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神鬼,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静缘寺里的榕树只能应验一次心愿,也就是说每个人只有一次许愿的机会。”舒白观望他的表情,不由笑意盈盈地问,“你不想试试?”
虞策之一言不发,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动心。
他沉默半晌,不自在地问:“榕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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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舒白所言,静缘寺香火鼎盛,有一多半的香客都是为榕树而来,在廊下排了很长的队,好在队伍走得很快,没多久就轮到了舒白和虞策之。
虞策之从沙弥手里取过祈福用的木牌,木牌上雕刻了精细的纹路,类似榕树虬结的枝干,尾部有穗子,头部则坠着红绳,听说要把木牌挂在树上,挂得越高,愿望越容易实现。
虞策之摸着木牌,在树下站了半晌,神色迟疑。
他偷偷瞥了眼舒白的位置,见舒白在看远处祈福的妇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用刻刀歪歪扭扭在木牌上刻上了自己的愿望。
他向来不信鬼神,尽管先帝笃信道教,崇道抑佛,每日都在追求飞升,但他却始终只信人为。
然而这次却有些不同,他想要的是和舒白长相厮守,为了和舒白在一起,他使过许多手段,走过不少弯路,现在,似乎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要心愿得偿。
但随着立后事宜逐渐准备完善,心中的惶恐也与日俱增。
舒白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他知道,舒白没有那么想要做他的皇后,甚至不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他担心留不住舒白,却又害怕因为做了多余的事情,反而招致她的厌恶,他进退维谷,被逼到最后,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他抿了抿唇,在许愿木牌上刻好最后一笔,忐忑地想,他求得不多,只是想要舒白做皇后,想要舒白爱着他,和他长相厮守,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
虞策之微微踮起脚,把木牌挂在了高出的树枝上。
转瞬冷不丁看见走近他的舒白,他身体一僵,连忙将刻刀藏入袖子里,“夫人怎么忽然过来了,吓我一跳。”
舒白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露出了然的神情,“陛下许了愿,许了什么?”
虞策之耳尖泛红,因为耳朵上还卡着那朵舒白送给他的梅花,所以格外显眼。
虞策之轻咳一声,镇定道:“帝王许愿,无非便是国泰民安,基业永存,没什么意思。”
“是吗,我看看。”舒白说着就要绕过他去找高出的木牌。
“夫人。”虞策之抓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交,欲盖弥彰,“夫人看见了木牌上的刻字就不灵了。”
“你还挺重视的。”舒白挑眉。
“一个人只能许一次愿望,所以格外珍惜。”
虞策之稳住怦怦跳的心脏,注意到舒白双手空空,不由蹙眉,“夫人没有愿望要许吗?”
舒白瞥了眼遮天蔽日的榕树树冠,因为冰雪消融,树枝上挂着许多冰锥,静缘寺里的沙弥站在凳子上,拿着竹竿想要把冰棱敲下来。
然而没想到冰棱顽固得坠在枝干上,反而是树冠上覆盖的积雪被敲下来不少,弄湿了香客的衣服,惹得他们抱怨着四散开来。
两人身上同样沾染了不少晶莹的水珠。
舒白抹去脸上的水渍,慢条斯理回答了虞策之的问题,“很久之前,我早就向榕树许过愿望了,所以没必要再求什么。”
她在舒家谋反失败的前一晚上,在榕树和神佛前长跪不起,直到天光大亮才扶着栏杆起身离开。
虞策之先是一怔,很快猜到舒白曾经许下的愿望,不由攥紧她冰凉的手,哑声说:“如果我早点遇见你就好了,我会保护好你。”
“早点遇见?”舒白忍不住笑起来,“傀儡皇帝怎么保护我。”
