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秋才过了没几天,怎么会突然落雪呢?”人群中有人低声惊叹
这不正如戏文里唱的那样吗?‘六月飞雪,冤屈昭昭’啊!”白发苍苍的老媪望着灰蒙蒙的苍穹,眼中闪烁着泪光,“天公为泣,当年的浔阳案,果真是个天大的冤屈啊!”
“我曾经也是浔阳人,家中贫寒,父亲早逝,是虞知府亲自接济我们孤儿寡母,赐下粮米和药材,才让我们活下来。这样一位青天大老爷,怎么可能是什么奸臣贼子?那些污蔑他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虽然没去过南边,但吴家的纨绔子弟在京城里有多么嚣张,难道我们不知道吗?他们在市井间为非作歹,欺男霸女,作恶多端,谁不闻之色变?这样的人家,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我都不奇怪!”
“我家可怜的姐姐……她当年就是被吴家的纨绔子强抢为妾,受尽折磨,最终死于非命!吴家那些人,根本不把我们庶民当人看待!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贫苦百姓的性命,连蝼蚁都不如啊!”
面前站着的是皇帝,是高高在上的官员,是手持长刀的玄衣卫,百姓们心中有敬畏,有惧怕,即使是愤怒的叱责也压抑着音量。
然而,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此起彼伏,低声的怨言不绝如缕,彼此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这片寒冷的空气中。
棺盖终于彻底打开,棺中虞知府的遗骸在众人眼前显现出来。骸骨的颜色诡异地呈现出深沉的紫黑色,仿佛被毒火灼烧过一般,骇人至极!压抑已久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带着愤怒、悲痛。
“果然是紫黑色的骸骨!这毒性多么厉害啊!”
“这样的毒药能将人活活毒死,骸骨都变了颜色!虞知府死前得多痛啊!”
“这是吴家恶人编造的冤案!青天大老爷竟然被这样害死,这世道还有天理吗?”握着锄头的老农激动地低喊,声音哽咽,几乎要跪倒在地。
不只是那个青年振臂一呼:“奸臣吴登该死!吴家满门该为虞知府偿命!该为浔阳数十万无辜百姓偿命!”
人群中有愤怒的声音逐渐响起,最初只是低低的几声,很快却像烈火一般迅速蔓延开来,百姓们愤怒的呐喊汇成整齐的呼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一浪高过一浪。
“诛奸臣!昭青天!”
“诛奸臣!昭青天!”
吴登听着四周激昂的呼声,身体愈发颤抖,脸色惨白如纸,仿佛血液在瞬间被抽干。他眼神慌乱无措,耳边那愤怒的喊声如重锤般砸在心头,彻底打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那些喊杀声、怒斥声,仿佛是地狱的亡灵在向他索命,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那些吴登曾经不屑一顾的“蚍蜉”,那些他视为蝼蚁的百姓,此刻却发出了一道又一道愤怒的呐喊声,这些本是微不足道的声音,此时此刻却如同江河入海,汇聚成滔天的巨浪,咆哮着向他压来,将庞然大物一样的吴家逼入死境。
吴登的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却被寒风冻成冰冷的刺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一些微弱而嘶哑的声音。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要挤出几句自救的话语,可那震天的呼声和四周无数愤怒的目光,让他的每一个字都如鲠在喉。
“我……我……那是……不是我……”他终于挣扎着开口,但语句却断断续续,苍白的辩解更显得可笑和无力。他的声音微弱到几乎被呼啸的寒风淹没,甚至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体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中。冰冷的积雪瞬间沾湿了他的衣袍,刺骨的寒意从膝盖传遍全身,他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冷意。
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四处闪躲,却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让他逃避的地方。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纷扬的雪花无声地落下,覆盖在他的肩头,像是惨白的灵幡。
“我错了……”吴登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带着一丝呜咽,他低下头,整个人瘫软在地,狼狈得如同一条失了魂的死鱼,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求皇上饶命!求……饶命啊!”
四周的百姓静默无言,站在飘落的雪花之中,他们目光灼灼,却没有一个人发出怜悯的声音。他们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吴登,一个曾经不可一世、视百姓如草芥的权臣,如今如丧家之犬般跪伏在雪地上哀求。
赵煜没有低头看吴登一眼,一字一句毫不犹豫:“传朕指令,罪臣吴登,罪大恶极!其所作所为,戕害百姓,毒害忠良,编造冤案,死不足惜!
即日收押大理寺,择日问斩,以告慰浔阳百姓,昭告天下!
吴家族人及一切牵扯此案的相关官员,皆收押入狱,由刑部、大理寺和玄衣卫共同审理!凡有不法之事,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围观的百姓们先是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甚至热泪盈眶,跪倒在地高呼:“皇上英明!青天昭昭!”
朝臣们也被这一幕感染,纷纷站直了身子,齐声向赵煜行礼,声音整齐而庄重:“吴登罪行,罄竹难书,皇上诛杀奸臣,英明果决!”
