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的你,还需要我吗?”赵煜低声喃喃,语气中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
第74章
方闻拎着灯笼,站在赵煜身后,寒风将灯笼的火焰吹得微微摇曳。他不禁搓了搓冰凉的双手。
晌午时分那场大雪虽然只持续了一刻钟,但彻骨的寒意却一直没有散去,夜里更显凛冽。
方闻看着赵煜那修长的背影站在别院院墙前,久久不动,忍不住小声试探着说道:“皇上,已经过了三更天了。明日您卯时还让崔大人和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入宫议事,您看,要不咱们先回去歇着吧?”
赵煜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深深地望向阁楼上那一盏暖黄的灯光。风雪过后的夜晚格外安静,院内的树枝上残留着点点雪痕,烛火摇曳的光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像是一片碎雪。
最终,他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只是低声道:“走吧。”
就在这时,院门内传来一声轻响,破开了深夜的寂静。
“吱呀――”
赵煜的脚步微微一顿,方闻也下意识地停住,转头看去。别院的院门被人推开了一条缝,夹带着一点柔和的灯光。一个身影探出头来,正是虞韶身边伺候的钱明。
钱明正准备出门去请值夜的太医。虽然小*主表示自己无大碍,但钱明仍然觉得稳妥起见,应该请太医再诊一诊。可他没想到,院门刚刚推开,却在冷风中看见了皇上离去的背影。
皇上?
钱明怔住了,连手中的灯笼都差点没抓稳。
皇上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这会儿就要走了?
钱明的脑海中还没梳理出清晰的思路,身体却已经先于思维行动起来。他强撑着一瘸一拐的腿,急急忙忙地迎上前,心急之下几乎是连滚带爬,扑通一声跪倒在赵煜面前。
“奴才参见皇上!”
钱明跪在地上,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站在赵煜身后的方闻。只见这位太监总管,御前的大红人,此刻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双手笼在袖中,微微垂着眼,仿佛对眼前的这一切毫无兴趣,“眼观鼻、鼻观心”。
钱明的心思活泛了起来。这位方公公向来滴水不漏,若是皇上确实无意留在这里,他断然不会如此袖手旁观。如今这般模样,或许是在给自己暗示,皇上心中也许未必真的铁了心要走?若能趁此机会让皇上进去看看小主,小主定然开心坏了。
想到这里,钱明心里那点微薄的胆气顿时又壮了几分。他咬了咬牙,声音又抬高了几分,重重地磕了个头:“皇上!小主刚从昏厥中醒过来,身子还很虚弱,奴才一时激动,手忙脚乱的,竟然连皇上驾临都没通报,怠慢了圣驾!实在是该死!”
“昭美人醒了?”赵煜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钱明跪在地上,听到这句话,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皇上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恼怒或厌烦,这让他胆子又大了几分,赶紧顺着话头编了下去。
“是呢,小主半刻钟前刚醒了,”钱明堆着笑,一边说一边留意赵煜的反应,“小主说醒来只觉得身体虚软,觉着自己没什么大碍。不过……
听跟前伺候的竹影姑娘说,小主晕过去之后,流了好几回眼泪呢,口中还总是念着家人和……和皇上您呢。
奴才们觉着,小主心里定然还是受了些惊吓。虽然小主嘴上说着自己没事,但她心细如发,平日里就容易多想,这么大的事刚过去定然不平静。
小主心里还一直念着皇上您。您要是进去看看小主,有真龙天子庇佑,哪怕就说几句话,小主必定能心安许多!”
赵煜的目光在钱明身上扫了一下,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这太监倒是伶牙俐齿,把话编得滴水不漏。
虞韶能在睡梦中叫自己的名字?这话八成是钱明故意夸大的。赵煜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了一点冷淡的弧度,语气却依旧平静:“你们想得很对,昭美人毕竟身子虚弱,今日又大悲大喜,是该请太医来看看,快去吧。”
钱明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一沉,暗自叫苦:皇上,您脚都快迈进别院的门槛了,这会儿怎么就偏偏止住不进呢!来都来了,您就不能顺势去看看小主吗?
赵煜偏不搭话,钱明也不敢再多说,毕竟逼着皇上看小主,这可不是他一个小太监能干的事。只能满心遗憾地又重重磕了个头,拖着动作慢吞吞地退下,寄希望于皇上在这片刻间能够回心转意。
“奴才这就去请太医,奴才告退!”
