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杀了霍耀风,以绝后患。”游左看着舒白,飞快地说,“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提他的首级来见你。”
对于游左赤诚直白的表忠心方式,舒白十分受用,她眯起眼睛,奖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开口。”
交谈间,有人轻叩门扉。
“谁?”陆逢年站起身,扬声问。
“萧大人遣属下禀报,大梁的使者走了。”叩门的人是死士游十五,“谈判僵持不下,商议的内容萧大人尽数写在纸上,命我呈给主子。”
舒白神色平静,像是对结果早有预料,“进来吧。”
窄门开合,游十五跪在舒白面前,手中薄纸举过头顶。
舒白拿过那张纸,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意料之中,内容和上一次所差无几,只是措辞委婉许多。
虞策之那边仍然要求舒白回京,许诺另授职权,入京前暂代南境太守位,亦许诺对萧挽和安锦不再追究,让二人官复原职。
对于江音,大梁稍微松了口,允诺可以重新审理江太后诸多罪行,舒白旁审。
舒白将宣纸扔入炭盆,问道:“下次谈判的时间定了吗?”
“定了,五日后。”游十五说。
“告诉阿挽,下一次谈判,我会在屏风后旁听。”
入夜,温度又降下来。
舒白裹着厚被子坐在廊下,身边的炭盆几乎围着她摆了一圈。
她懒懒望着月色,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还是你好兴致,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欣赏早春夜色。”
说话之人腔调怪异,夹杂着她惯有的嘲讽和阴阳怪气。
舒白仍旧盯着弯月,漫不经心道:“深夜无眠的人又不是我一个,太后不也一样有个好兴致。”
江音被噎住,眯起眼,不善地打量舒白的病容。
江音绕过炭盆走到舒白面前,扬了扬下巴,居高临下地说:“便是有再好的兴致,看到你这张令人作呕的脸,兴致也都没了。”
舒白挑眉,佯作不解,“太后此话怎讲。”
“你把哀家架到南境不说,还囚禁哀家,现在何必惺惺作态。”江音冷冷地说。
“囚禁一说从何而来。”舒白挑眉,“太后莫不是误会什么,这实在是让我蒙冤受屈了,毕竟我若囚禁太后,如今太后还怎么能走动自如。”
江音表情阴沉沉的,说不清是天色暗,还是她的脸色暗。
她盯着舒白看了半晌,自知自己拿舒白没办法,干脆就近搬了个椅子坐在舒白身侧。
“巧舌如簧,哀家不和你争口舌之快。”江音面无表情说。
舒白笑了下,没说话。
“哀家给你的药,你吃完了。”江音语气笃定。
舒白的状况不算太好,明眼人一看便知她病体沉疴。
舒白懒懒点了下头,“嗯。”
“怪不得你前一阵子精力格外地充沛,能在冬日里穿着轻甲上战场。”江音嗤笑。
“太后还说是被我囚禁了,一个囚徒怎会像太后这样消息灵通。”舒白慢条斯理。
江音眯起眼,面部肌肉肉眼可见地抽搐一瞬,“哀家说不过你。”
“太后来这里,不会又有什么灵丹妙药送过来吧。”舒白期待地看她。
江音按住额角凸起的青筋,冷笑一声,“给你的时候就说过了,那是外族进贡的稀罕物,让你留在关键的时候用,就那三颗,多了我也没有,别说我,大梁的国库都没有,那三粒药丸原本就是外族讨好哀家,用以调理身体的。”
江音说着,上下打量舒白,奇道:“你这身体能差成这样也是稀奇,若是寻常寒症,三粒药下肚,枯木也能逢春,从前哪个世家的侯夫人还进宫求过哀家,让哀家把药赐给她呢。”
“怎么,那位侯夫人也病症缠身?”舒白随口问。
“她体质过寒,难以受孕,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哀家那时候正想着如何清算世家,即便那个侯夫人和哀家还有些亲戚关系,哀家也没心软,没想到最后药便宜了你,却半点作用没起到。”
江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继续说风凉话,“不过按照你和我那个好儿子的玩法,本来你也子嗣无望。”
舒白眯起眼,不动声色道:“哦,我和陛下怎么玩了,还请太后明示。”
“你真以为哀家猜不到?”江音斜眼看她,“大家都是同类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舒白温声笑了下,慢条斯理,“太后文治武功,我和太后怎么能相提并论。”
恭维话谁都爱听,江音自然不能免俗。
她不由自主眯起眼,有些享受地靠在后面的廊柱上,“算你识抬举。”
舒白拢了拢身上的锦被,仍旧不觉得暖和,于是自然地推了推身边的江音。
“干什么?”
