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成扬手让开成君红的控制,别过头。他不是顶体贴的男孩子,眼下心中的暴虐胜过一切对父母的尊重和顺从。他甚至已经在开始盘算,眼下他公司的资金已经全到位的,就算祁盛尧断他的卡,也没办法拿捏他。
他以为成君红会像以前一样来承诺他一辆车、一套房、或者别的什么,却不料她只是从桌面上捧了一杯茶,坐在了另一侧的沙发上。
成君红是土生土长的B市人,出身算得上名门望族。祁盛尧的商业能做到今的规模,初始阶段离不开她家庭的帮扶。
虽然在生意场上多饮闽粤一带的功夫茶,但她一直钟意的还是盖碗喝茶的习惯,用盖子拨开浮茶的空当里,既可以缓冲情绪、又可以思索说辞。
她的目光一直投在那碧绿的叶片上,而后轻轻说了一句话。
“盛锐眼下负债200亿,不然你替你爸想想办法?”
“至于嘛?撒这种谎,就为了让我跟他去H市?”祁成紧紧盯着成君红。
这对母子的眉眼生得像,瑞凤眼,双眼皮在近端隐着,一直到外延才渐渐散开,呈现很深的沟壑。形状相似是一方面,最像是还是气质。
锐利、精明、冷酷。
早几年,盛锐的超市实体越做越多、收益也日渐扩大,祁盛尧开始拓展资本市场。在海外都投资了一些项目。全球经济好的时候,确实也赚了不少钱。
可是由于近年来全球经济下行,盛锐这的情形就有些不支起来,资金周转吃紧。三年前,盛锐跟重天和宏签署的经营权协议,当时解决了很大的资金问题,而且把经营风险也转嫁了出去。
这原本是一项再睿智不过的商业决策,但谁也没料到会出现影响全社会各个方面的那场疫情,在这样不可逆的社会和政策因素下,重天和宏破产,导致原定好的付款月供还不上,使盛锐承受了巨大损失。
再加上这三年来人们的生活方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居家政策更是让实体超市店面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盛锐的主营业务也是举步维艰。
成君红并不是多随和的人,能用最快、最简洁的方式解决的问题,她从来不想搞什么温情裹挟。
但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想要祁成‘听话’的时候就提出让他无法拒绝的物质补偿,比如说‘一辆摩跑’‘一台LTS’,她只是默默回望着自己的儿子。
用同样锋锐、不容置疑的目光。告诉他家里正在发生什么事。
祁成沉默了许久。
完全没办法接受。
他坐在那张专船跨洋海运回来的、手工订制的、世界顶级奢侈家具品牌CCO的真皮沙发上,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僵硬。
北方的、冬日的夕阳,透过双层隔热玻璃,射进这宽敞典雅的书房中,室内没有开灯,只依仗着夕阳渐淡的光芒,勉强看清世界。
一片静寂中,台桌上的一部古董自鸣钟,正发出嘀嗒嘀嗒的古老声响。
那是传越百年、来自于欧洲的、金钱的声响。
通体金黄,上面镶嵌着宝石、还雕着三个花童的人物形象,据说是清代乾隆年间从欧洲传进来的,当时买它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后世的价格更是水涨船高。
可是说到底,它也不过是个看时间的物件罢了。
祁成的目光被那左右摆荡的钟摆吸引,盯在上面久久不肯离去。
他问成君红,“所以你们要跟达顺联姻,就是因为这200亿?”
他一直以为这个联姻是盛锐要扩大版图、锦上添花,从没料到原来却是濒危自救、自顾不暇。
成君红摇摇头,笑了,“这不是200亿的问题,或者说不只是200亿的问题。盛锐需要跟达顺联手。反过来,达顺也同样需要我们盛锐。生意场上,今日晴、明日雨,谁都需要一些强有力的自己人。”
祁成知道他母亲说得没错。这个道理,他一早知道。
可他原本想着,没准儿能有个例外的。
为了这个‘例外’,他很用心搞他的VV平台,一天不敢松懈。他觉得,或许自己能挣钱了,有本事了,就能决定自己的事情。可是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根本没办法改变。
就像刻进骨子里的基因,根本不是一、两个药片能改变的。
“你爸这次去谈的,是双方早就已经约定的合作。”
“让你去的目的,也并不是非要你做什么。”
“只不过你要明白,祁成,你的身上有你该负的责任。”
祁成习惯性地用拇指摩挲着沙发扶手的边缘,依旧不死心,“生意是生意,生活是生活,你们为什么非要掺和在一起?”
