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虞策之扶回床上。
虞策之艰难地侧躺下,目光始终粘在舒白身上,手也改抓裙摆为垂落的袖口,片刻不离。
舒白双手环胸,冷眼旁观。
戚辨见虞策之安稳地躺回了床上,终于松了口气,他扬着嗓子,令外面守着的侍从去请御医重新诊断,事情忙完,才想起进入殿内时凝重的氛围。
戚辨看了看虞策之,又悄悄观察了舒白的表情,脑子转得飞快。
他一拍脑门,故作气恼,“看奴才这记性,竟忘了点陛下喜欢的安神香,舒姑娘,劳烦您再看顾陛下一会儿,奴才很快就回来。”
他刻意在‘再’字上加重语气,暗示虞策之,舒白已经照顾他很久,试图缓和两人之间凝重的氛围。
虞策之的神色果然好了一些。
戚辨离开的时候适时地将殿门虚掩,既给两人留了足够的空间,又能确保确实掌握殿内的动静。
宫里的下人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何况戚辨还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比虞策之年长许多,陪着虞策之一起挨过江音掌权的阴霾。
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照面,戚辨就能断定他家陛下情路坎坷,看似温婉清丽的夫人对他家陛下没有太多好感,甚至两人之间有些剑拔弩张。
紫辰殿再次静了下来。
有了戚辨的打岔,勉强打散了虞策之的情绪,他仍然抓着舒白的宽袖,却低垂着眼睫,不想对上她冷漠的眼睛。
沉默半晌,身侧的床榻忽然一软,舒白竟然坐在了上面。
虞策之怔了下,喜悦还没来得及从心中升起,便听见她问:“萧挽和安锦在哪里,你怎么处置他们的。”
虞策之平等的不喜欢舒白身边的每一个人,尤其是男人。
然而这是除是否放舒白自由外,舒白提起的第一个话题。
他压着心中的酸涩,分明想要平静的回答,只要他掌握好语气,舒白就会意识到他根本不会轻易动她身边的人,不会对她造成危险,或许她还会愧疚刚才对他的态度。
然而话一出口,听上去却显得冰冷不近人情。
“我刚从昏迷中醒来,如何知道宋祁他们怎么处置的。”
舒白蹙眉,抬手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看向自己,“都是你的狗腿子,没你的吩咐,他们怎么敢做多余的事情,何况我问的是萧挽和安锦,他们两个在你去山寨之前,就已经关押起来了吧。”
虞策之对上舒白的视线,心脏猛地瑟缩一下。
人就是一种奇怪而复杂的动物,他方才情绪上头,死死盯着舒白,无论如何也要从她口里听到‘不再离开他’的答复。
然而自戚辨进来后,他避开了舒白的视线,在逃避中得到可笑的安抚,适应了逃避和自我麻痹带来的舒适,眼下被迫凝视舒白隐含怒意和厌恶的表情,只觉得无比受伤。
虞策之咬了咬牙,不想在这个时候让自己露出破绽,成了她眼里的跳梁小丑,于是他冷笑一声,短促地回答:“处死了。”
舒白知道虞策之说的是假话,但她顺着他的话去想,设想了他口中的话成真会怎么样,抑制不住地对他生出了浓厚的厌恶。
她当下甩开他的脸,一刻也不想多留。
虞策之看见了舒白脸上从未有过的厌恶,仅是匆匆一瞥,却足以令他肝胆俱裂。
他混沌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惶恐席卷胸膛。
“不!”他凄厉地叫了一声,霎时从床上直起身,跪在床上不管不顾抱住她的腰,眼眶通红,掩饰般强硬埋入她的怀中,“我瞎说的,夫人,我瞎说的,你不要信,我不动你的人,你别生气。”
“不要生我的气,我生病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起初,舒白并不想理他。
直到她隔着衣物,感受到些许湿意,加上怀中人肉眼可见的颤抖,和已经湿透的后背。
她眉心微动,淡淡道:“不是处死了吗,你哪一句真,那一句假,从认识之初就满口谎言,要我怎么信你。”
虞策之抖得更厉害了,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怕的。
不知过了多久,舒白听见他细若游丝的声音,“不骗你了,我以后不会再欺骗夫人了,若我再骗夫人,便让我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舒白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丝,神色散漫冷淡,“我的陛下,你之前算计我的事情,我可没有原谅你。”
