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到舒白的身影消失在紫辰殿的门口,虞策之也有没有再阻拦她。
他跌坐在空无一人的寝殿,背影孤寂,表情低落冷沉,不知道把舒白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
舒白暂时没有心情去管虞策之接下来会怎么做,她走在御花园的小路上,早冬的清晨偶尔刮过几阵寒冷彻骨的朔风,她捂着衣襟,仍然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
舒白深吸一口气,就近找了处宫殿躲避寒风。
后宫虚设,殿宇无人居住,先帝留下的嫔妃早就被江音送到了外面的庵子,听游左说江音把嫔妃送去庵子后,给她们更换了身份,一批批偷偷放了出去。
舒白随便推开一处不大不小的殿宇,示意殿内洒扫的宫人退下,自己烧了炭盆,蜷缩在久无人使用的雕花木床上,等身体有了回暖的趋势,她才沉沉睡过去。
一觉无人打扰,等睡醒时已经过了中午。
舒白整理好衣服,熄掉炭盆,在御花园转了一会儿,确定暂时没有暗部跟着她,她立即沿着小路向冷宫的方向走。
说是冷宫,其实只是一处年久失修的偏僻宫殿,以前关押过疯掉的宠妃,冷宫比游左和陆逢年住过的荒宫还要破败,近年国库紧俏,短时间内都不会有翻新宫殿的打算。
这里因为先帝时期宫殿闹鬼,至今也没有宫人往来,恨不得躲着这里走,荒无人烟,又是天子脚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试问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冷宫更安全。
至少在翻遍整个京城之前,她不信虞策之亦或者他那些心腹,能想到江音和楼涯会藏在冷宫里。
舒白再三确认无人跟踪后,推开摇摇欲坠的冷宫大门,又将大门轻轻关上。
本就是冬日,院子里盈满荒凉之色,角落有处不知道干涸了多少年的枯井,枯井上盖着一块巨石,听闻那位疯癫的宠妃就是投井而死。
游左就蹲在那处枯井旁,摸着脑袋,似乎是在纠结是否推开井上的石头。
他听见舒白踩地时发出的窸窣声响,立即扭过头来。
“她呢?”舒白问。
游左指了指主殿的方向,夸张道:“你可算来了,再不来她就要把我杀了。”
舒白牵了下唇角,转身向主殿走。
主殿大门少了一扇,门框上的牌匾半掉不掉,上面的字迹已经消退到看不清的地步,牌匾四角有开裂的痕迹。
舒白绕过匾额进入主殿,没走两步,江音便从堆叠的破旧家具后现身。
“我还以为,你要等哀家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疯了,才会打算来见哀家。”江音冷冷地说。
“让太后久等,自然是我的不是。”舒白拢着衣衫,敷衍地笑了下。
江音双手环胸,坐在一旁的矮桌上,“你打算让哀家在这里躲多久。”
“我们有约定在先,等度过寒冬,我自然会为太后筹谋。”舒白踹开挡路的陶瓷花瓶,语气温和,“游左负责每日给太后和楼统领送饭,太后想要保住性命,总要委屈一阵时间,毕竟我也不是万能的。”
江音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虽然知道舒白说得也没错,但还是忍不住道:“你最好是个守信的人,为了活命,我可是把全部家当都给你了。”
舒白不禁莞尔,她环顾四周,挑眉问:“怎么不见楼统领。”
提起楼涯,江音的面色沉了沉,“他伤势太重,至今昏迷不醒。”
“毕竟是宫里,不好找大夫来治病,如果死不了,能忍还请楼统领尽力忍一下。”舒白说。
“连药也没有吗?”江音忍不住问。
“最晚后天,我会让游左想办法弄点外敷的药。”舒白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
江音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眼下她身边能用的人只剩一个楼涯,她无法想象如果楼涯死了,她该如何生存下去。
舒白望着江音姣好却隐含急切的面容,存心想逗逗她,于是道:“说起来,楼涯也是受调符控制的死士,早就听游左说楼涯全盛时期以一敌二十不成问题,若是太后没有败在虞策之的手里,封候拜将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样一个人才,我可不舍得就这么让他死了。”舒白慢条斯理道。
江音的脸色一变再变,由青转白,她冷冷睨舒白一眼,“在驯养楼涯之初,哀家的确是用调符控制他的,不过调符只是一个象征,这么多年过去,他所拥护的早就不是调符,而是哀家,你不怕他挣脱你的掌控,尽管拿去用。”
舒白眯起眼睛凑近江音,“倘若太后舍得割爱,我自然有本事将他驯化成只忠于我的狗,再不济,一个不听话的死士,杀了便是。”
江音听了舒白的话,着实被气到,她面容几乎扭曲,胸膛微微起伏,死死看着舒白半晌,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来回应舒白的话。
舒白凝视她的反应,率先笑了下,“不过,楼涯毕竟是太后所爱,我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
江音没有被舒白的话安抚,反而面色泛起驼红,细眉蹙在一起,尖锐地质问道:“你戏弄哀家!?”
