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白垂目,敛去眼中复杂的神色,借着草木遮掩,在昏沉的月色下快速离开。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高悬的心终于落下。
竹屋冲天的火光很快消失,舒白也顺利抵达一条偏僻官道。
官道上,一辆马车静静停住,仿佛等候多时。
第41章
秋风萧瑟,枯黄落叶在汉白玉石阶上涌动,扫地的宫人低垂着头,神色紧张肃穆。
紫辰宫身为帝王寝宫,于朝臣而言是禁区,是不可进入之地。
然而今日,几个皇帝的心腹大臣齐聚一堂,他们皆是负责掌管京畿安全的重臣,此刻却皆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谁也不敢有别的动作。
而他们面前是垂落的玄色轻纱,轻纱将寝殿一分为二,隔开了帝王的卧榻。
药童握着蒲扇,缩在角落里熬着帝王的补药,她低眉耷眼,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知过了多久,德高望重的老御医从轻纱那一边出来,在药童跟前站定,他俯身在药童耳边低语,又加了两味药进去。
望着药童有些震惊的目光,老御医给她使了个眼色,警告她不可张扬。
然而老御医内心亦觉得玄幻,陛下身体受损,那些惨不忍睹的外伤和高热都是其次,一夜之间内里的亏损才令人心惊,加上怒急攻心,方才竟然还吐了血。
偏偏陛下讳疾忌医,不肯让其他御医同诊,老御医孤军奋战,只能对药方斟酌再斟酌,生怕出一点差池。
跪候在地上的大臣见老御医如此架势,下意识以为帝王遇刺,脸上神情更凝重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宋祁一身兵甲,快步进殿,看见殿中情形,他也跟着跪下,拱手道:“陛下,竹屋附近属下搜索完毕,特来禀报。”
严丝合缝的两片轻纱终于被打开,露出卧榻上只着一件单衣的帝王,他身上盖着薄被,床侧有哑巴宫人端着果盘和唾盂。
哑巴宫人站位极佳,即便低头不敢直视天颜的朝臣不经意抬眼,也不会看见帝王脖颈上的青紫於痕。
虞策之自醒来便高烧不退,方才又怒急攻心,原本昳丽的容貌此刻实在称不上好看。
他支着额头,双目紧闭,半晌过后才沉沉开口,“说吧。”
“以竹屋为中心,方圆十里暗部都已搜过,最后在东北方向的灌木枝上发现了一些布料碎片,初步推断是夫人身上的,暗部还在附近发现了刺客的佩剑布料,眼下暗部已经顺着东北方向全力排查,只是……”宋祁迟疑一下,想去观察虞策之的脸色,无奈被宫人挡着,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只是东南方向通往京城,还请陛下示下,是否全城戒严。”
宋祁的汇报虞策之并不满意,他双眸阴郁暗沉,正要说话,却抑制不住生理上的反应,捂着胸口,侧身抱着宫人呈上的唾盂干呕不止。
宋祁表情微惊,“陛下身体为重。”
“……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查清了吗。”虞策之抑制喘息,冷冷发问。
宋祁忙道:“已经比对过了,和江音手下刺客的衣着一致,但不排除有冒充的可能——”
宋祁的话是有根据的,江音逃离京城已经近两年,她所持有的资源和人脉与日俱减,她手下死士所着衣着早不是大内定制,有心人想模仿是轻而易举的。
甚至,宋祁凭借直觉,隐隐怀疑,如果幕后黑手不是江音,那么最该怀疑的人应是舒白。
毕竟当时舒白和陛下都在竹屋,竹屋无故起火,陛下毫发无伤,舒白却消失了,如果是江音做的,实在说不通,而且密林周围并没有明显的挣扎痕迹,除非舒白是被打晕。
能在暗部的监视下安排刺客,顺利金蝉脱壳,甚至差点将皇帝烧死在竹屋,这样一连串周密的计划如果真是舒白的手笔,宋祁又觉得天方夜谭。
舒家落魄多年,舒白在霍家时亦无掌家之权,她哪里来的那么大能耐。
思及此,宋祁认定自己的猜想不成立,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在盛怒的皇帝面前,说出昨晚的一切有舒白指使的可能。
“江音。”虞策之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他厉声责问,“暗部是怎么做事的,朕不是吩咐你们加强戒严,为什么还能让江音钻空子。”
宋祁涩声道:“属下有罪,竹屋忽然起火,属下不得不以陛下为重,分了一半人去救火,是属下一时疏忽,竟然让刺客掳走夫人。”
虞策之心烦意乱,他从床上坐起,拢着黑色里衣赤脚上前,在再次垂落的玄色轻纱后站定。
尽管隔着轻纱,但他身形高大,宽肩窄腰,仍然压迫感十足。
“你太令朕失望了,从今日开始,你回家闭门思过,好好整顿你那群手下,别再出现在朕面前来碍眼。”虞策之冷声说。
仅仅是闭门思过,虞策之已然给宋祁留了颜面,宋祁深深叩首,“谢陛下开恩。”
虞策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他忽地一阵头晕目眩,差点站立不稳,浑身都是细碎的疼痛,被过度使用的那处更是充满不适感。
他缓了半晌才看向跪着的几位朝臣。
“昨日抓住的刺客刑部已经审了一日,结果如何。”
跪在一侧的萧挽道:“刺客有备而来,提前服下慢性毒药,晌午皆毒发身亡,但臣在此之前已经审出,那些刺客皆受江太后指使,臣也根据衣料及佩剑和春闱案中刑部关押的死士对比,确认他们的身份没有问题,幕后指使者是江太后无疑,这是那些刺客生前的供词。”
宋祁一愣,拧起眉头问:“昨天十数名刺客都死了?”