虞策之瞳孔微缩,仍旧强硬地挤在舒白怀中,轻声问:“怎么才能原谅我,你告诉我。”
他咬牙,逼着自己抬头和舒白对视。
舒白望着他深邃执拗,窥见他眼底因为恐惧不得不隐藏的贪婪和野望。
她眸色沉沉,并没有回应如何原谅,而是问:“萧挽和安锦怎么样了。”
虞策之抿唇,接二连三的争执,舒白厌恶的眼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是真的有些怕了,再也不敢纵着自己的脾气。
他不自觉握紧拳头,哑声回答:“我没动他们,你想见,我宣进宫便是。”
顿了下,他悄声补充,“见面时我要在场。”
听见这话,舒白眼神一冷,霎时抓紧他的头发,“你凭什么在场。”
凭我是皇帝,他们是我的臣子。
虞策之终究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脸色阴沉,不经意看见舒白的表情,不由又有些慌乱。
僵持半晌,他妥协道:“不在就不在,我不插手便是。”
他说完,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别和他们在一起太久好不好。”
虞策之的眼神充满希冀,细品甚至能品出几分天真渴求的味道。
舒白垂眸看了片刻,淡声说:“可以,但任何多余的人都不能在场。”
虞策之得到舒白的答复,低沉了两日的心终于感受到几分温度。
他再次将脑袋埋入舒白怀中,轻声说:“我什么都应允夫人,夫人别再像刚才那样对我了,行不行。”
“那不都是你自找的吗?”舒白不答反问。
“我受伤了,很难受,你为什么不能疼一下我。”他有些委屈,“我都没有追究夫人不告而别。”
“你有什么资格追究?”
虞策之在舒白身上讨不到甜头,彻底偃旗息鼓,不说话了。
殿内再次沉寂下来。
片刻过后,舒白见虞策之终于安静下来,整个人亦觉疲惫,当下打算将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
这一扯才发现不对劲。
虞策之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身体也软绵绵的没有骨头似的。
舒白扶着肩膀,看见他紧闭的双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窝打落一片阴影。
舒白沉默半晌,冲殿外道:“传御医。”
一直蹲在门口听墙角的戚辨:“!!”
第49章
在一旁看着御医忙前忙后,每个问诊的御医都大汗淋漓,战战兢兢。
舒白再次对虞策之不管不顾的脾气有了清楚的认知。
小疯子发起疯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哪里会在乎叫嚣不满的身体。
他后背本就烫伤於伤交织,若是那晚没有御医在山寨外候命,能不能活下来还另说,现在好不容易醒了,又不管不顾撕扯伤口,把自己疼晕不说,深夜还发起了高烧。
三个颇有资历的御医聚集在一起,不停地斟酌药方。
舒白坐在木桌旁,一手支着头,她连日来遭遇诸多事端,眉宇间有些倦怠。
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老御医们才商议完毕,让药童拿着更改过的药方下去熬药。
日上三竿,药童跟在戚辨身后,端着药匆匆走近。
戚辨站在床边,示意药童上去喂药。
药童动作娴熟,扶起虞策之的脑袋,拿着药勺放在他的唇边。
然而好不容易引得虞策之微微张嘴,把勺子塞进嘴里,褐色的汤汁却很快顺着唇角留下,一点没有进入肺腑。
药童接连喂了三勺,三勺都是一样的结果,顿时求救般看向戚辨。
戚辨放下拂尘,“我来。”
他熟练的接过虞策之,拿着药勺轻轻往他嘴里送。
这一次,他唇齿紧紧闭合,连勺子也失去了进入他口腔的机会。
戚辨试了几次不成,额头上冒出汗来。
药童焦急道:“这可怎么办,是否再请三位御医过来,陛下的伤必得内服外敷,喝不下去药便退不下高热,如果等过了晌午还没用药,恐会伤了根本。”
戚辨内心焦灼,面上却要维持首领太监应有的沉着和冷静。
他低声道:“你先下去,我来想办法。”
“是。”
药童离开时贴心的关上了殿门。
戚辨望着碗里褐色的汤汁,眉头紧紧皱着,若眼前只是个寻常人,昏迷喝不下汤药也无妨,掰开嘴强行灌下去便是。
