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虞策之又有些后悔提议让舒白出来。
舒白在宫人搬来的躺椅上坐下,挨着炭火,冰冷的身躯稍稍有了回暖的迹象。
“不是说要射箭吗,怎么不见弓箭。”舒白问。
虞策之有些紧张地握了下手,心虚地避开舒白的视线,解释道:“一会儿工部会把弓箭送过来,工部和军械署一同改造了轻型连弩,我想邀夫人一同观赏,我知道夫人不擅长射箭,听说新研发出来的连弩很好瞄准靶心,如果夫人喜欢,我让他们留一把给你。”
舒白抬眼,平静地打量着虞策之,“工部?”
虞策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舒白扯了下唇角,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神情冷了一些。
察觉到舒白冷淡下去的情绪,虞策之不安地蹙了下眉毛,他试探性走到舒白身边蹲下,双臂交叠支撑着下颌,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舒白,轻声道:“夫人是不想同我一观吗。”
不等舒白回应,戚辨先低头走过来,禀报道:“陛下,两位大人到了。”
虞策之仍旧维持趴在躺椅扶手上的姿势,“让他们进来。”
戚辨对虞策之的动作见怪不怪,恭敬俯身,“是。”
等戚辨转身,虞策之抿唇,大着胆子缓缓去握舒白垂落的手。
他见舒白默许,便更进一步,和她的手十指交叉,眼中盈满爱意。
舒白一直没有理他,她等着虞策之约见的两个朝臣到来,当看见走在最前面的霍耀风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虞策之始终观察的舒白的表情变化,见状捏着她的手紧了紧,他咽了口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夫人怎么不理我,是生阿拾的气了吗。”
“生你的气?别急,我早晚收拾你。”舒白冷笑一声,没有理会故作乖觉的皇帝,目光浅浅落在逐渐接近的霍耀风身上。
霍耀风也一眼看见了舒白,他身体僵硬,脚步停顿片刻才慢慢走上前。
他和身后年轻的官员一同向虞策之见礼。
虞策之依依不舍松开舒白的手,站起身,淡声道:“东西呢。”
年轻官员立即双手奉上锦盒,戚辨得到虞策之的允许后从年轻官员手上接过,检查无误后递给虞策之。
锦盒里的连弩一式两份,只有成年人的手臂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虞策之自己拿了一把,另一把递给了舒白。
“这东西怎么用,你来教朕。”虞策之指了指那个年轻的官员。
年轻官员是军械造办处的,少有面圣的机会,闻言不由受宠若惊,连忙小步上前,躬身道:“陛下请到这边来。”
“夫人等我一会儿。”虞策之温声说完,深深看了一眼霍耀风,压下心中的不安和微妙的妒意,随着年轻官员走到靶子前,留了独处的空间给两人。
舒白从听到‘工部’两个字开始,就明白了虞策之所打的算盘。
毕竟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皇帝,稍微给点好脸色就暴露本性,开始多疑和算计。
舒白懒得理会霍耀风,霍耀风却接受不了两人今非昔比的感情。
他默默走近舒白,嗓音沙哑,“许久不见,你近来过得怎么样。”
舒白把玩着手里有些沉重的连弩,偶尔拉扯弩上的弓弦,她手上没有箭矢,却还是将连弩的方向对准不远处的虞策之。
“舒白,你就那么恨我,甚至不愿意跟我搭话吗,我们之间的情意,你全然忘记了是吗?”霍耀风忍不住质问。
“我们已经和离了,你不懂吗。”舒白看向他,眼神轻飘飘的,仿佛只是看一个暂时吸引了她注意力的物件。
“我是被逼的。”霍耀风哑声道。
“但我是自愿的。”舒白将连弩随手扔到了一边,双手环胸,冷淡的语气中带着浅浅的厌恶,“我们早就结束了。”
“因为陛下是吗?”霍耀风双目通红,如看一个负心人。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舒白冷笑一声,看向他的时候像是在看一团污秽,“没有虞策之,我照样会和你和离,从你在新婚夜拒绝我开始,我们就注定完了,要我说得多明白你才能懂。”
“你在怨我。”霍耀风哀伤道,“我们相识多年,幼时,你被困在舒家不能出门,是我偷偷带你出府,我带你逛遍京城的街市,我不信我们多年的感情,你说放下就放下,别说气话好吗,只要你说你有难处,我便是拼上霍家家主之位,也要带你出宫。”
