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他赤红的双眼,光源的刺激令他几乎落下泪来,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收回视线,更没有听从宋祁的建议,寻一处掩体藏身。
他站在护卫中间,倔强地在黑暗中寻找舒白的身影。
他知道劫囚是舒白策划的,也知道射向他的箭来于舒白,他见过舒白射箭,尽管她向他藏拙,屡屡射不中箭靶,然而那比正常箭矢小一圈,带着钩刺向他射来的箭,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那就是舒白的箭。
在舒白还没有和离的时候,他曾在那间舒白临时居住的荒废宅子中,见过类似的图纸。
她竟然要杀他。
虞策之沉沉闭合双目,下唇几乎被他咬出血来。
他倔强执拗地想,如果她要为那个作恶多端的女人杀了他,如果她真那么绝情,那就尽管来,他给足她机会。
只是,他就是死了,也要让江音那女人给他陪葬,也要百年之后和舒白葬在一起,舒白休想甩开他。
虞策之咬紧牙关,身侧燃起的火把既照亮他赤红的双目,也照亮他披头散发,在冷风中格外单薄脆弱的身形。
隔着栏杆,舒白看见冲天的火把,反而收起弓箭。
游左看见她动作,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真要杀了他,毕竟是皇帝,杀了他,我们被举国搜捕,实在得不偿失。”
舒白随手将弓箭塞入游左怀里,“别废话,江音和楼涯都被救出来了,准备撤退了。”
游左这才发现,舒白向虞策之射箭时,吸引了楼下大部分兵力,为死士营救江音争取了一定时间,江音和数十名死士顷刻被解救出囚车,甚至骑上了禁军的骏马,突出重围,向街道的另一边疾驰离开。
禁军统领反应过来,立即带人去追,追到一半发现前方亮起火把,还以为是援兵赶到,直到对方射箭逼退他们,他才惊觉那不是援兵,而是敌方派来的接应囚犯的死士!
第65章
在街道的尽头,对方的数名死士站成一排,手持火把,他们穿着和衙役服饰相似,所占据的位置极其刁钻,夜晚雾气缭绕,远远看去仿佛他们身后还有数排兵士,混淆了禁军的判断。
禁军统领起初以为是援兵到了,脸上浮现喜色,疲惫的步伐降下速度,本想来个瓮中捉鳖,却没有料到来人不是他们的援兵。
禁军统领怒气上涌,一口老血涌上喉咙,脸色难堪到极致。
“可恶!可恶的贼人!若让我韩某人知道是谁做的好事,定要让他碎尸万段!!”禁军统领仰天怒道,张开的大手颤巍巍的,露出的胳膊上青筋暴起。
身边的副将虚浮着他,小声问:“统领,我们还追吗。”
他不敢直白的说出来,只是一小会儿的功夫,那些死士已经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了,现在想要追回囚犯恐怕不可能了。
禁军统领喉结微动,强行咽下淤血,冷声说:“你带人去追,追不到人,就不要回来见我。”
“是、是。”副将抖了抖,忍不住小声问,“那统领您怎么办。”
禁军统领阴郁地脸上露出几分凄凉神色,他咬了咬牙,声音几乎从喉咙里挤出来,“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丑事,本统领要去向陛下请罪。”
禁军统领推开副将的搀扶,踉踉跄跄奔向另一边马车的方向。
暗部显然得到了命令,几乎所有的暗卫都戍守在那辆低调的马车周围,他们面容肃穆冷冽,严阵以待。
禁军统领快步上前,正要上前对马车里的人叩拜,却被竹辞提前拦住。
“竹辞姑娘,韩某要向陛下汇报,不知陛下是否方便。”禁军统领问。
竹辞摇了摇头,压低嗓音问:“统领大人可抓住江太后了?”