“翻炭,炭火快熄了。”舒白不紧不慢地说。
“?哀家不会,让屋顶上的死士下来给你翻。”江音拧眉。
屋顶上蹲守的死士:“……”
舒白不由分说将手里的铁夹子塞给她,“何必麻烦旁人。”
江音握着手臂长的夹子,犹如握着烫手的山芋,她咬了咬牙,看了眼神色倦怠的舒白,挣扎再三,不得不硬着头皮捣腾起炭盆里即将熄灭的木炭。
舒白注视着江音笨拙的动作,“和大梁谈判的内容,想必萧挽已经转告给你了。”
江音动作一顿,细眉蹙起,绷着脸没说话。
“太后的名号还在,是否回京城,还要看太后的意思。”舒白望着重新燃起的炭火,徐徐说。
江音攥着夹子的手缓缓握紧,深吸一口气道:“你不打算回京城了,是不是。”
萧挽不会向江音透露和江音自身无关的谈判条件,但江音和舒白从本质上讲,的确是同类人,通过蛛丝马迹洞悉舒白的想法并不是难事。
舒白按压眼尾,轻轻打了个哈欠,语意不明地说,“今日不回,不代表明日不回,今日回,明日不一定回。”
江音发出一声冷笑,“看来你真不打算回去了,你就不怕小皇帝闹起来,他那个脾气你应该摸得很清楚了吧,听说他已经找过你几次了。”
“我若轻易回去,何必费尽心思来到南境。”舒白淡声说。
“你真舍得?”江音挑眉,用笃定的语气说,“他会疯。”
舒白微不可查停顿一瞬,靠着椅背道:“与其关心我舍不舍得,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
“太后若想避世,谈判结束后我便会报你病故,大梁无可查证,就算明知是假,也不得不接受,失去太后的身份,虞策之也不会总盯着你不放,你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身。”
江音面色微沉,拧眉思索半晌,咬牙道:“哀家要再想想。”
“随你。”舒白耸肩,对江音给出的答复并不意外。
如果有别的选择,没有人愿意失去身份,隐姓埋名度过后半生,遑论是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音。
月色寥落,五日时光转瞬即逝。
大梁负责谈判的使臣乘着马车,如约进入南境主城。
出乎意料的,这次出席的使臣换成了崔溟和宋祁。
崔溟倒是好说,宋祁的出现却让舒白眉头微皱。
暗部的存在过于特殊,本不应露面参与朝中政务,如今虞策之派这位暗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首座谈判,既是要宋祁准确地传递她的态度,也是在敲打她,无形中提醒她‘答应’过的承诺。
本以为上次在树林中见面,抵死的缠绵已经足够安抚皇帝的情绪。
没想到,才经过一次谈判,他便又等不及了。
小皇帝的耐心越来越吝啬,她的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最好在小疯子发疯前,把南境内务处理好。
舒白难得头痛地想。
第108章
用于同使者商议的屋子是太守府的主厅房,是江齐峦彰显身份地位之所,占地面积极广,陈设景物亦是逾越规制,就算是同帝王的宣政殿相比,也没有逊色太多。
如果硬要说太守府的主厅有哪里完全比不上宣政殿,就不得不提一下室内的温度了。
江齐峦喜爱冷峭之地的花草植被,从前在主厅中也摆放不少喜冷的松柏寒梅,在建造太守府的时候,特意没有设置地龙,且主厅三面有窗,一面为通顶的雕花木门,可以说是四面透风,就算摆满了炭盆,也暖和不起来。
萧挽本想更改面谈的地点,奈何舒白认为没有必要。
舒白便是这样的性子,哪怕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也不愿意示弱于人,更不愿意看见旁人因为她的身体让步。
很多时候,萧挽会由衷觉得没有人比皇帝更适合舒白,虞策之该是舒白的良缘佳偶。
舒白看似温和近人,实则性情刚烈,过刚易折,纵然手段果决如舒白,也会因为不肯退让的性子吃许多苦头,纵使最后都以她的险胜结束,但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直赢。