一步,两步,三步……
钱明的脚步渐渐远离别院的大门,心里却暗自叹气,想着今日的“谋划”怕是要打了水漂。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赵煜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缓和的意味:“方闻,进门吧,朕也看看昭美人。”
钱明脸上压抑不住地浮现出一抹喜色,脚步顿时轻快了许多,甚至差点没忍住回头去看皇上的脸色。幸好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连忙低头,收敛住笑容,埋头快步离开,心里却是一阵暗自庆幸:幸好皇上先让我退下了,要不自己这会儿傻不愣登地站在皇上面前,呲着个大牙花子傻笑,那可太给小主跌份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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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驾到――”松声喜气洋洋的声音打破了别院的宁静。
虞韶原本还靠在床头发怔,听到这一声通报,顿时愣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像弹簧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甚至顾不得披外衣,便急匆匆地穿上绣花鞋,向外走去。
“哎呀,小主,慢点儿!”竹影急忙跟上,一边抱起一件厚实的毛皮斗篷,赶紧给虞韶披在肩上,一边低声劝道:“外面下过雪,可冷得很呢,您别急,这要是冻坏了身子,皇上也该心疼了。”
虞韶脚步顿了顿,点点头,微微喘了口气,抬手将斗篷紧了紧,目光却依旧紧张地望向门外。她抿了抿唇,忽然低声问道:“竹影,我刚才不会是听错了吧?”
竹影看着小主那明显不安又夹杂着期待的神情,不禁笑开了,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小主没听错,是皇上来看您啦!奴婢就说,皇上惦记着您呐,这不,奴婢的话应验了吧!”
赵煜转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裹着一件雪白的毛皮斗篷,站在廊下,昏黄的灯火照亮她的眉眼,衬得她的面容柔和又带着几分憔悴。
赵煜脚步微微一滞,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些近乡情怯。
虞韶却主动走上前,朝着赵煜盈盈一福,“臣妾参见皇上。”
虞韶垂下眼帘,微微拢了拢两侧的披风,掩住肩上的一抹寒意,低声说道:“没什么,不冷的。”她的语气平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却弄巧成拙反而显得有些生疏。
往日里,赵煜来别院时,她总有说不完的话,或是诉说日常琐事,或是欢喜地将点滴趣事与他分享。然而此刻,两人面对面,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些盘桓在心中的话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赵煜低头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过往的虞韶或许只是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她觉得帝王会喜欢的模样,而非真实的虞韶本人,可是从无话不说到相对无言的变化,还是他感到陌生又隐隐刺痛。
“罢了,”赵煜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疲惫和妥协,“先进屋吧,外面冷。”
虞韶讷讷地点了点头,低眉顺眼地跟在赵煜身后。她踩着他修长的影子,一步一步地往屋子里挪。
从殿前到寝宫,不过百步的距离,她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进了屋,竹影早已将屋内收拾得整洁温暖,烛火煌煌。赵煜和虞韶分坐在八仙桌两侧,宫室内一片静谧,除了烛火燃烧时微弱的“噼啪”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虞韶低垂着眼帘,双手放在膝上,指尖不由得轻轻绞着披风的边角。她抬眼偷偷看了一眼赵煜,却见他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桌面上,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发呆。
这样的沉默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不安。虞韶轻轻咬了咬下唇,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先开口。
终于,她低垂着的眼帘微微一抬,鼓起勇气,轻声开口:“臣妾……”
“朕……”赵煜几乎同时出声。
两人一愣,目光撞到了一起,空气中似乎有一瞬的停滞。赵煜的眼中带着几分意外,而虞韶则有些慌乱,急忙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揪着披风的边缘,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你……”赵煜又开了口。
“你……”虞韶也同时说道。
两人再度同时出声,又同时止住,虞韶的脸微微一红,赵煜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
虞韶轻轻耷拉下肩膀,像是泄了气一般,目光垂落到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八仙桌下垂的流苏,像是在用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她的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唇,声音低而带着一丝忐忑:“皇上……还是您先说吧。”
第75章
“我……”赵煜话到嘴边却停住了。他垂下目光,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片刻后,他略显生涩地开口道:“吴登已定于七日后处斩,吴二及其他与浔阳案牵连最深的吴家成员,大理寺会将所有相关案件整理后并案审理,秋后问斩。至于吴家的其他族人,虽有包庇之罪,但罪不至死,朕已命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入京,且子孙三代不得科考。
今日午后,蒋才人来见朕,说拿住了出身慈宁宫的一名宫人在猗兰宫附近行踪鬼祟。玄衣卫随后搜查,从那宫人身上发现了厌胜之物,想来是太后那边依旧不死心,想借着朝中忙于浔阳案的混乱,对你不利。
太后素来崇尚佛法,朕已经安排好,秋高气爽,正是出行的好时节。让太后暂时离宫,去五台山静修一段时日,也算是给她一个体面,更是给你和孩子一份清净。吴婕妤身为太后的侄女,最为孝顺,陪着太后同去五台山清修。”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我知道,无论如今如何处置吴家,都无法弥补你失去的亲人,抹去你们十年颠沛流离的苦难。这些年,你经历的每一份委屈、每一次隐忍,我始终无法真正为你做些什么。”
赵煜抬起头,看向虞韶的脸,目光深沉中透着自责与复杂,“可是国法如此,朕不能为了一人而失了法度。吴家确实该死,但朕若因他们而滥用刑罚,未免寒了天下之人的心,让百姓离心离德。现在朕说着这些,是站在道德的高地对他人的苦难肆意点评……”
赵煜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苦笑,“别说是你了,连朕自己也厌恶这样的自己。朕明知道这些话会让你难受,可还是不得不说。”说完这句话,赵煜眉眼间的疲倦更深了一分。
虞韶努力弯了弯嘴角,带着几分苦涩开口:“我所求的,也不过是还外祖父一个清名,让他在地下安息,依照律令处罚吴家,让深受浔阳水患侵扰的百姓心安而已。皇上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并不奢求更多。”
她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气,但目光却坚定,“我深恨吴登,因为他的一己之私,不仅害得江南百姓流离失所,更让我家破人亡。如今吴家伏法,外祖父的清白得以昭雪,我若是仗着皇上的怜悯,要求更多、强求过分,甚至违背律法,那和我所恨的吴
家又有什么区别?若如此,外祖父在天之灵,又怎能安心?”