虞策之赧然,不由拧起眉毛,执拗地望着她,“就算我一无所有,也会护住你。”
舒白眯起眼睛,回味着他近似承诺一样的话语,兴味盎然道:“一无所有也要保护我?你这话最好不是骗我的。”
如果虞策之只是拿好听的话来搪塞她,那他日后真的一无所有的时候,恐怕会过得煎熬。
舒白漫不经心地想。
第86章
霍耀风在小沙弥的引路下,沿着弯弯绕绕还结着冰块的近路,来到静缘寺的百年榕树下。
榕树在寒冷的北方原本难以存活,但这棵树却好似自有神灵护佑,在大雪纷飞中也能屹立不倒,仅仅是树叶显得枯黄凋零。
小沙弥取过刻有纹路的木牌,双手交给霍耀风,“施主,请在上面刻字,刻过之后,贫僧自会替施主挂上。”
“有劳。”霍耀风接过木牌,温声说。
“施主客气,您和住持相熟,这对我们只是举手之劳。”
霍耀风公务缠身,自从接手工部尚书的差事后,大小事宜接踵而至,家中还有个拎不清的父亲,母亲失了诰命头衔,娘家也不再帮衬着,她自觉无脸,也很久不过问家中事情。
他曾经很渴望成为家主,挣脱父母的束缚,他迫切的想要变强,强到足以保护舒白,但当他真的拥有了家族中绝对话语权,舒白却不属于他了,而家族沉重的担子压在他肩头,
霍耀风剑眉皱起,拿过刻刀,正要在触手生温的木牌上落下第一笔,忽地,他表情顿住,抬头望向一处。
“施主是还没有想好刻什么字吗?”小沙弥见霍耀风许久没有动作,不由寻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施主在看什么。”
霍耀风失神地盯着远处隐在人群中的一对璧人。
男人身材高大颀长,周身气势迫人,他用手臂虚虚拥着怀里的女人,那女人的身影是被霍耀风刻在骨子里的,至死也不会忘记。
霍耀风看见男人倏然倾身,把完美无俦的脸颊凑到女人面前,似是在索求一个亲吻,女人起初没有理他,捏着他的下巴,将他凑上去的脸推远。
男人没有气馁,大手覆盖住女人捏着他下巴的手,引导她去摸自己的脸颊。
女人平静地再度推开他,嘴唇翕张,似是说了什么,奈何霍耀风离得太远,什么也听不见。
霍耀风只看见男人赤红着眼眶,像是恼怒,然而下一刻,男人的行为推翻了霍耀风的猜测。
男人抓着她的手,倏地咬上去,不轻不重地啃食。
他挑衅的举动立刻得到了制止和惩罚,女人把他按到了那株榕树下,重而缓慢地拍了拍他的脸。
霍耀风看着看着,眼眶倏然红了。
他清楚地看见舒白虽然面有不耐,但很快唇角掀起温婉的笑意,轻轻吻上了被她按在榕树上的皇帝。
“施主?施主!”
小沙弥的声音唤回了霍耀风神游天外的思绪。
他赤红着双目,缓慢地扭头看向沙弥,半晌才道:“什么事?”
小沙弥挠了挠光亮的脑袋,奇道:“施主怎么反倒问起我来,方才分明是施主看着人群走神,我叫了半天施主也没理我,是看见了什么熟人吗?”
霍耀风艰难地摇了下头,“不是,方才是我失神了,实在失礼。”
“施主快在木牌上刻字吧,是住持交代才带施主从后门进来行个方便的,让香客们看见始终不妥。”沙弥轻声催促。
霍耀风不自觉咬唇,刻刀落在木牌上,笔锋更改,落下了一个连他也没有想到的愿望。
他想要,大梁颠覆,霍家世代昌盛,舒白回到他的身边。
最后一个字刻好,他看清自己所刻所写,一阵心惊肉跳。
“施主写了什么愿望,怎么感觉刻了这么久。”小沙弥目露茫然,下意识垫脚想要过来看一眼。
霍耀风慌乱地捂住木牌,踩着矮凳,将木牌挂在榕树高高的树枝上。
“没什么,向神明许愿,自然要细致一些,不然神明便不知道我在写什么了。”霍耀风掩饰道。
小沙弥不疑有他,笑道:“原来是这样。”
舒白和虞策之参拜过静缘寺的主殿后,天色不早,上山入寺的百姓们已经陆续离开,寺院中人影稀疏,沙弥们已经开始清扫殿宇。
虞策之见一日下来相安无事,舒白仍旧好端端在自己身边,松口气之余,也没有早上刚进入静缘寺的时候谨慎。
他仍旧亦步亦趋跟在舒白身侧,忍不住再次提议,“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我们也下山吧。”
这次,舒白没有拒绝。
于是,皇帝的眼角眉梢都染上喜色,他拢住舒白露在外面比霜雪还要寒凉的手,正要踏上归途。
正当两人即将离开寺庙大门时,迎面碰上一人。
那人身着僧衣,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
他看见两人,先是一愣,而后低声喊了句佛语。
虞策之起初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当是寻常僧人,正要绕过离开。
“二位贵客留步。”僧人温声说。
虞策之蹙眉,扭头看过去,“什么事?”