“我有什么难处?虞策之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比你好上太多,我最讨厌你假惺惺的模样,如果你真的舍得家主之位,当初又怎么会为了阮家的婚事送我离开霍府。”舒白的表情逐渐厌憎。
她站起身,没什么情绪地说:“不要再来纠缠我了,我说过,我从不原谅。”
霍耀风浑身发抖,在舒白转身之际忍不住抬高了声音,“但他是皇帝,我曾经不肯答应你的事情,皇帝怎么会答应你,如果你愿意回头,你对我做什么都行,怎么上都可以。”
“别用你的思想去想别人,我说了,他比你好太多。”舒白脚步微顿,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难道是你为了皇权富贵改了心性?我到底哪里不如他。”霍耀风心神俱乱,倏地睁大双眼,抬脚便要踉跄追过去。
只是才走了两步,忽然有人挡在他身前。
戚辨手持拂尘,背脊挺直,似笑非笑望着霍耀风,语气坚定,“霍大人去哪里,陛下还等着霍大人呢。”
他奉虞策之的命令,始终听着舒白和霍耀风的谈话,他知道将两人话语中的争执如实禀报给虞策之,定然会令天颜舒展,这次的差事不算难做,却足够令他心惊肉跳。
早知陛下事事纵着舒夫人,却没想到两人在床笫之间是那样的关系,身为帝王却是下面那个,怪不得每次事后,陛下身上总是伤痕累累,看上去惨不忍睹,舒夫人难道真是神人不成?日后他可不能得罪了她。但无论如何这事可不能传出去,否则陛下的名声危矣。
戚辨任凭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始终平静无波,甚至用身体挡住了霍耀风看向舒白的视线。
“霍侍郎,别失了在宫里的分寸。”戚辨提醒道,“您可别忘了,当初您是怎么答应陛下的。”
霍耀风怔然,理智逐渐回拢,抿唇不语。
恰是这时,试完连弩的虞策之带着年轻官员回来,他淡声道:“这次你们做的不错,改良连弩是谁的主意。”
年轻官员谨慎地回答,“臣提出了一些想法的,图纸则是各位大臣一起钻研出的。”
“不错,如果能批量制造出来,朕会赏你。”虞策之道。
年轻官员顿时面露喜色,忙叩拜谢恩。
虞策之摆了摆手,等他起身后,看向霍耀风时,目光冷淡了一些:“朕前一阵子吩咐你的差事你做的不错,工部尚书年纪大了,朕允你暂领工部尚书的部分活计帮他分担,历练几年,别让朕失望。”
虞策之一语双关,霍耀风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低声道:“谢陛下提携,今日是臣失礼了,竟然认错了人,冒犯了……陛下的夫人。”
“你们都退下吧。”虞策之深深看他一眼,向着舒白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虞策之寻了舒白许久,最后在御湖畔的凉亭上寻到了舒白。
芦苇随风飘荡,舒白坐在吴王靠上,侧头望着水中游鱼。
虞策之看见舒白,轻轻松了一口气,他听了戚辨的禀报,暗喜之余也知道自己算计舒白,定然惹了她的不快。
他在凉亭外站了片刻,犹豫着上前,放轻声音说:“夫人,湖畔凉,我让人把炭火搬过来吧。”
见舒白没有理他,他放轻步子,缓缓上前,在她膝前蹲下,装作乖觉的样子将脑袋轻轻放在她的膝上。
“你是生我的气了吗,我也没想到霍耀风会冒犯夫人,下次我绝对不会让他见你了。”
舒白终于扭过头,垂目看向他。
虞策之见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终于找回了一些安全感,他伸直身体,正要说什么
‘啪’地一声轻响。虞策之没有防备,被舒白打得重重偏过头去。
虞策之措不及防挨了舒白一巴掌,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不由睁大眼睛,表情有些受伤。
他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但当着宫人的面却有些难堪。
他目光沉了沉,侧头看向戚辨,向戚辨使了一个颜色。
戚辨沉默一瞬,却体察上意,立即转身将周围的宫人遣走。
等附近的宫人都离开了,虞策之才起身坐在舒白身侧,盯着有些红肿的脸颊涩声道:“他们都走了,你可以随便处置我。”
第59章
面对虞策之心虚之下的示弱,舒白冷笑一声,死死捏住他的下颌,“打你就有用吗,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算计我了。”
虞策之一愣,脸上顿时露出慌乱来,嘴硬道:“我没有。”
他知道舒白的底线在哪里,因为用阮家算计舒白,他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得到舒白暂时的接纳。