“朕对你,并不是怜悯,而是……”赵煜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哽住。他垂下眼睑,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起伏的胸腔中闪过一丝压抑的痛意,“……而是歉意。”
“我明白,纵然有种种借口,可虞知府的冤案,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的无能而起。若我当年成熟得更快一些,更果断些,更谨慎些,或许……或许你的家人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见
虞韶听着这些话,看到赵煜眉间深深的褶皱,习惯性地伸出了手,想要抚平那抹让她看了心酸的疲惫。可手刚伸到一半,却蓦然顿住了。神里浮现出几分无措,正准备将手默默收回时,却被赵煜松松握住了手腕。
玉臂入手生温,细巧的腕骨上环绕着一圈细腻的软肉,赵煜心中微松:还好,还好,即使在别院中,虞韶的身子也没有瘦弱得太厉害。
赵煜抬眸看向虞韶,却发现她的眼神一瞬逃开,似乎在躲避他的注视。他盯着她略显仓皇的侧脸,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溢出一丝。他低笑了一声,笑容里却带着些自嘲和难以言喻的痛,“如今连触碰我,也是让你生厌的事情了么?”
虞韶因为震惊,一时间竟没有反应,双手僵在膝上,微微发凉。她愣愣地看着赵煜,却见高高在上的帝王失落地垂下了眉眼,平日里威严冷峻的脸庞此刻竟然透出几分脆弱。高大的帝王此刻却像一只湿漉漉的巨犬,失魂落魄地立在她面前,仿佛整个人都被一场骤雨浇透。
赵煜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沉又带着苦涩,“我知道,你入宫,对朕……对朕和颜悦色,恐怕都是为了家中的仇恨,都是为了报仇雪恨。我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意。其实,我也是失去过至亲之情的人,若是换作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或许连你都做得不如。
即使曾经的一切或许只是你为了家人的权宜之计,是不得已对朕作出的讨好假象,我也不怪你,不怨你。”
“虞知府是清官能吏,朕已经让礼部封他为紫金光禄大夫,谥号忠毅。他的清名已经昭雪,你是虞知府唯一的血脉,如果……如果你不愿意再留在这深宫之中,朕……朕甘愿放手。”
他说到“放手”两个字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声音低哑又沉重。他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着虞韶:
“孩子生下来,若是你喜欢,便养在你身边。若是不愿,朕也会让它做最受宠爱的公主,或是最受倚重的皇子。只要你愿意,朕可以赐你家财万贯,送你回江南。那里有你最爱的浔阳菜肴,有江南的美景。朕愿意让你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姑娘……”
“你是不是盼着朕这样承诺?”赵煜的语气忽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隐忍的痛意,“你是不是希望我放你走,彻底还你自由?让你从此不必再受这宫墙的束缚,再也不用面对朕。”
“可是……朕试过了,阿虞,朕真的试过了。”赵煜的声音低了下来,胸膛起伏,仿佛每一个字都压在他的心口,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今夜我提笔几次,写了三次诏书……可没有一道能写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带着沙哑,每一个字像是从心底被生生挤压出来。
他闭了闭眼,再次开口时,声音已哽咽,“对不起,朕真的……真的无法做到。”
“我舍不得放手!阿虞,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从此和你只是陌路人,一切的时光便只当作是幻梦一场。”
他说着,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却越来越坚定,像是终于将深埋于心的情感彻底摊开,“阿虞,我心悦你……赵煜心悦虞韶,这不是怜悯,不是歉意,更不是君王对妃嫔的施舍之情。
多可笑啊,我从前自诩为帝王,自认为男女情爱不过时牵绊弱者的绳索,可是如今却……或许这便是上天对于朕自大的报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