只有陪在赵煜身边的方闻看见了赵煜眼中隐忍的痛色,听见了帝王低声的自语,“能让忠臣十年蒙冤,纵容吴家作恶多端,为君者岂能逃脱其责?这已是朕的过失了啊……”
吴登听到这宣判,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呆呆地跪在地上,目光涣散,嘴唇微微颤抖,竟连最后的挣扎都放弃了。他知道,这一次,他再无翻身的可能。
虞韶站在一旁,眼中泪水盈满,视线渐渐模糊,她凝视着外祖父的遗骸,双拳紧握。
欣慰吗?是的,今日罪首伏诛,外祖父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她本应感到高兴,可是――她的喉头哽咽,心中却充满一股难以平复的悲痛。
斯人已逝,外祖父、父亲、母亲、姐姐……那些曾经陪伴她的人,那些至亲的脸庞,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连记忆也模糊。这十年仿佛一场噩梦,但是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痕,却不断提醒着她,她所失去的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大雪无声地从天空中飘落,漫天飞舞,宛如无声的挽歌,落在虞知府的棺木上,温柔地遮盖住紫黑色的骸骨,也逐渐覆盖住了虞韶的视线,仿佛苍天在用这雪水清洗人世的污秽。
虞韶的视线渐渐模糊,天地之间仿佛被无边无际的白色所覆盖。过去十年,她每次闭上眼,都会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那些血色的回忆、亲人的惨死、无力的挣扎,都会化作梦魇将她吞噬。然而今日,随着雪花一片片落下,她的世界不再是黑暗,而是白茫茫的一片,往昔的苦难、黑暗、噩梦一同消失在这片洁白中。
第73章
虞韶从一片混沌中缓缓醒来,意识仿佛从无边的深渊中一点点爬升。眼皮似乎压着千斤巨石,难以睁开,耳边模模糊糊地传来外界的声响,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却觉得四肢发软,过了一会儿,意识逐渐清晰,脑海里闪过之前的画面――棺木打开时的雪花飘落,外祖父骸骨上的紫黑色,还有吴登跪倒在雪地中声泪俱下地求饶……
虞韶的眼皮终于颤了颤,缓缓睁开。床边摆着几盏琉璃灯,灯光柔和,却带着一种沉闷的昏暗感。她眨了眨眼,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古旧的紫砂茶具蒸腾出白茫茫的雾气,屏风上绘就的山水墨色已然有些褪去,窗边挂着沉重的锦缎窗帘,纹样繁复而厚重。
“原来还在别院啊……”虞韶缓缓环顾四周,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丝失落。她闭了闭眼,试图将这份沉重的情绪压下,可胸口却依然泛起微微的酸涩。
靠在软榻上打盹的女子似乎听到了她的轻叹,猛然惊醒过来。她见虞韶醒了,眼中顿时露出惊喜,连忙起身,疾步走到床边,在榻前半跪下来,小心地扶住虞韶的手臂,轻声说道:“小主醒了?这可担心死奴婢了。”
竹影细细打量虞韶的脸色,一连串地询问道:“身子可觉得好点了没?可有哪里不适?奴婢这就去给小主倒点茶水润润嗓子吧,您这一觉睡得久,嘴里怕是干得难受。”
她说着便起身,从不远处的桌案倒了一盏热茶捧在虞韶嘴边,又说道:“松生正在小厨房里守着炉火,给小主煎药呢。小主既然醒了,奴婢再让他们煮碗鸡丝粥来,小主好歹得垫垫肚子,这许久不曾吃东西,怕是饿坏了吧。”
虞韶听着竹影的絮叨,原本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无奈,却并未出声阻止。她靠在枕头上,任由竹影忙前忙后地张罗,心中泛起暖意。
“啊,对了!”竹影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虞韶说道,“蒋小主听闻小主晕倒的消息,连夜赶过来,守了小主一整天呢。奴婢劝了她许久,见天色已晚,这才让蒋小主在隔壁厢房先睡下。
虞韶轻轻握住竹影的手,语气柔和:“竹影,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不在宫中,你和松声还好吗?可有人给你们添麻烦?”