“是。”萧挽看他一眼。
“尸身在哪里,仵作可有查验。”宋祁追问。
萧挽顿了顿,平静道:“刺客服用的药极为阴毒,他们死后均化为了血水。”
在场大臣闻言,皆有些骇然地看向萧挽。
宋祁内心升起了强烈的怪异感,“什么样的药会有这样的效果,便那么巧合,一个人证也没留住?”
“宋统领,今日我们虽是初见,但你对我的敌意未免太大了。”萧挽镇定自若,直视宋祁双眼,“刑部秉公无私,审出来就是审出来,审不出来也会如实向陛下上报,有何理由欺瞒陛下,做大逆不道之事。”
宋祁抿了抿唇,“抱歉,我只是多嘴一问,尚书大人若觉得受到冒犯,我向大人道歉。”
轻纱后,虞策之蹙眉,虽然对人证皆死之事不满,但萧挽能力出众,从来没出过差池,他没有多想,道:“封锁京城,出入严格看守,禁军和兵马司挨家挨户的搜,任何可疑人都不准放过。”
“陛下,刑部愿从旁协助,凡可疑之人就地审问,定在最短时间将江后余党揪出。”萧挽说。
虞策之冷然道:“就按你说的办,朕只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务必抓住江音,把舒白安安稳稳带回朕的身边,此事如果办不好,你们知道轻重。”
众人齐齐叩首,“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恰好这时药童端药上前,虞策之忍着干呕的冲动,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别让朕失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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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不是朝会日,来面圣的只有得到宣召的官员,通往宫外的甬道人员稀少。
宋祁快步拐过弯角,扬声喊道:“萧大人留步。”
萧挽不着痕迹眯了下眼睛,转身阴郁地望向来人,“宋统领,有何指教。”
宋祁盯着萧挽,慢慢走上前。属于暗卫与生俱来的直觉不断提醒宋祁,不安的念头在心中挥之不去。
宋祁知道自己的怀疑没有根据,但他还是问:“萧大人年轻有为,今日又得到陛下重用,在下还没有恭喜大人。”
萧挽供了下手,“恭喜便不必了,为陛下做事,萧某自当尽心。”
宋祁扯了扯嘴,“萧大人忠君爱国,宋祁佩服。”
萧挽没心情和宋祁纠缠,直接道:“如果没别的事情,萧某先行一步,刑部事多,走不开人。”
“大人留步,宋祁有不情之请。”宋祁说。
萧挽做洗耳恭听状。
“不知尚书大人可否让宋祁看看那些刺客化作的血水。”宋祁直言。
萧挽眯了下眼睛,本就阴郁冷沉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上去更加危险。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萧挽倏地笑起来,“这倒只是小事,但本尚书想起在紫辰宫的事情,便不禁怀疑,宋统领有此请求,是还在对我疑心了。”
“在下谨慎惯了,昨晚之事陛下虽然没有伤着,但尚书应该也察觉了,陛下今日已然震怒,且怒气难消,如果不能及时把舒夫人完好无损带回陛下身边,便是位高如尚书大人,恐怕也难逃陛下雷霆之威。”宋祁语气隐含威胁。
萧挽挑眉,“我等都不是江音,不能控制江音所有举动,如果江音已经杀了舒白,我等也无可奈何。”
“舒白一定要回到陛下身边。”宋祁加重语气,冷然说,“我随侍陛下身边,深知陛下心性,陛下认定了便不会回转,舒白若死了,陛下绝不会善罢甘休,尚书请慎言。”
萧挽目光沉沉,良久过后,侧身让开甬道,“既然要查看血水,统领先请便是,在下要先回府上换掉朝服,随后便到。”
宋祁下颌绷紧,也不推辞,当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走。
萧挽等宋祁走远,才不紧不慢登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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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挽回到府上,换下朝服后,穿上一件便于行动的衣衫,她没有马不停蹄赶往刑部,而是屏退众人,独自去往后院。
后院中秋意盎然,气质清丽冷淡的女人手持书卷,坐在秋千上,神色惬意温和。
萧挽看见那人,阴郁的神情立即有了消融的迹象,她脚下动作加快,神态中藏着些与性情不合的雀跃。
舒白察觉到有人接近,不紧不慢抬眼,眼中露出笑容,“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切还顺利吗?”