禁军统领脸上露出难堪和对前路的恐惧,“江后,应当是跑了,是我无能。”
竹辞叹了口气,将他扯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既然事已至此,我劝大人还是拖一拖,至少尽力抓几个刺客交差,陛下今日雷霆之怒已成定局,你这时候去惹陛下,丢了官职还是轻的。”
禁军统领殷勤地看向竹辞,“竹辞姑娘可有良方,还请姑娘救救在下。”
“京城已经戒严,你挨家挨户去查,未必找不到蛛丝马迹,只是后日就是朝会——”
竹辞的话还没有说完,禁军统领会错她的意思,抢答说:“今晚的事情定然是瞒不住朝中官员,我会在朝会上负荆请罪,希望陛下能饶了我一家老小。”
“愚蠢。”竹辞打断他的话。
“什么?”禁军统领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说你愚蠢,兵符至今没有下落,江音还跑了,你若闹得人尽皆知,消息传入南境,让那边守将生出二心来,你便是万死难辞其咎。”竹辞冷声说。
“是我考虑不周,可这毕竟是在京城发生的,朝中官员谁没有个耳目眼线,这事瞒不住啊。”禁军统领有些崩溃。
“瞒不住是你没本事。”竹辞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地说,“但统领大人可想清楚了,今天的事情传出去,最后的结果和大人负荆上殿没有任何区别,失了帝心,大人会有何下场,也不用我提醒了吧。”
禁军统领的表情一变再变,最后,他咬了咬牙,沉声说:“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今日的事情,一个字都不会传到百姓和官员的耳朵里,我们本就是秘密押送江音去刑部,外人不知道这些,禁军这边一个字都不会往外乱说。”
竹辞看他半晌,颔首道:“韩大人深明大义,竹辞拜服。”
“只是我不说,刑部那边若是走漏风声……”禁军统领面露难色。
竹辞淡淡地说:“大人放心,同样的话,我也会去提点萧大人。”
“如此就劳烦竹辞姑娘帮我们收拾残局了,若是在下能平安度过此局,哪日姑娘闲下来,我定要好好酬谢姑娘。”禁军统领忙说。
“暗部有暗部的规矩,酬谢便不必了。”竹辞直言拒绝,“大人无事便去叮嘱部下,陛下眼下在气头上,若是忽然掀开车帘,气直接撒在统领身上,便不好了。”
禁军统领闻言,缩了缩肩膀,显然是害怕虞策之的雷霆之威的。
他重重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情的确是我和萧挽考虑不周,以为江音和楼涯都被抓住,他们豢养的那些死士群龙无首,又没有续命的药服用,绝对成不了大气候,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能进行周密的计划,当着我们的面劫走了江音,实在是奇耻大辱。”
“该死的!若让我抓住那些死士,定要将他们处以极刑。”
竹辞望着禁军统领义愤填膺的面容,没有告诉他今日的一切都是舒白一手策划,不仅是他栽了,他们暗部,以及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都栽了个彻底。
竹辞把禁军统领送走,询问手下,得知萧挽还在昏睡后,有些犹豫是否先把皇帝劝回宫里。
宋祁带人去追舒白了,在她看来,宋祁抓到人的可能微乎其微,皇帝的等待注定要落空。
经历此事,她已经完全洞察,他们那位在逆境中绝地翻盘的皇帝并不是舒白的对手,舒白就像一条肉食性的鱼,在她的领地混得风生水起,上了岸,也充满对生和自由的渴望,一般人很难将鱼身握紧,强行抓住也只会被坚韧的外壳刺伤。
她不得不说,他们的皇帝陛下栽了个彻底。
她有预感,如果虞策之不及时放过舒白,假若舒白盯上了他坐下皇位,那他们的陛下到最后会输得一干二净。
尽管心中百转千回,但真的面对虞策之盛怒的容颜时,竹辞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宋祁回来了吗?”虞策之掀开车帘,语气烦躁。
竹辞缩了下脖子,正要回话,耳边忽然想起疾驰的马蹄声,转头一看,说曹操曹操到。
看见宋祁的身影,竹辞松了一口气,连忙说:“统领回来了,我这就让他来见陛下。”
宋祁风尘仆仆下马,不用竹辞多言也知道虞策之等得不耐烦了,他快步走到马车前单膝下跪,“宋祁见过陛下。”
虞策之微微伸长脖子,视线从宋祁身后一寸寸扫过,没有看到想见的身影,他抿紧唇,脸上布满可怖的阴霾,加上脸颊下方不断渗血的伤口,显得他不像是帝王,更像是凄楚的厉鬼。
“找到她了吗。”他冷着嗓音问。
“属下无能,舒白藏身的酒肆和两侧的铺子连通,让她跑了……”
虞策之闻言,半张脸隐在车帘下的阴影里,令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在凄冷的冬夜里,宋祁的两鬓竟然渗出些许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虞策之缓缓放下车帘,声音冷厉,“回宫。”
此言一出,宋祁和竹辞齐齐愣住,竹辞年轻一些,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只看见垂落的车帘。
帝王的车驾在宫人和暗卫的簇拥下,缓缓向宫中驶去。
等车驾走远,竹辞问身边的宋祁道:“陛下这是何意,我们还去追舒白吗。”
“追,此事对陛下的打击太大,陛下绝不会善了,明日起我会让京城的暗桩全部出动,掘地三尺也要把舒白找出来。”宋祁沉声回答。
“依统领看,陛下会杀了舒白吗?”