竹影抬起头,脸上扬起一抹浅笑,“小主放心吧,我和松声都好着呢,宫里的活儿虽多,但我们两个还能应付得来。倒是小主在别院住着,远离宫中,只怕苦了小主才是。”
她说着,目光中闪过一丝落寞,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不过……奴婢无能,这段日子,咱们宫里有几个小太监和小宫女,听说小主住到了别院,便觉得……觉得小主失了宠,就私下寻了门路,转去了别的妃嫔手下当差。”
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脸上浮现出几分懊恼和自责:“这些不忠心的奴才,留在身边也是祸患,奴婢看得清楚,索性都给了银子,打发他们出去了。只是……只是奴婢没能为小主留下人手,也没本事让这些人忠心耿耿,一心为小主效力。”
虞韶拍拍竹影的手,走了就走了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宫里本就是如此,人人都得为自己谋出路。既然他们心不在这儿,留着也没意义,迟早也是隐患。竹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人心难测,忠诚难求。但只要有你和松声在我身边,我已觉得足够。”
现在天色太晚,蒋姐姐那边也别再去打扰了。明日一早我再和她好好说话。”
竹影点了点头,拿起旁边的烛台,将几盏未点燃的蜡烛依次点亮,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然而,别院空置了许多年,即便此刻灯火通明,依旧显得冷寂。
虞韶心中一阵恍惚。眼神微微失了焦点。竹影将烛火点好,动作干净利落,随后向虞韶行了一礼,恭敬地退到一旁,似乎准备告退。
虞韶看着她行礼的身影,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却又迟疑了一瞬。终于,她还是没能忍住,将盘桓许久的疑问问了出口,声音低缓却带着隐隐的紧张:“竹影,你和松声都来了别院,皇上的意思……可是从此便让我在别院长久住下了?”
竹影摇摇头,“小主在朝堂上晕了过去,别院离得最近,方公公便先带人将小主移到别院请太医诊治。我和松声也是因此奉命赶来别院伺候小主。方公公说,一切以小主的身子和腹中龙胎为重,让小主在别院多住几日,养好了身子再回咱们宫中也不迟。”
虞韶略微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紧绷稍稍缓和了一些。指尖却不自觉地将被角揪得发皱,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一切……都是方公公的意思吗?那……”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吞咽了一下才终于问出口,“那……皇上呢?皇上可曾来过?”
竹影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后眉头轻轻蹙起,神情间透出几分为难。她沉默了片刻,目光闪烁,似乎在斟酌着措辞,最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小主,这几日,皇上……并未过来。”
虞韶的手微微一颤,指尖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被角。她低下头,掩住眼中的那一抹失落,嗓子发紧,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屋内安静了片刻,只剩下烛火微微跳动的声响。
竹影见虞韶这般模样,心中一阵酸涩,试探着宽慰道:“浔阳一案牵连甚广,外祖老大人的平反需要昭告天下,吴家的罪行也需一步步审定。前朝事务繁忙,皇上日理万机,想必是一时忙不过来,才未能抽身前来看望小主,实在是分身乏术罢了。
小主不必多想,方公公是御前的总管,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皇上还特意吩咐方公公务必将您安置妥当,又令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轮番看诊。这些……可不就是皇上对小主的关心吗?”
虞韶抬眼望向窗外,那飞雪早已停歇,夜空漆黑如墨,只剩几盏灯笼在院中摇曳,将光影投在墙上,显得孤单而冷寂。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是啊,我的身子,我的孩子,自然是重要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有得必然有失。
如今外祖父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吴登的罪行也被揭露,绳之以法。自己这些年所忍耐、所谋划的一切,总算换来了这一日的结果。这是她苦苦追求了十年的目标,如今终于实现,她应该感到心满意足才是。
至于皇上的冷落――或许,赵煜喜欢的,从来都是那个如菟丝花一般依恋他、崇拜他的虞韶,是那个温顺柔弱、甘愿将自己托付于他的宫女虞韶。而不是现在这个,会为家族申冤,会不顾一切敲响登闻鼓、闹上朝堂的孤女虞韶。或许从今往后,赵煜都不会再如过去那般对她给予特别的宠爱与亲近,自己应该从当下开始赶快适应这样的转变才对。
无论如何,今后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些年,她连最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为家人申冤都做到了,如今不过是失去了皇上的特别对待,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她还有银子,有腹中未出生的孩子,有蒋姐姐这样的挚友,还有竹影、松声这样忠心耿耿的随侍之人。没有赵煜的宠爱,依然不能阻止她将日子过得更好。
她抬眼看向竹影,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语气轻快了些:“别这么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了。外祖父的冤屈得以昭雪,这可是件大喜事呀。只是现在我身子虚弱,得安心养几天。但等我好了,回了咱们自己的宫中,一定要摆上一桌小宴席,好好乐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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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之外,玄衣卫彻夜不眠,冷风中传来马蹄的沉重声响和封条贴上的细微声响。京城内吴家的宅邸一一被查封,箱笼成堆地从宅邸中搬出,辉煌一时的吴家,如今不过是风雨中一场将散的余烟。
一墙之隔,雪后的寒意依旧浓重,四周静谧得只剩下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一道修长的身影伫立着,略显孤单,绣着金龙的玄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赵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里。刚刚写完关于吴登的圣旨,他本该回到寝宫休息,可是一抬眼,他已经站在别院外,目光停留在阁楼的那一点光亮上,久久没有挪开。
虞韶不再是那个依赖他的小宫女,她变得独立、坚韧,冷静又执拗,不再像从前那般将他视作唯一的依靠。
赵煜并不讨厌这样的虞韶,他甚至……很喜欢现在的她。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去吧,去看看她。”但脚步却在迈出之前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