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半晌,明智地选择装作不知,垂首退下。
回想起来,每次陛下从舒夫人处出来,几乎都是这样有些狼狈的模样,大约是夫人和陛下年轻,干柴勾地火导致的吧。
这是宋祁离开马车前最后一个念头。
两日时光转瞬即逝。
接连两日,舒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表现得和平常并无两样。
直到第三日清晨,舒白穿戴好方便出门的衣衫,背着行囊走出竹屋,沿着小径向通往京城的官道上走。
舒白穿过茂林转至官道,步履轻顿。
“你们打算在我身后跟多久?”她平视前方空旷的官道,语气漫不经心。
少倾,竹辞悄然出现在舒白身后,她暗中瞪一眼几个不敢出面的同僚,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扬着笑容问:“夫人是要去哪里,夫人住的地方多少有些偏僻,独自出门担心有不长眼的贼人拦路,不如允许竹辞同行。”
舒白似笑非笑重复她的话,“拦路的贼人?”
竹辞笑容变得僵硬,隐约觉得,或许在舒白眼里,她们整个暗部都是拦路的贼人。
“竹辞也是为夫人的安全考量。”竹辞硬着头皮说。
舒白目光悠悠看向远方,忽然问:“我在你们眼里是什么?”
“夫人?”竹辞被问住。
“谢拾的外室?亦或是囚犯?”舒白自顾自地说。
竹辞脸色煞白,顿时单膝跪地,语气急促,“您莫要如此猜测,主子十分重视您,绝无轻视之心。”
“权力不对等的情况下,我的处境和囚犯有什么区别,还是有区别的,囚徒至少知道自己因何罪名失去自由,我只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舒白冷静地说。
竹辞无言,冷汗几乎浸湿劲衣。
所幸舒白没有继续谈论的意思,她抬脚向前走,留下一句,“不要跟着我。”
竹辞不可能真的让舒白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再次隐于暗处,同时差遣暗卫去通知虞策之。
舒白入城后直奔皮革店,一路上她仍然能感觉到那些令她如鲠在喉的窥视,但比起刚出竹屋时,已经有所收敛。
暗卫仅是听命行事,受人差遣,舒白无意为难,没有再给竹辞找什么麻烦。
舒白惦记着已经琢磨两日的计策,从皮革店出来后也没有京城,而是在京城随意选了家客栈休憩。
舒白睡了一个时辰,攒足力气才再次踏上归途。
守在客栈外的暗卫见她出来,齐齐松了一口气,有了蔡掌柜那次的教训,天知道看见舒白进入客栈他们有多紧张。
他们在第一时间将事情回禀给虞策之,几个暗卫死死守着舒白所在的房门,每一息对他们来说都是煎熬。
好在舒白终于从房门里走了出来。
一众暗卫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恨不得喜极而泣。
舒白不关心暗卫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她睡眠充足,有足够的精力和力气去应对虞策之。
她拍了拍身侧的包袱,坐在一辆牛车上,慢悠悠向竹屋前进。
秋日的黑夜总是来得快一些,回到竹屋时天色已经基本暗沉下来,最后一缕斜阳即将坠入深渊。
舒白跳下牛车,抬眼便看见篱笆院外伫立的颀长身影。
她走过去,平静地抬眼,对上虞策之木雕一样的神情。
虞策之缓慢地眨了下眼,过了半晌才将幽深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他微微垂首,格外反常地一言不发。
“为什么站在这里。”舒白明知故问。
虞策之轻轻抿唇,忽然伸手将舒白牢牢拥入怀里。
他贴在她耳边轻声回答:“我在等夫人回来。”
他下了早朝便接到暗部的消息,得知舒白离开竹屋,他甚至是在马车里换下的朝服。
一整日他就在竹屋,等舒白回来。
他一直在赌,悬着的心起起落落,一度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赌舒白其实还不知道他是皇帝,赌舒白即便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猜到和离的背后有他的手笔,赌舒白喜欢他,就算猜到他背地里干的腌臜事也愿意原谅。
他赌的东西太多,却没办法接受任何一个赌输的可能。
这是不对的,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他是皇帝,不是赌徒了,就算赌局满盘皆输,他也有无数个后手,他本不必过分忧虑。
这些告诫显然没有用,虞策之一整日都在做拉锯战,得知舒白去了皮革店时,他感到喜悦,然而当暗卫禀报舒白进入客栈休息,他的内心跌落谷底,险些扭曲失态。
直到舒白回到竹屋前,虞策之的内心都在天人交战。
他在劝自己大度一点,即便是宫里的鸟儿也是需要放风高飞的,他可以让舒白出去待一阵子,等她累了就带她回宫。
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才尝到拥有舒白的甜头,断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如果舒白真的离开,他想,依照舒白宁折不弯的性子,两人一定会闹得很惨烈。
所幸,舒白回来了。
虞策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语调轻得可怕,“夫人去哪里了,我等夫人好久。”
第39章
隔着衣物,舒白仍旧清晰地感受到虞策之身上轻微的颤抖。
她垂目,始终没有给予回应。
像虞策之这样疑心深重,又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人,任何言语上的慰藉都没办法消除他的疑虑。
舒白也根本不在意虞策之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然而虞策之久久得不到回应,便有些急了,他轻轻从舒白怀里直起身,一双有些猩红的眸子紧紧凝视她,“夫人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舒白平静地对上他近乎质问的双眼,漫不经心地反问,“回答什么?”