成君红以一种玩味的眼神投向祁成,“听你爸爸说,你在N市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你现在这么抵触,是因为她吗?”
祁成颇有些警惕地微拧了眉,“你想做什么?”
成君红笑了,带着讽刺,“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这里是两百万,离开我儿子’?你妈还不至于吧。”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祁成扭回了头。
“但是祁成,你要清楚一点,任何一份感情,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之所以跟你在一起,正是因为你是‘祁成’。”
“她根本不……”
“你不用急着反驳我,”成君红截断他的话,“你可以说‘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你这个人’,但如果你不是‘祁成’,如果你爸妈四处奔波也才只居住在一个旧房子里,甚至在城里连个房子都没有,你每天穿着地摊货、出门连个车都舍不得打,你的爱情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透过宽大的落地窗,他看到天边那一轮橙色的夕阳,落到了地平线的左近,可怜兮兮散发着黯然的光。
“你觉得你的VV平台赚钱了?你有底气随心所欲了?”成君红走出书房的时候,在门口顿了一下。
祁成忽然有些羞耻起来。他是这样想的没错,因为VV赚钱了,他觉得他不靠家里也能过得风生水起,他想做什么决定都可以。
他差一点就真的相信了。可是眼下被成君红一发问,他才知道这个想法多可笑、多自欺欺人。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的平台赚到的钱,都是靠他父母的生意关系拉来的业务。更不用说投在这个平台上的资金,全部来自于盛锐。眼看着已经逼近9位数了。
“祁成,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财富自由’?”成君红语重心长地说,“并不是‘你想要什么就可以买什么’。真正的‘财富自由’,是‘你不想做什么,你可以不用去做’。至少,等你什么时候把你爸投给你的钱连本带息全给我赚回来,再跟我谈你不要什么。”
祁成跟着祁盛尧来到H市是大年初九。
经过几天的磋商,达顺与盛锐就进一步战略合作达成了最终的协议。待到一切尘埃落定,祁盛尧一行人即将返回B市,岑海东还专门筹办了一个欢送宴会。
晚宴在H市寸土寸金的衡陆区的一家奢华的私人会所举行,四层高的纯金色建筑物,整场被包下来。高朋满座。
祁成跟在祁盛尧身侧进入宴会厅,立刻招来四面八方的热络招呼。盛锐这种规模的集团,在很多老板眼里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尤其一些中型企业的老总,围在祁盛尧身边,如众星捧月。
岑海东原本在大厅中央与人寒暄,见到祁盛尧,直接迎过来,给足了面子。他的身后跟着他两个儿子,大的叫岑洛源,比祁成大着八岁,斯文精明。祁成一直叫他‘源哥’。另一个岑星宇,比祁成大五岁,也是以前常在一处玩的。
祁成招呼过一声“岑伯伯”,岑洛源和岑星宇引着他,介绍给H市商界名流。祁成也刚好就此机会,把他的VV平台推广一番。其中刚好有一个世界知名电脑显示器WP的老总,WP的亚太总部在H市,这位老总又跟岑洛源相当熟络,没说几句就聊到了他们公司的广告上面。
岑洛源极力推荐,“你别看他们公司成立没多久,但流量积累得相当快。前些天‘涧南山泉’还在我妹夫的平台上推广,效果不错。”
岑洛源说到‘我妹夫’几个字,祁成的耳边似乎咔哒一声,像是某个锁扣状的东西被突然扣死了。忽然就有一种被桎梏着、缺氧一般的压抑感。他不知岑洛源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状似无意的一句,却让在场的人立时都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包括那WP公司总裁在内的几家公司的老总,纷纷道“恭喜恭喜”。
祁成礼貌一笑,终究没有说什么。
这时,忽然从侧后方过来一个人。
岑慧茜穿着一件曳地的淡紫色小礼服,满眼欣悦,放轻了脚步,朝她两个哥哥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来在祁成身侧,先就挽上了祁成的胳膊。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笑意盈盈。
祁成有些意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来H市几天了,跟着祁盛尧和达顺谈协议,岑海东也见过几次了,包括岑洛源和岑星宇也吃过几次饭了,没一个人跟他提过岑慧茜也在H市的。
他一直以为她这个时候应该在德国。
不等祁成做出反应,岑星宇假意嗔怪道,“像话嘛?岑慧茜,你两个亲哥在这里呢!你只看得见那个小子是不是?”
