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白没有赌的兴趣,翻身便要下来,手腕却被意识昏沉的虞策之一把拉住。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一下子将舒白又拽回他的怀中。
舒白失去支撑,全身重量落在虞策之身上。
虞策之发出一声闷哼,声音轻了很多,语气仍旧恶狠狠的,“休想把朕一个人丢在这里,朕绝不会再给你离开的机会。”
分别半个多月,即便最终被虞策之找到,舒白也毫无心虚之感,更不会惯着他的臭毛病,当下冷笑一声,扯着他的手道:“放不放开。”
“……休想。”因为伤重,他只有力气发出气音。
舒白眸色有些阴郁,正想给他一个教训,另一边,宋祁已经扯着江音从地上站起,慌张地走过来,“陛下哪里受伤了?快叫御医!”
虞策之的意识昏沉弥散,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抓舒白的手上。
在昏睡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咬牙切齿的说:“你是我的夫人,我不可能再给你离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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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策之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江音大权在握的时候,他在江音的手下苟活,名为帝王,却毫无帝王的尊严,十六岁那年大梁遇见灾荒,宫内陆昱联合保皇派上书指责当权者其位不正,致使天降灾罚,群臣的举动惹怒江音,在宫里,江音对他更加苛待,甚至暗示随身伺候他的宫人们将他饿死。
后来宋祁和戚辨拼死护他出宫,因为途中出现意外,虞策之和他们失去联络,为了躲避江音追杀,混进难民营里。
那时候虞策之十分瘦弱,加上衣衫破烂,瘦削的脸颊灰扑扑的,混入难民里毫无违和感,一时躲过了数次追赶而来的死士。
然而即便不受死士威胁,饥寒带来的压迫却与日俱增,而难民见他还是少年身形,一看便好欺负,时不时还会抢走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食物。
就在虞策之即将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遇见了舒白。
那时候世家只博好名声,即便施粥也是水多无米,掺杂砂砾。
但舒白那里的却不太一样,至少能填饱肚子。
虞策之的第一碗粥是舒白身边的侍从盛的,只是他还没喝一口就被身强体壮的混混给抢走了,那时候他已经接连四日没有吃饭了。
原本以为他会就那样,以一个乞丐的身份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舒白看见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他。
她亲手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给他。
那是他此生喝过最好喝的粥,胜过琼浆玉露。
似乎知道他不善于保护吃食,也不会拳脚功夫,接下来的每一日,舒白都在施粥过后,遣人单独给他送一碗,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完。
他在那里呆了近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是虞策之出宫后最快乐的时光。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等待宋祁和戚辨之余,悄悄望着偶尔出现在粥棚里的舒白。
他失望的发现,舒白会给每一个抢不到粥喝的难民送一碗粥。他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特殊的存在。
虞策之感到黯然,却也知道,他失去皇帝的身份,因为瘦弱脏污,连漂亮的皮囊也跟着消退,在舒白眼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灾民。