“我没有这个意思。”舒白故作讶然。
顿了下,她又凑近江音几分,轻声细语道:“不过如果太后觉得楼涯不中用了,我也不介意帮太后处理了。”
江音冷笑一声,没在端着姿态,斩钉截铁道:“不用你费心,楼涯养养还顶用。”
“是不是还要哀家谢谢你,你至少还留了一个死士给哀家。”江音试图找回场子。
舒白笑了声,没接这话,而是提醒道:“我履行承诺,顶着失去性命的风险保住太后性命,太后也该把控制死士的药方以及解药药方交给我了。”
“哀家是大梁的正统太后,自然守约。”江音从怀中掏出两张薄纸递给她,“保存好,丢了我不会给你第二张。”
舒白快速扫了眼两张药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能和太后做交易,是舒白的荣幸。”
江音扯了扯唇角,“哀家有些好奇,虞策之是哀家的劲敌,早就打算置哀家于死地,你当着他的面救哀家,不怕他为难你。”
舒白看她一眼,“这就不捞太后费心了。”
“好歹是哀家的养子,哀家对他还有几分了解,他那野狼一样的性子,可不会轻易罢休。”江音站起身,忽地攥住舒白的手,不由分说撸起她的袖子,露出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格外冷白的手臂。
她仔仔细细扫视她的胳膊,眼睛眯起,发现没有她想象中的伤口后,脸上露出狐疑,“他没伤你?”
“他又没什么乱七八糟的癖好,为什么要伤我。”舒白冷笑一声,把胳膊从她手中抽出。
江音表情复杂,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她不喜欢欠人情,和舒白交易虽然是你情我愿,但如果要让舒白丧失尊严,用身体安抚虞策之,绝对不是她愿意看见的。
但她又觉得虞策之绝不是善罢甘休的那种人,舒白的计划她半蒙半猜知道大概,从始至终舒白都没有向虞策之隐瞒,劫囚是舒白所安排的。
然而舒白救下她的行为对虞策之而言,无意等同于背刺,那狼崽子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还是说他不得不咽下?
江音活跃的大脑忽然灵光一闪,她倏地问道:“你和虞策之是什么关系?”
第68章
面对江音的询问,舒白眨了下眼睛,“还能什么关系,普通皇帝和下堂臣妻的关系。”
如果按照虞策之那古怪的思路回答,也可以说是不听话的谋士和主公的关系。
当然,也可以说成主人和野狗的关系,道理都是通的。
“你知道哀家问的不是这个。”江音薄唇紧抿,并不满意舒白的回答。
舒白笑了下,“那太后是想问什么。”
江音凝视舒白温和但难掩冷心冷情的神态,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没必要再追问下去。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只是觉得惊诧。
没想到那个狠起来连命都不要的小贱人,会如此执着一段感情,即便已经执掌大权,却还是能被舒白逼得处于感情下位。
怎么说呢。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也有今天。
若非顾忌当事人之一就在她面前,她简直要痛快地大笑出声。
江音抚了抚不算整齐的鬓角,指甲上涂抹的蔻丹有些褪色,她按了按眉尾,淡淡地说:“哀家只是好奇,你不想说便算了。”
“既然太后没有别的事情,我就要告辞了,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太后和楼统领不要离开冷宫半步。”舒白见江音没有别的事情,于是打算离开。
“等一下。”江音叫住她,“虽然你有办法能治住虞策之,但哀家不得不提醒你,别对难以驯化的野狼太心软,如果你给他钻了反制的空子,被他鲸吞蚕食就只是早晚的事情。”
江音盯着她的侧脸,扬了扬下巴,意味深长地补充,“你身上的寒症已经很严重了,小心功亏一篑,哀家若是你,那兵符就绝不会带在身上。”
舒白动作微顿,“放心,我自有分寸。”
/
清晨,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恢弘的殿宇坐落在雾霭中,屋顶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虞策之在紫檀木镶嵌金箔的龙椅上落座,脸色冷沉,看上去比不见天日的灰色天空还要可怖。