岑慧茜嘟着嘴瞪了他一眼,“谁帅我先看见谁。”
引得旁边几人都笑了。
岑家还是老式的观念,岑海东只把两个儿子带到公司里做事,并不让女儿插手生意上的事,但这一家人疼这个女孩子却是毋庸置疑的。
说是娇养着长大一点也不为过。岑慧茜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岑海东就给岑慧茜立了一个5亿美元的单一家庭信托。保证她和她今后的子女几辈子锦衣玉食的生活。
岑洛源也宠溺地笑话岑慧茜,转过来对祁成说,“知道你来H市了,吵着嚷着从德国现飞回来的。”
岑慧茜急急解释,“我几个月没回来了,我回来看爸爸,不行嘛?”
“看爸爸?”岑星宇撇嘴,“我看你是有了老公忘了爹。”
岑慧茜上去就捶了岑星宇一拳。“要你多嘴。”
她拉着祁成的胳膊并没松手,祁成也被拽得侧前一步。
岑星宇看着好似不拘小节的样子,跟自己妹妹口无遮拦的,实际上他在达顺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更不用说岑洛源,达顺集团旗下几个公司的法人,都落在他身上。
这两个人在外人面前,也算得是老总级别的人物,呵斥下属毫不含糊。可是对岑慧茜的时候,却无一例外的纵容。
祁成只能堆出和煦笑意。问岑慧茜,“你随便缺课不怕毕不了业么?”
岑慧茜可怜巴巴地抿了抿嘴,没说话。
岑星宇又‘呵呵’,“我说你一句你能顶三句。他说你怎么不回嘴了?”
两个月来,这是祁成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自从她由N市回德国之后,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祁成对她的冷淡。
电话是永远打不通的;她发三条信息他也不一定回一条;每次找他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公司开会’。再之后,只有一个字‘忙’。他甚至连理由都懒得解释了。
岑慧茜虽然被保护得好,但她不是傻子。她知道他对她的渴望远不及她对他。
但还是不甘心啊!
明明在德国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因为她说一句好美,他爬很高的墙上给她摘花;她的高跟鞋走路累,他整整背了她一路;她想吃一款冰淇淋,他跑了两个街区帮她买回来……
正因为这样,当她爸爸问她的意见,她毫不犹疑地选择了他。要知道,那个时候,来贺她成人礼、同时带着自己家公子的集团,除了盛锐至少还有五家!
这次回来,一路上岑慧茜下了十几个小时的决心,她要找他把话说清楚。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爱,大家就撒开手。犯不上勉强。
可是当她在这奢华喧闹的大厅里,一眼看到祁成,俊逸潇洒、轩昂不羁,却又英气逼人。他的深邃眉眼像是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的每一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生在她的审美点上。岑慧茜知道,这些话她说不出口了。
他太锋利、太薄凉,根本不是那种温柔小意、热衷哄人的男人。
她不说话,至少她还保留着这段关系。她如果逼他,她怕他当真说‘那就算了吧’。她算不了了。
她甚至不敢在私下里先见他。只敢在她两个哥哥在场的时候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下,在她父亲和哥哥们的背书下,至少他的一言一行都要有所忌惮。
这时旁边有两个女人走近。原来是岑洛源的太太和岑星宇的未婚妻。都是一家子人,自然格外熟络。
岑洛源娶的是兴杭集团的二女儿,她一眼注意到岑慧茜脖子上的项链,“茜茜,你这枚就是去年佳士德拍出去的‘赫拉之泪’吧?”
岑慧茜抚了抚自己光洁的脖颈上那粒熠熠生辉的宝石,“对啊,你真的好会看。”
旁边岑星宇的未婚妻家里是科技新贵,她叹道,“我记得当时好像是盛锐集团拍到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岑慧茜看了一眼祁成,很有些羞涩地没有回答。旁边两位嫂子立即看明白了。
“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定情信物?”
在一室赞不绝口的‘郎才女貌’‘好般配’中,祁成道了一声“抱歉”,从岑慧茜的手臂中抽回自己的胳膊,一个人往洗手间去。
站在硕大的镜墙前,他粗暴地把水拍在自己脸上,却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脸上的水珠很快滚下来,滚过他尖挺的喉间、滚没在他微敞着领口的白衬衫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