只有十六岁,几乎被江音养废的他没有能力改变现状。
他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悄悄觊觎着天边皎洁的月光。
他悄悄观察了舒白两个月,听到她不满家族安排,坚决不服从舒家安排的婚事时,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焦灼和担忧拉扯着他的内心。
他长于宫中,知道世家贵女不服从家族定下的婚约的下场。
他担心舒白的安危。
在梦中感知到的一切都如雾里探花,恍惚间,虞策之又站在了粥棚下,他悄悄绕到舒白歇脚的草棚下面,想要看看少时的她。
舒白坐在简陋的矮凳上,神色冷凝,眉头紧缩,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面前站了个年轻的谋士,脸色同样不好看。
“大小姐,您不能再洗冷水了,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了,再过一个月甚至还有风雪,您这样伤自己的身体,落下病根算轻的,如果损了性命,那才是得不偿失。”
“你是舒家的谋士,不是我的,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舒白说。
那谋士叹了口气,又说:“您如果实在不愿答应乔家的婚事,与其用病重垂危劝退对方,不如换个思路。”
“什么。”
那谋士凑近舒白,俯在舒白耳边。
虽然是轻声细语,但虞策之却清楚地听见谋士的话。
“大小姐或许可以效仿前朝公主,豢养面首男宠,乔家重名声,这婚事定然会作废。”
舒白露出动心的神情,她轻声问:“婚期近在眼前,短时间我哪里去找个男宠来。”
谋士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这便是大小姐要思考的事情了。”
舒白长眉轻蹙,忽然扭头,和偷窥的虞策之对了个正着。
舒白露出一个虞策之从未见过的,无比温柔的笑。
恍惚间,他听见舒白轻声问:“你愿意做我的情人吗。”
虞策之霎时睁大双眼,他凝视近在咫尺的天边月光,正要点头,舒白却忽然冷了神色,用淬着冰渣的声线对他说:“我厌恶你,离我远点。”
梦,霎时碎了。
虞策之从噩梦中惊醒,入目是紫辰殿清如蝉翼的薄纱和雕花床围,他轻喘着粗气,涣散的目光有些惊慌失措。
他想要快点忘记梦里舒白说的话,却头痛欲裂,不由想要捂住脑袋,微一动手,却后知后觉意识到手上柔软的触感。
虞策之愕然扭头,撞入床边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眸。
“夫人……”他喃喃地说,有些惊讶舒白会守在他的床边。
舒白见他醒了,揉了揉因长时间坐着而酸软的腰身,趁机要把手收回。
虞策之反应得很快,霎时攥紧了她的手掌,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眼眶通红,分明刚醒,却像是彻夜未眠的样子。
“为什么要离开我。”他哑着嗓子,执拗地问。
舒白被迫在床边守了虞策之一整日,疲惫至极,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
她淡淡道:“你先放开我再说别的。”
虞策之却被舒白的态度伤到,冷着脸将舒白的手攥紧,语气恶狠狠的,奈何嗓音受限,看上去没有什么攻击力,“我究竟哪里不好,如果是因为霍耀风的事情,你已经惩罚过我了,我一个皇帝,任你玩弄还不能让你消气吗,你能喜欢霍耀风,为什么不能来喜欢我,为什么要弃我如敝履。”
舒白凝视他半晌,等他心绪平静下来,才淡声道:“闹够了没有?”
她不给虞策之再次发怒的时间,没被攥着的那只手摸上他的脖颈,兴味地笑了下,“阿拾,我给你的项圈呢,没有我的允许,你为什么摘了?”
没料到舒白会忽然提起那个勒他脖子勒得生疼的项圈,虞策之怔了一下,瞳孔微微晃动,拧眉道:“你又没说不许摘。”
“什么都要我说,岂不是太没意思了。”舒白神色淡淡,“能不能放开我,你抓人抓得生疼。”
虞策之抿唇,下意识松了松手。
就在舒白即将把手抽走的时候,他霎时反应过来,脸色黑如锅底,“就算我扔了那破项圈又如何,是你先离开我的,难道还想让我当你的狗,你把我当什么了!草芥吗?”
第48章
虞策之再次紧紧握住舒白的手腕。
舒白不知道虞策之为什么都躺在床上了,还有那么大气性。
她耐心尽失,捏了捏眉心,冷冷地问:“那你想怎么样,把我关起来只给你一个人看吗?”