他眼下有十分明显的乌青,连续两夜没有睡一个好觉。
整个皇宫里唯有紫宸殿最暖和舒适,如若在寝殿里养春日的绿植,那也是能养活的。
但舒白顶着那副畏寒的身体,宁愿住在久无人居住的宫殿,也不愿意回紫辰殿来。
虞策之无意识摸了下敷过药的脸颊,脑海中始终回荡着舒白昨日早上和他说过的话,神色恹恹。
朝会上果然有大臣提及了前日晚上街道上的闹剧,禁军和暗部处置的很干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押送江音一事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在大臣们看来,前日晚上是有宵小亦或者刺客作乱,致使摊位毁坏,动静大到隔着两条街的百姓都能被惊醒。
萧挽没有上朝,向吏部告假时说自己病了。
虞策之正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萧挽,眼不见为净倒是合了他的意。
面对大臣的弹劾,虞策之轻飘飘处置了京兆尹,罚他一月俸禄,又让他闭门思过三日,把案子顺势交给了禁军统领侦办。
他要借此机会好好整治京畿布防,于是令京兆尹闭门思过结束后去御书房见他。
等把糟心的事情处理完,虞策之的心情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偏偏这个时候,又有朝臣出列奏报,“陛下,月前边境守将上奏霍如山之子霍铎擅自逃跑,有官员向臣禀报,已经证实霍铎逃入京城,是否让京畿卫全城搜索逃犯。”
流放犯人逃跑第一个要治地方相关官员看管不力之罪,但这样的事情偶有发生,不值得拿到朝堂上讲。
奏报的官员之所以敢拿这种小事让皇帝费心,是因为逃犯是霍如山的儿子,霍耀风的庶弟,虽然霍如山已经不成气候,但霍耀风刚领了工部尚书的差事,眼看皇帝还是有几分器重的意思。
霍家起起落落原本是和那官员没有关系的,然而霍耀风落魄那阵子,他以为霍如山父子再无出头之日,当街羞辱过霍耀风,梁子左右是结下了,如今见霍耀风有高升的意思,正逢手下官员禀报,哪里还坐得住,当下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奏皇帝。
虞策之闻言,糟糕的心情又添上一层阴霾。
他还记得霍铎,文武出众的世家子,虽然有些玩世不恭的傲气,但勉强是个可造之材。
遗憾的是大梁人杰地灵,可用之人众多,霍铎既然愿意担下霍如山的罪名,他也无可奈何。
然而虞策之对于霍铎最深的印象不是这些,他还记得暗部呈上的情报,霍铎对他曾经的兄嫂抱有不可言说的情愫。
简而言之,霍铎和曾经的他一样,觊觎舒白。
虞策之心情糟糕透顶,他冷冷看向文臣中某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霍铎跑了,你们霍家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霍耀风僵了下身体,很快平静地走到大殿中央跪下,“臣不知此事,臣作为其兄,管教不严才使他私自逃跑,陛下恕罪。”
虞策之掩去眼中对于霍耀风的嫉恨,平静发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霍铎。”
“臣不敢轻易置喙。”霍耀风说。
“朕允你说。”虞策之面无表情道。
霍耀风早就得知霍铎逃跑的消息,近来霍家一直在京城暗中查找,只是一直没有结果。
面对虞策之的垂询,霍耀风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虞策之,霍家愿意大义灭亲,杀霍铎以正风气。
如果霍铎死了,他母亲惨死的消息就能保住,霍如山也不至于晚节不保,弃卒保车是霍如山的意思,近来他因为霍铎的事情疲于奔波,也动了同样的念头。
但霍铎毕竟是他的弟弟,真奏请虞策之处置霍铎,不仅满朝文武,连坊间百姓都会鄙夷他们父子。
霍耀风深深叩头,“霍铎年幼无知,做下种种错事,固然不能姑息,但臣作为兄长怀有私心,希望陛下能饶恕霍铎性命。”
“哦?”虞策之扬起眉梢,“这是爱卿的心里话?”
霍耀风抿唇,“肺腑之言。”
虞策之发出一声嗤笑,很轻,只有离他最近的戚辨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