,慢条斯理,“你是觉得我是木头,听不出你们两个人话里有话?”
虞策之瞳孔晃动,“夫人……”
“霍耀风为什么那么怕你?”舒白问。
虞策之垂目,缓缓拉上舒白的手,像是只有将舒白攥在手里,才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他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舒白忍不住冷笑一声,伸手攥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眼,她微微倾身,鼻尖和他挺直的鼻梁近在咫尺,她漫不经心开口,就好像情人间的私语,“好阿拾,你现在是越来越敢了,拿这种话敷衍我。”
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人员众多之处,这是前所未有过的。
虞策之身体一僵,呼吸霎时急促许多,他喉结滚动,双腿悄悄并直,想要离舒白远一些,“夫人……”
然而舒白根本不允许他的后撤,她转而包裹住他的后颈,“阿拾,我才刚有一点喜欢你。”
虞策之瞳孔闪烁,心脏砰砰狂跳,他悄悄将舒白的手攥得更紧,想好措辞说:“夫人也知道我掌管暗部,时不时会和诏狱打交道,朝中认识我的大臣,半数以上都很怕我。”
“现在的刑部尚书是酷吏出身,霍耀风遇上刑部尚书,都没有遇见你时那么瞻前顾后。”舒白道。
虞策之抿唇,语调放沉,用赌气的语气说:“我真的不知道了夫人,霍耀风居心叵测,若是夫人不在,他单独面对我绝没有今日这么毕恭毕敬,我看他就是有意挑拨,装作忌惮,让夫人觉得我是手段残酷之人。”
舒白打量着虞策之脸上的表情,见他信誓旦旦,一副确有其事的样子,扯了下唇角,收回对他的桎梏,“最好是这样。”
月影西垂,街上的人比几个时辰前少了一大半。
舒白和虞策之在街道上随意逛着,舒白始终惦记着竹屋里的游左,闲逛的兴趣不大,加上天色渐晚,脸上露出几分困倦。
虞策之则十分珍惜和舒白在一起的时光,始终不愿意让花灯之约轻易落下帷幕。
就在他思索着如何提起舒白兴趣的时候,舒白忽然在一家店铺门前停下。
虞策之寻着舒白的视线看去,愣了下,“是家卖皮革的,夫人是想要给竹屋增添陈设吗。”
他本想说再过一阵子他会带舒白搬离竹屋,那里已经被江音盯上,不宜久居,且舒白早晚是要和他住在紫辰殿的,就算是想要布置陈设,也可以等入宫后布置他的紫辰殿。
但是舒白的性子太过敏锐,他怕被舒白提前察觉,话到嘴边又轻轻放下。
舒白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进入铺子。
称得上狭窄的铺子里除了掌柜空无一人,铺子掌柜正托着腮假寐,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很快惊醒睁眼,捂着脸懒散道:“二位客人想要什么。”
虞策之翻看着一摞凳子垫,正觉得铺子里的货平平无奇,正要说话,倏然听舒白在他耳边道:“让他做副手环送给你好不好。”
虞策之愣了半晌,后知后觉理解舒白口中的手环是什么,他的耳垂迅速弥漫上一层绯色,“不行……”
“你不喜欢吗?”舒白打量着他称得上慌张的面色。
虞策之咬牙。
这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他可是皇帝,屈居人下已经是颜面尽失,还带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那成何体统。
若是让史官知道,恐怕他那个便宜爹就要从帝陵里钻出来大义灭亲了。
虞策之面色阴沉如水,暗暗告诫自己要立即拒绝舒白。
他是喜欢她,但不能总由着她的心意被糟践。
然而真的对上舒白平静似水的目光,虞策之的心却瑟缩一下。
这是他朝思暮想,用尽手段才得到的人,他不想从她的脸上看见失望和厌弃。
或者说,他接受不了她的失望和厌弃。
舒白是他在绝境时遇见的一线生机,如果舒白厌弃他——
只是想想,虞策之便觉得心中郁气难舒。
“怎么了?”舒白见他表情阴晴不定,不由眉梢扬起,“就那么不愿意?”