宋祁剑眉蹙起,沉默半晌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竹辞升起浓重的好奇心。
“倘若一直找不到舒白和江音,陛下会杀了我们。”宋祁平静地陈述。
竹辞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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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亮,雾气越发浓厚,几乎到了遮挡视线的地步。
凄冷的风吹入紫辰殿,绯色的轻纱随着风的轨迹孤独的飘荡。
虞策之屏退惶恐的宫人,缓缓进入宫殿,面对再次空无一人的殿宇,他顶着满是血迹的脸颊,步伐沉重,孤寂满身。
他甚至无法探知眼下的自己是何心情,暴怒之下有太多复杂的心绪酝酿交汇。分明在半天之前,她还搂着他,和他共度巫山云雨。
他被她哄着逼着带上令他沦丧尊严的银簪,得到的却是来自她的狠狠一巴掌。
虞策之恶狠狠扯下从梁上垂落的绯色薄纱,毫无形象地坐在寒凉的地上,一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赤红的双目配上脸上狰狞的血迹,让他看上去像是从森罗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曾以为,只要握紧皇权,即便舒白不愿意,也只能乖乖和她在一起,他知道她不高兴,所以在床上事事依着她,纵着她接近那些可能会把她从他身边抢走的人。
他以为维持这样的关系,总有一日,她会习惯,会接纳,会爱上他。
然而事实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跳梁小丑。
她轻而易举地算计了他,抛弃了他。
她不要他了,她不要他了。她不要他了!!!
虞策之忽然捂住脑袋,整个人都蜷伏起来,恨不得在地上滚几下来减轻苦不堪言的大脑。
赤红的眼眶几欲落下泪来。
便是这个时候,殿宇深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虞策之不经意地将眼神扫过去,一抹熟悉却绝不该出现的身影映入眼帘。
虞策之瞳孔骤缩,只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却想也不想从冰冷的地面爬起,踉踉跄跄向那抹身影跑了过去。
等将那人牢牢抱入怀里,双手触碰到冰凉的布料和布料下匀称的身体,他表情骤变,整个人霎时僵住了。
不是幻觉,舒白没有跑。
虞策之瞳孔晃动,立时低头去看她,两只大手紧紧攥住她的胳膊,生怕下一刻她就挣脱他的怀抱跑了。
“你……”他开口,听见自己无比沙哑干涩的声音,想到自己满是血迹的半张脸,一瞬间流露慌乱的神情。
他立即扭头,避开舒白的直视,用袖子胡乱地去擦脸上的血污,然而那些血早就干涸,被箭矢伤了的地方已经有结痂的迹象,他这样毫无章法的擦拭,不仅没有擦掉狰狞的血迹,还擦掉了干涸的血痂,伤口很快又渗出血来,狼狈丑陋至极。
虞策之心生懊悔绝望,他甚至想要从舒白的注视下逃离,又担心自己一旦松开抓着她的手,就再也抓不到她了。
就在虞策之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下颌忽然一紧,舒白对于虞策之的逃避有些不明所以,干脆攫住他的下颌,逼着他看向自己。
即便殿内光源昏暗,舒白还是借着逐渐发亮的天色,看清了虞策之此时的形容。
她不由扬起眉梢,饶有兴致地说:“这是怎么了,一会儿不见陛下,陛下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脸都花了。”
第66章
虞策之听了舒白的话,神情忽然变得凶恶,他咬了咬后槽牙,很想质问她,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羞辱他的话,他有今日狼狈的姿态,分明拜她所赐。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她差点杀了他,而在三个时辰之前,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温存,她和他十指交握,声音和语调都带着抚慰,仿佛他可以成为她的全部。
人怎么可以这么善变,怎么可以把他玩弄鼓掌。
虞策之胸腔中翻涌着酸涩和愁苦,表情冷得可以杀人。
他像是一头处于暴怒状态的家养狮子,虎视眈眈想要张嘴咬死主人,又沉溺于主人漫不经心的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