能有个言听计从的皇帝为她保驾护航,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这其中还有最让萧挽放心的一点——虞策之玩不过舒白,无论是感情,还是别的什么方面。
言归正传,舒白执意继续在主厅室商议归顺条件,萧挽拗不过舒白,只能背着舒白,尽力让屋子暖和起来。
她连夜命人将占据半个墙面的窗户封死,只留一个最小的通风,地面铺设绒毯,屋内摆放炭盆,提前叮嘱侍从务必确保舒白杯中水入口温热,前前后后做了多重保障才放下心来。
崔溟和宋祁甫一踏入大门,便觉热气扑面而来。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惑然的神色。
上个跟他们交接的官员不是跟他们说,太守府的主厅房四面透风,冷得和在室外没有任何区别,特意叮嘱让他们多穿点衣服吗。
两人在侍从的引导下茫然落座,坐下之后只觉得更热了,想喝口茶降降火,却发现茶水是滚烫的,只饮下一口,后背便被汗水浸湿。
宋祁:“……”
崔溟:“……”
侍从摆放好茶水瓜果,歉然道:“萧大人那边被事情拖住了,会晚一刻钟,劳烦二位大人稍等片刻。”
崔溟卸下斗篷,扯了扯紧实的衣领,“一刻钟倒也无妨,只是你们这窗户能否打开,屋子里未免太热了些。”
“这……”侍从望向封死的窗棂,挠了挠头,为难地说,“前日萧大人嫌主厅太冷,特意命人用横木把窗户封死了,现在连东面那扇小窗也只能开个缝隙,实在对不住。”
崔溟无意为难一个做不了主的侍从,拧了拧眉头,摆手示意他退下,“无妨,你先下去吧。”
侍从连声告罪,忙不迭离开了。
事实上并非萧挽被事情绊住脚,忙得脱不开身的人舒白。
舒白沿着抄手游廊,一边向主厅的方向走,一边听游十五的汇报。
“霍耀风近日来往江齐峦旧部府邸频繁,关押江齐峦的牢狱外亦有可疑人徘徊,奴斗胆猜测,他们要劫狱了。”游十五说。
舒白沉吟片刻,问另一侧的陆逢年,“放出江齐峦,你们有把握控制局面吗?”
她说着,干脆转过身,直直望向陆逢年的双眼,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陆逢年剑眉蹙起,对上舒白成竹在握的平静目光,心下微动,唇齿开合说出一句话。
光影变化,游十五扭头看向陆逢年,遗憾的是逆着光,他并没有看清陆逢年说这话时的神情,只能看见青年光亮分明的下颌线,棱角锋锐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名剑。
舒白凝视陆逢年,前期唇角笑了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向着主厅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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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挽进入主厅房时,崔溟和宋祁已经热得大汗淋漓,宋祁性格沉稳,见萧挽进来,皱着眉没说什么。
萧挽礼节性向两人表达歉意,看了眼主位后静悄悄的屏风,确认舒白已经从后门进入,在屏风后的软榻上躺下后,便也坐在案几后的主位上。
崔溟双手环胸,没有先提收复南境的条件,而是体面地问候:“听闻萧大人畏寒,所以让人封了窗子,搬了炭盆,不知道大人身体如何,我等可让随军的御医为大人把脉。”
“抱歉,不日前偶然风寒,实在畏惧寒凉,没有提前知会二位,害二位多穿了衣物,还望谅解。”萧挽说。
“小事。”崔溟笑了下,“若是一会儿萧尚书能对我等做出一些让步,崔溟感激不尽,说起来,从前在京中共事的时候,崔某便十分敬仰萧尚书,只是一时无缘深交,不想尚书竟是女儿身,令人叹服。”
萧挽神色不变,“眼下各为其主,萧挽当不起崔将军这句萧尚书,公私分明,请你不要让我为难。”
崔溟吃了闭门羹,不由收敛笑容,对谈判的棘手程度再次有了清晰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