虞策之眨了下眼睛,从阴郁的情绪里脱离,他凝视舒白,沉闷地回答:“不是。”
“那是什么?”舒白追问。
虞策之看舒白半晌,垂首轻轻吻了吻她头顶的发丝,低声说:“我只戴给夫人看。”
舒白忍不住会心一笑,“你这个视死如归的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项圈或者耳环。”
“夫人。”虞策之皱眉,仗着身高的优势,没有让舒白看见自己不自在的神情。
同时,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今日将宋祁等人打发远了些,没有让他们贴身跟着,否则自己当真是颜面无存。
店铺掌柜地视线从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显得有些贼眉鼠眼。
他只以为只是寻常感情正浓的璧人,内心小算盘打得飞起,暗自琢磨自己一单能赚多少。
舒白转头看向掌柜,道:“皮革手环能做吗,要贴合皮肤,不能轻易掉落。”
“能做。”掌柜搓手,“小店还能做带锁的那种,不知这位客人是否需要。”
“带锁?”舒白挑眉,“你说得这么熟练,看来不是第一次卖了,不过你只是一家皮革店,锁器能做好吗,不会不结实吧。”
“客人这便是轻视我了,小人卖皮革之前,是铁匠出身,母亲则是做裁缝的,您若是在皮革上加入锁器,外面再缠绕锁链,只要不是天生神力,绝对没办法挣脱。”掌柜搓着手,谄媚道。
虞策之皱眉,脸色有些不好看,好在舒白的话让他悄悄松了口气。
“普通手环即可,长度可以调节的那种。”
“皮革勒久了容易伤人皮肤,您可以选择在里层加软毛,也可保证这位公子的肌肤不受损伤。”掌柜又说。
舒白看了眼身侧面色阴沉,仿佛要滴水的青年,“加吧,皮革做软一点。”
“喔,好嘞,定制商品,夫人付下定金,三日后便可来取。”掌柜没想到今日还有意外进账,精神大振。
从皮革铺子里出来,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
连道路两边挂着的花灯也暗淡下来,昭示花灯节即将结束。
暮色昏沉,雕鸮早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虞策之步下店铺前的台阶,低声问:“夫人还有哪里想去吗?”
舒白看了眼昏暗下来的街道,“该回去了。”
“回去之前,望夫人等我一下。”虞策之目光灼灼,语含期待。
舒白对上他堪称明亮的视线,点了下头,“行。”
“那夫人请等半炷香再去河边的马车,我在那里等夫人。”
得到舒白允诺,虞策之怀揣喜悦,留下几个暗卫远远跟着舒白,自己先一步向久候的马车走。
他的确给舒白准备了惊喜。
他亲手做了一盏花灯给舒白,恰如当年以灾民之身送给舒白的那盏。
然而当年那盏的命运便如他一般,消散在舒白的记忆里,半点不曾留下。
但没关系,这一盏,他想舒白不会再忘记了。
负责拉马车的两匹枣红马等候多时,其中一只见虞策之过来,有些不耐烦地呼出鼻息。
虞策之蹬上马车,小心翼翼将藏在暗格里的花灯取下,跟上来的宋祁极有眼色地递上火折子。
荷花形状的花灯被点燃,细微的火光如夜空中的黄色流萤。
粘上去的荷花瓣有些歪,虞策之便轻轻将它摆正。
他护着花灯转身,想要静等舒白的到来。
甫一抬眼,却又看见那个钉子一般碍他眼的人。
“霍耀风,你又来做什么。”
第36章
霍耀风站在阴影里,听见帝王的话,方从阴影里缓步而出,微有曳地的襦袍和石板摩擦,发出难以察觉的声响。
月影晃动,悄然藏进树梢,霍耀风大半的脸仍然隐藏在阴影里,显得神鬼莫测。
直到距离虞策之三步之遥,霍耀风才停住脚步,他抬起脸,许是夜色昏沉的缘故,他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看上去却有些扭曲。
霍耀风直视虞策之的脸,压下心中的恨意,拱手作揖,“陛下。”
虞策之眉目一沉,脸上闪过不耐,“出门在外称朕‘谢拾’即可,也不必以君臣相待。”
霍耀风扯了下唇角,恭顺的说:“是,臣谨遵陛下之命。”