但虞策之是他效忠的皇帝,他不敢冒犯圣体,更担心强灌下去会出什么差池。
戚辨左右为难,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将虞策之放回床上,走到假寐的舒白面前跪下。
“舒夫人,奴才戚辨有一事相求。”
舒白慢慢睁开眼,眼下的乌青十分明显。
“戚大人言重,我被囚于此,哪里值得皇帝面前的红人屈膝,请起吧。”
戚辨苦笑道:“是夫人言重了,陛下视夫人为爱侣,宫中的半个主人,您这样的话实在抬举戚辨。”
“戚大人有话可以直说。”舒白神色平静。
“陛下昏睡不醒,喝不下去药,戚辨不敢冒犯陛下千金贵体,还望您能受累让陛下喝些药下去。”戚辨忙说。
舒白眸光转动,视线落在戚辨身后的床帏上,没有说话。
“陛下的伤,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保护夫人,还望您能垂爱,莫要让陛下受苦了,陛下便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戚辨说。
“身体是他自己的,他不在意,别人有什么办法,我又不会喂药。”舒白双手环胸,陈述道。
“如果是夫人亲自喂,陛下定然愿意喝一些的。”戚辨忙说,往日锐利的鹰眼中充满祈求,“夫人便当是帮帮奴才吧。”
舒白再次看向床上沉睡的人影,半晌后道:“把药给我。”
“多谢夫人垂怜奴才!”
舒白再次坐在柔软的床榻上,她随手将侧躺着的皇帝扯入怀中固定好,也不用汤勺,一手攥着他的下颌抬起,一手拿着汤碗便往他嘴里灌。
戚辨望见舒白的动作,脸一下子白了,颤声道:“夫人,千万别呛了陛下。”
舒白恍若未闻,一碗苦涩的汤汁一下子灌入虞策之的口腔中。
褐色的液体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浸湿他身上的里衣。
很快,戚辨就改担忧为惊喜,他看见虞策之喉结滚动,做出了明显吞咽的动作。
“陛下喝下去了,好了夫人,这药陛下不用喝完,喝一半就可以了,不要再灌了,陛下昏迷着,喝不了那么快。”戚辨忧心忡忡。
舒白放下空了的药碗,怀里的皇帝也准备随手放下。
眼见舒白就要抬起屁股,继续坐回那个离皇帝八丈远的宽椅上,戚辨脑子转得飞快,连忙说:“夫人连日忙碌,定然十分疲累,不如也休息休息。”
舒白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地问:“在哪里休息?”
戚辨露出尴尬地笑容,握着拂尘躬身,措辞圆滑,“外面的宫殿还没有收拾出来,幸而紫辰宫的床榻十分宽大,在其余宫殿收拾好之前,只能劳烦夫人委屈一下,和陛下挤在一起。”
舒白收敛敷衍的笑容,直直盯着戚辨。
戚辨顶着压力,实话实说道:“请您莫要为难奴才,陛下这个样子,若是醒来见夫人不在,奴才们也不好交差。”
舒白扯起唇角,“看来,旁的殿宇是没什么收拾好的可能了。”
戚辨在舒白的凝视下强颜欢笑。
舒白也懒得为难戚辨,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等殿内就剩下舒白和昏迷的虞策之两人,舒白的视线才缓缓落在身边的人影上。
她面无表情,定定看他半晌。
有几个瞬间,她甚至怀疑他是在装昏,躲避矛盾,用那些做不了主的宫人逼她留在他身边。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始终双眼紧闭,纤长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仿佛失去生机。
确定他是真的伤重昏厥后,舒白才躺在他的身侧,在虞策之的床上占据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摸了摸始终藏在衣襟里的兵符调符,确保不会掉出来后,沉沉睡过去。
舒白累坏了,一直从早晨睡到晚上,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倒是她身旁的虞策之始终睡不安稳,眉头紧皱,梦魇不断。
他脑袋微动,霍然从梦中惊醒,因为高热有消退的迹象,浑身大汗淋漓。
他微微动了动身体,目光向空旷的大殿逡巡徘徊,始终找不到他想看见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