“夫人去了哪里,我还以为夫人再也不回来了。”虞策之唇角绷直,重复道。
舒白扯了下唇角,抚摸着他背后的长发,不答反问,“竹屋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回来,是你做了亏心事,所以才担心我一气之下离开吗?”
“夫人。”虞策之微怔,瞳孔轻轻晃动,忍不住揣测舒白的话是试探还是玩笑,“是不是我哪里惹夫人生气了,怎么忽然这么说。”
舒白看他一眼,道:“你活着本身就很惹人生气了。”
虞策之怔了下,目光逐渐阴沉下来,锢着舒白腰身的手慢慢握紧,内心挣扎,犹如困兽。
他以为,舒白这样说话,一定是知道他的身份了,结果下一刻,舒白伸手捏住他的脸颊,用有些冷淡的语气说:“就这么喜欢明知故问?你让竹辞他们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监视我,我去了哪里你不知道?”
舒白捏着他的脸颊,逐渐用力,根本不在乎自他身上散发出的阴暗情绪。
“夫人是因为这件事生气?”虞策之蹙眉问。
“你监视我监视了三个月,正常人有几个能受这样的屈辱?”舒白反问。
虞策之一直悄悄观察着舒白神色,见她的表现不像是知道自己身份的样子,沉闷死寂的心犹如被春风拂过,终于有了活过来的迹象。
“这件事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虞策之的语气异常柔和,他悄悄去捉舒白垂落的手,认真道,“外面恨我的人太多了,我担心你的安危,等这阵风头过去,或者夫人和我回府上,我就撤走夫人身边的人。”
虞策之表情异常真挚,若是舒白稍微天真一些,就信了他的鬼话。
舒白微凉的手掌倏然贴合虞策之的脖颈,虞策之没有防备,下意识一颤,他调整呼吸,装作温和乖顺的样子。
“我没有和你说过吗,我身边所有的危险都是你带来的,甚至你本身对我而言就是危险。”她面无表情陈述。
虞策之的睫毛轻轻颤动,抬眼对上舒白冷淡审视的视线,心脏瑟缩,忍不住内心不甘,辩驳道:“我分明不会做对夫人不利的事情,夫人却总视我如蛇蝎,这对我好不公平。”
“公平?”舒白不由扯了下唇角,眼睛眯起,“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有公平可言。”
舒白不给虞策之说话的时间,按着他的脖颈缓缓用力,引着他贴近自己。
虞策之被她压着俯身,颀长高大的身形缓缓前倾,几乎将舒白完全笼罩。
“夫人?”虞策之深邃的目光始终落在舒白身上,如同饥饿的狼在黑暗中锁定觊觎许久的猎物。
舒白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这张脸阴郁与绮丽并存,轮廓锋锐冷厉,鼻梁挺括笔直,加上两人在身体上无比契合,舒白很难说自己不喜欢。
但一想到就是眼前这个人,害得自己如囚徒一样坐困围城,舒白便觉得厌烦。
她没有一刻忘记,仅因为虞策之的私欲,和离至今三个月,安锦音讯全无。
无法容忍这样无形的压迫。她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离开虞策之,等他自己冷静下来,帝王心性转瞬即逝;要么将面前的帝王踩在脚下,不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
对现在的她来说,前者更容易,可以达到她拥抱自由的初衷。
可惜了,如果虞策之不是皇帝,如果他没有算计她,他该是她理想中优越的情人。
舒白敛去眼中的复杂和漠然,忽然踮起脚尖,柔软的唇轻轻碰上他的脸颊。
脸颊传来温柔的触感,虞策之浑身猛地一僵,不可置信睁大双眼。
这是在房事之外,舒白第一次主动吻他!遑论是以这样温柔的姿态,前所未有。
虞策之瞳孔晃动,在月色的映射下霎时少了几分阴霾和暗沉。
他的喉结不着痕迹滚动一瞬,虚虚拥着舒白的双手缓缓收紧。
“为什么忽然吻我。”他沙哑着嗓音问。