而现在,如果再次被舒白认定他在算计她,这几日舒白如梦似幻的陪伴就会化作泡影。
虞策之彻底慌了神,原本因为舒白对霍耀风冷眼相待而生出的喜意无影无踪,仿佛只是瞬间,地位变化,他也成了和霍耀风一样,被舒白厌弃的存在。
虞策之浑身都颤抖起来,眼眶泛红,他死死攥住舒白垂落的广袖领口,咬牙坚持自己的说辞,“我真的没有。”
他真的没有算计舒白的意思,他只是太不安心了,舒白从没有原谅过他对她婚姻的离间,即便心中认定霍耀风卑劣,但他也知道,他不择手段做了拆散别人姻缘的恶人,担心舒白其实还爱霍耀风,和他只是虚与委蛇。
他太害怕了,又自觉舒白近日对他有求必应,对他定然不是全无感情。两种复杂的情感拉扯着他,所以他想,他就试探这一次,只这一次。
然而当舒白一句算计说出来,他才惊醒,他犯了一个错误。
虞策之顶着红肿的脸颊,目光混乱,他越想越不敢坚持自己没有,只能言辞模糊地说:“我以后再也不会了,你罚我吧。”
舒白冷眼看着虞策之以帝王之躯卑微乞求,见他心神大乱也始终没有安抚或者惩罚的意思。
江音即将被送往刑部,届时她将送虞策之一件难忘的大礼,虞策之对她的态度也决定了她的计划要如何进行。
如果虞策之只是一个满是私欲的独断帝王,没有任何驯服的可能,为她的未来着想,她会改变计划,给他设置一个完美的死局。至于日后是否会天下大乱,她不是圣人,如果要牺牲自己来安稳天下,她只能说声抱歉。
但如果虞策之只是一腔深情,于她而言有可掌控的余地,用稍微温和一些的手段也无妨。
舒白已经有继续夺取权力的打算,尽管她仍然热爱无拘无束的生活,但自由一词本就是相对的,若困囿宫中,但有幸能攫取权力,谁又能说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
舒白攥紧虞策之的下颌,缓缓开口:“好阿拾,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冒犯我的事情了,你贵为皇帝大权在握,有随时反悔的能力,要我如何相信你说没有下次,就真的没有下次。”
虞策之瞳孔晃动,“帝王一言九鼎,真的不会有下次了。”
“骗谁呢。”舒白嗤笑一声,眼神漠然,“正因为是皇帝,鬼话才不可相信。”
“可我……”虞策之茫然无措,只觉得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舒白相信自己,渡过眼前的难题。
若是平时,他尚有机会和舒白争夺主权,两人有来有回,即便他总是赢不过舒白,但至少有头绪。
这次却不同,他理亏在先,又惹舒白厌弃,他根本不敢和舒白耍性子。
“我不会再相信一个皇帝。”舒白平静地提醒他。
虞策之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睁大眼睛,忽然抓住了解局之法。
舒白见他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收回桎梏他的手,再次看向御湖。
宽阔的湖面平静无波,只偶尔会有几尾活力旺盛的大鱼跃出水面,掀起小小的浪花。
一只鹈鹕悄然隐于横斜水面的枝桠上,锐利的眼睛偶尔转动一下。
又一只大鱼跃出水面,试图拍出漂亮的水花。鹈鹕霎时而生,贴着水面飞掠而过,跃至空中的大鱼顿时失去了身影。
舒白垂目,正要再添一把火,虞策之忽然从她身边起身,毫无犹豫地跪在了舒白面前。
“我不是皇帝。”他矢口否认,眼尾处一片红晕,“在你面前,我不做皇帝。”
舒白手指蜷缩,定定对上他的双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虞策之不管不顾趴在舒白的膝上,一只手熟练地攥住她垂落的手腕,“如果我是皇帝,你不会原谅我,不会相信我,那我在面前不做皇帝,我做谢拾,谢拾只是你的谋士,不会欺骗夫人,也不会伤害夫人。”
“够了,我没有心情陪你玩这种虚无缥缈的游戏。”舒白拧眉,将手从他手中抽离。
虞策之手中一空,他好不容易想出解题之道,见舒白不买账,不由咬牙,大脑飞速地思考起来。
他隐约意识到舒白想要什么。
她要他的权力,要他对她再构不成威胁。
哪怕知道他开口给出,眼下的困局就有迎刃而解的机会,但他不敢赌。
帝王拥有的权势是他手中为数不多的筹码,如果轻易许诺,来日用什么哄她做自己的皇后。
虞策之不敢赌,他咬紧牙关,又生一计。
舒白本也没指望虞策之因为这种小事就交出权力,她只想看看虞策之能做到什么地步,却没料到他真疯起来会如此不管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