虞策之霎时安静下来,他不自觉咬着下唇,躺在床上瞳孔晃动,深邃的眸子里偶尔划过贪婪和挣扎。
他想得入神,手上力道也松了。
舒白当即把手抽出来,顺势站起身,居高临下盯着他,“怎么,看你这样子,我是说到你的心里了,对吗?陛下。”
虞策之本就因为差点失去舒白,正在气头上,胸口郁气凝结,又担心她再度离开,囚禁舒白是卑劣的手段,但他无法否认,只有确保舒白不会有离开他的可能,他才能安心。
但舒白这样软硬不吃的性子,是他最大的顾虑,从前他甚至想过,如若有朝一日,舒白发现他的身份并且不原谅他的过错,他便强行把她带回宫来,高墙深院只入不出。
在宫里,即便舒白生气恼怒,他由着她撒气便是,她不是最爱玩弄他的身体,天长地久,她总有消气的时候。
但上次竹林一别,舒白用行动告诉他,就算他死在卧榻上,她也不可能轻易原谅。
虞策之咬着牙,担心自己行差踏错,招致更深的矛盾。
他神色阴晴不定,纠结犹豫,迟迟没有回答舒白的话。
舒白如何看不出虞策之的神色变化。
见他真的动过那样腌臜的心思,不由眸色冷沉如三九冰雪。
她心生厌恶,不想多看虞策之一眼,转身迈步就要离开。
“你去哪里!”
虞策之下意识以为舒白又要离开,心猛然一紧,眼眶霎时一片通红。
只是眨眼的功夫,舒白已经在几步开外,虞策之登时急了,翻身便要去追她。
然而他忘记了他后背上的伤势,火药爆炸的时候,灼伤了他的背部,还被飞出的木屑撞到,后背一片狼藉,稍有动作就撕心裂肺的疼。
平静躺在床上的时候,虞策之因为对痛觉不敏感,不觉得伤势有多严重,但他猛一动作牵扯伤口,才有愈合迹象的伤口撕裂开来,便觉得痛楚难以忍受。
虞策之脸色煞白,一个支撑不住,竟从床上掉下去,顺着床边的阶梯滚落。
“呃!”他发出一声满含痛苦的闷哼,整个人趴在地上,忍着浑身的疼痛,执拗地看着她。
唯一的好消息是,因为从台阶上滚了下来,他以残废之身赶上了舒白的腿脚,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摆。
“不许走。”他沙哑着嗓音,声音破碎。
舒白眉头皱起,她蹲下身,对上虞策之猩红倔强的眸子,“你疯了是不是,放开我,体面一点对你我都好。”
“休想!”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朕不准你走。”
舒白耐心彻底告罄,冷着眉眼毫无感情盯着他,半晌,她的手缓缓下移,反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揪住半片裙摆,用力去扯他的手,打算强迫他放开她的裙子。
虞策之此时没有任何力气和舒白对抗,他分明用尽全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骨节苍白的手逐渐从她的衣角滑落,
虞策之睁大双眼,眼眶更加红肿,仿佛有什么东西挂在眼睑上,模糊视线。
“别……”他咬着牙,语气充满不可置信,“为什么这么对朕。”
舒白眉眼冷淡,一点点将他的手从裙子上扯下来,没有任何犹豫。
虞策之终于慌了,他不自觉摇头,哑着声音,语气不似之前恶劣,“朕会死的,我错了,我错了,再陪我一会儿。”
两人僵持不休,忽然有人推开了紫辰殿的宫门,缓步走了进来。
戚辨端着熬好的汤药和外用的药膏进入殿中,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阶梯下的两人。
舒白半蹲在地上,神色冷淡,衣衫整齐,他伺候了大半生的皇帝狼狈地趴着,衣衫和头发散乱,后背的衣服甚至有些濡湿,显然是伤口开裂导致的。
戚辨霎时慌了,他连忙上前,道:“陛下身受重伤,可经不起折腾,这是在做什么呀!”
戚辨的到来打破了僵局,舒白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给皇帝难堪,倒不是关怀虞策之身为帝王的体面,而是能近身伺候虞策之的心腹,都是他的死忠,真在他们面前让虞策之吃亏,她日后的行动也难免受限。
舒白垂眸看了虞策之半晌,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虞策之立即抓紧了她的裙摆,双目通红,却没有尝试起身。
不是不想起,而是起不来。
他隐隐能感觉到,后背的伤口裂开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脊背缓缓流淌,浸湿单薄的玄色衣衫。
舒白没有扶他的意思,戚辨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去搀扶虞策之,嘴里说着:“陛下,御医说了,您这三日不能乱动,您这,哎呀,都是奴才不好,奴才应该守着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