舒白抬眼,捕捉到他眼中明显涌动的欲/望,拇指指腹摸过他的眉骨,“我想不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虞策之轻轻咬牙,觉得牙尖痒痒的,想要狠狠咬舒白,将她吞吃入腹的冲动从腹腔直达喉咙。
他偷偷磨了磨牙,但还记得舒白很讨厌他有攻击性的样子,加上他不想破坏眼下旖旎的氛围,于是他垂下眼帘,凑近舒白,万分乖巧地回应了一个同样柔软的吻。
“你不喜欢我问,我就不问了,再亲我一下。”虞策之目光灼灼。
舒白对上他的目光,凝视他动情的模样,缓缓牵了下唇角。
一轮满月悄然隐于山峦之后。
原本立在篱笆院前的一对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消失,静立的竹屋里烛火闪动,罩子中的红烛偶尔发出一声爆鸣。
竹辞草草咽下随身携带的酥饼,凑到环胸抱臂,闭目养神的宋祁身边,“统领,我在这里守着,您去车上休息吧。”
竹辞指了指远处的竹屋,“陛下和夫人好着呢,想必是我们多心了,夫人应当没有听见那晚上的谈话,照着夫人和陛下眼下的情形,想必再过不久陛下就会接夫人入宫,统领放宽心,您已经焦虑得几夜未合眼了。”
宋祁睁眼,眼眶中遍布血丝,他深深看了一眼平安无事的竹屋,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不安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剑眉蹙起,再次闭目,摇头拒绝了竹辞的好意,“谨慎为上,我在这守着便是。”
“雕鸮呢?”宋祁忽然问。
“不知道飞去哪里了,它年岁还小,正是贪玩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偷跑出去,但好在还有分寸,如果发现可疑之处会立即回来送信。”竹辞说。
宋祁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夜色渐深,雕鸮展翅飞过葳蕤密林,圆溜溜的眼睛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硕鼠悄然冒出头,在树冠枝叶的掩衬下快速钻入草丛。
雕鸮眼睛快速转动,向下飞速俯冲,直冲硕鼠而去。
硕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锋利粗壮的爪子抓破身体,瞬间失去生命。
雕鸮死死抓着老鼠肥大的身体,弯钩一样的鸟嘴利落叼下一块肉来。
它伸着脖子正要吞下。
电光火石之间,冷箭从附近灌木飞出。
雕鸮察觉危险时已经晚了,它只来得及展翅,利箭便已经贯穿它的羽翼。
雕鸮哀鸣一声,坠落在地。
隐藏在暗处的人快速跑上前,利落地将无法行动的雕鸮抱入怀里,冲着从灌木后步出的瘦削身影道:“大人,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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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外面的暗潮汹涌,竹屋内芙蓉帐暖,旖旎生香。
舒白将神情沉醉的虞策之抵在门框上,轻车熟路剥掉他层层叠叠的衣衫。
腰带绫罗,环佩玉冠散落一地。
舒白赤脚踩在他的外衫上,摩挲着他凸起的喉结,漫不经心地笑:“你最近乖得不像话。”
“什么?”虞策之呼吸急促,微微睁开眼睛,催促舒白继续。
“你第一次的时候凶得不像话,”舒白的拇指缓缓用力,“但你现在的模样,却胜过青楼里的花魁。”
虞策之眉眼微沉,表情逐渐凶狠,他扯了扯唇角,“夫人喜欢我哪个样子,我都能做给夫人看。”
舒白没有回答,双手下移,攥住虞策之愈发不安分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