虞策之懒得和霍耀风这种蠢人交流,他护着花灯,正想挥手把他打发走,却又听他纠缠不休地说:“在下今日来叨扰谢公子,是想问问日前呈递给谢公子的那张图纸,公子是否觉得可行。”
“国库没有闲钱去修建道观,于百姓无益的图纸提议,不准再呈上来浪费时间。”虞策之面无表情道。
“是工部考虑不周,公子恕罪。”霍耀风立即赔罪,他不给虞策之说话的时间,很快又说,“工部还造出一张改良南方水利,防止洪水轻易决堤的图纸,您可要一观。”
“这些事情你大可在朝会上说,诸位臣工看过后认为没问题,朕自会考虑。”虞策之拧眉。
“是,工部员外郎调任——”
“霍耀风。”虞策之逆着月光,缓缓抬首,居高临下睨着他,语气冷然,带有强烈的不耐和厌恶,“你有完没完,朕今日不议政,你那些琐碎的事情朕在奏折上都有批示,何必跑到朕跟前再问一遍。”
霍耀风佯装失察圣心,立即跪地请罪。
寒风徐徐,不停刮过河畔。
虞策之用宽阔的玄色袖袍遮住冷风,避免花灯熄灭。
“请罪就不必了,霍耀风,你今日在朕面前装模作样究竟想做什么,是想拖住朕吗?”虞策之厉声责问。
霍耀风跪在地上,始终垂首,听见虞策之有此一问,他瞳孔晃动一瞬,露出诡计被戳穿的慌乱。
他当然是故意的。
自今晚看见虞策之同舒白坐在一起,月光草棚下,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他便心有不甘,郁气难消。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也甘心不了吧。
即便他曾向虞策之保证,和舒白再无瓜葛,甚至见面也不能承认舒白曾是自己的妻子,但这些都是建立在他笃定舒白不会喜欢虞策之的基础上。
然而今日他所见到的一切却打碎了他所有幻想,他再也没办法镇定了。
他亲眼所见,舒白偶尔看向虞策之的神情,温和中夹杂着点不容易察觉的纵容,舒白冷情寡性,从前他花费了多少心思,才让舒白对自己多了些许偏爱,如今虞策之也有了,凭什么?
凭他用假身份面对舒白,凭他至今为止没有和舒白做过吗?
霍耀风被浓烈的不甘裹挟着,理智尽失。
他跟在舒白和虞策之身后,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贪婪地窥视。
他要戳破虞策之的谎言,让舒白知道她身边这个人和他一样都是卑鄙小人,没有区别。
如果舒白要厌恶,就应该一视同仁才对。
“呃!”
阴暗的思绪被霎时打破。
霍耀风倒在地上,下意识蜷缩身体痛苦呻/吟。
虞策之冲着他的肩膀狠狠踩上去,逐渐加重力道。
“霍耀风,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是如何向朕保证,又拿什么和朕交换的,在朕面前耍小心思,朕看你是活腻了。”虞策之上前,狠狠踩在他的腹部。
“陛、陛下……”霍耀风衣衫头发凌乱不堪,忍痛想要求饶,便是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挺直的月白色身影。
霍耀风睁大双眼,或许是幻觉作祟,分明他和舒白离了很远,连虞策之的暗卫都没有第一时间发觉,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对上了舒白明澈的目光。
霍耀风咬紧牙关。
来都来了,既然已经惹了虞策之的不喜,无毒不丈夫,他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机会只有一次,既然上苍眷顾他,他为什么要犹豫。
想到这里,霍耀风趁着虞策之脚上力道微松,艰难从地上爬起。
他深深叩首,微微提高声音,佯装惶恐至极,“陛下,臣鬼迷心窍,只是想多看舒白一眼,求陛下饶恕臣这一次,臣再也不敢了。”
虞策之始终护着花灯,表情阴沉,看向霍耀风时带着憎恶,“不许再出现在朕和她的面前,否则之前朕应允你的都作废了,明白了吗。”
“是、是,谢陛下宽恕。”霍耀风行叩头大礼,高声谢恩,再用余光去看那抹熟悉的身影,却见舒白已经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