“贫僧是静缘寺的住持,法号太慧,相逢便是有缘,贫僧观二位颇有慧根,可无偿为二位解惑。”住持道。
虞策之长眉仍然蹙着,他显然是不信佛道,甚至因为统治者与生俱来的警觉,对鬼神之说有很强的反感。
他双手环胸,淡声道:“我不需要解惑,不过既然你是住持,不知可否告诉我,榕树是否真的可以使愿望应验。”
住持含笑看了眼他身侧的舒白,两人四目相望,只是一瞬便默契地移开。
“贫僧知道您大概是不信鬼神的,但榕树的确有灵。”住持沉稳回答。
“所以真的能令愿望成真?”虞策之挑眉。
住持笑了一声,“您不是挂了木牌上去,是否成真,想必不久就能知晓。”
虞策之表情冷淡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贫僧与二位有缘。”住持知道虞策之恼怒静缘寺窥视他的行踪,却仍旧面不改色,甚至不愿意说一句解释的话。
虞策之冷冷凝视他,正要说话,手腕忽地一紧。
舒白平静道:“阿拾,出门不要惹事。”
虞策之不得不隐忍不满,沉郁地凝视住持。
“二位是贵客,天命所归,按理说我窥探天机已然触犯禁忌,实在不该同二位透露一二,但偏偏是我与二位有缘。”住持含笑说。
“你说了很多次我们有缘。”虞策之扯了扯唇角,“我倒是有些好奇,我们究竟哪里有缘。”
“相逢便是有缘,相遇便是机缘。”住持慢条斯理。
“装神弄鬼。”虞策之斥道。
“贵客向榕树所求,其实在外人看来不是一件难事。”住持忽地说。
“什么?”虞策之眯起眼睛,即便舒白扯着他的手腕,他的心中还是不可抑制生出杀意,“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
住持答:“贫僧窥探了天机。”
“那你知不知道,你会因此而死。”
住持脸上毫无惧意,他倏地转头看向舒白,“夫人会让我死吗?”
“是他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住持问错人了吧。”舒白淡声说。
“夫人是大富大贵的龙凤命格,紫微星护持,夫人说我不用死,那就是不用。”
舒白眯起眼睛,对上住持笑盈盈的表情,不由也牵了下唇角,“太慧住持,我曾听闻住持的师祖曾为大梁的国师,太祖皇帝曾赐过一枚免死金牌给住持的师祖,住持便是仗着那块免死金牌,才敢胡乱说话的吧。”
“被夫人看穿了。”住持耸了耸肩,面露遗憾。
舒白道:“民间有传闻,说太慧是神佛转世,为的是荡平邪祟瘟疫,但相处之下,我却觉得阁下和市井神棍没什么两样。”
住持和煦地笑起来,“自然是不能与夫人相比的。”
虞策之道:“免死金牌只能保一次性命,但我可以杀你无数次。”
“二位莫生气,既然贫僧说自己窥探了天机,您就不好奇,您的愿望能否实现吗?”后面的话明显是冲着虞策之说的。
虞策之沉沉盯着他,没有说话。
住持笑起来,“贵人许下愿望,是要向榕树还愿的。”
“若能成事,自然会回来还愿。”虞策之语气淡淡。
住持摇摇头,“身份有别,还愿的时机自然不同。”
虞策之拧眉,狐疑地看着他,“那你说什么时候还。”
“十五天后。”住持道。
“不可能。”虞策之面无表情否定。
先不说十五天后是年初的第一次朝会,他不可能缺席,只说一月初九离封后大典还有整整十日,尘埃尚未落定,他凭什么要提前来还愿。
主持脸上仍然带着得体的微笑,“您是贵人,并不一定要亲临,请您身边这位夫人,亦或者族中长辈来,效果是一样的。”
虞策之下意识攥紧舒白的手,“她也不会来。”
住持坦然道,“贵人的心不诚,榕树有灵,也不会优先实现贵人的愿望,枉费贫僧窥探天机了。”
虞策之心中骤然一紧,莫名的不安感忽如其来攫取他的心脏。
眼看住持转身要走,虞策之顿时出声,“等下。”
住持依言转身,温声道:“贵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