萧挽抿唇笑了下,不说半句令她忧心的话,“我办事,你放心便是。”
“我只是让游左送信给你,你便抓了他审问细节,进而推断出哪日带我离开,如何带我离开,你办事,我当然放心。”舒白揶揄,拉过萧挽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畔。
萧挽语气轻轻,看不出半分酷吏应有的冷酷姿态,“如你所料,陛下盛怒,全然相信昨晚是江太后作乱把你掳走,已经封锁京城全力追捕江太后,刑部负责辅佐,这段时间你最好不要离开萧府,等躲过这段风头我再安排你远走。”
“虞策之给你们的期限是多久?”舒白问。
“一个月为期。”
“一个月?”舒白沉吟片刻,摇头,“我最多在萧府停留十五日,十五日之后我就要走了,否则可能会连累你。”
“才十五天?”萧挽蹙眉,有些急了,“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为何你只留十五日,他们不会那么快怀疑到我身上的。”
舒白无奈地笑了下,“谨慎为上,你的身份太特殊了,若是因为我,让虞策之和他的鹰犬注意到你,进而发现你是女儿身,那便太得不偿失了。”
她是真心实意为萧挽着想,当年她动用舒家遗留的人脉帮萧挽遮掩身份,让萧挽进入朝堂,虽然萧挽凭借阴狠的心性手段青云直上,但她始终忧心萧挽的身份暴露,欺君之罪足以断送萧挽的性命。
“十五日太短了,你大可留到一个月后,我为你筹谋如何离开。”萧挽摇头。
“不要小瞧虞策之,他在盛怒之下认定是江音为祸,但等他反应过来,会慢慢怀疑到我身上,一旦他想明白一切是我指使,离查到刑部便也不远了。”
见萧挽欲言又止,舒白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今日你给虞策之的说辞其实漏洞很多,光是刺客在刑部手中尸骨无存这一条就足以让虞策之疑心,你别太小看你所侍奉的皇帝。”
“那些刺客是我买通江湖组织派去的,我没办法真的审讯那群亡命之徒,只能让他们假死,用死囚把他们替换走,陛下虽然不曾起疑,但他的狗腿子宋祁却已经去刑部查看血水了。”萧挽咬牙,眼中露出不甘和无可奈何。
她家境贫寒,走投无路差点被卖入花楼时,是舒白救下了她,教她读书习字,帮她更名改姓,送她如朝堂,她心性孤僻冷酷,却对舒白依赖异常,实在不想和她分开。
“离开萧府后,你要去哪里。”萧挽问。
“要看十五日后,虞策之有没有逼江音现身了,只要江音出现,就能吸引他大部分注意力,到时候我想离开京城便不是难事。”
“要是江音龟缩不出呢?”萧挽蹙眉。
“那便有些难办了,等虞策之自己放弃,短时间恐怕等不到,要是江音龟缩,我们只有主动出击引江音出来了,只是时间上不利于我们。”舒白耸肩,实话实说。
“何况,我最担心的还是安锦。”她补充。
“安锦?”萧挽疑惑。
“无论虞策之有没有怀疑到我身上,在他对我失去兴趣之前,他都不会让安锦轻易离开暗部的监视。”舒白眸色沉沉,只要说起虞策之对安锦的控制,她心中便有难以倾泻的郁气酝酿。
第42章
都城的秋意越发浓厚,寒凉的风吹在脸上,有淡淡的刺痛。
安锦站在城门前,双手举起,木着脸任由禁军搜身。
等搜身结束,正前方的禁军确认他和画像上的人毫无干系之后,让开道路:“进。”
安锦忙完巡查的工作便马不停蹄回城,面容有些憔悴,他抬脚正要走,眼角余光倏然瞥见什么,顿时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