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烜简直是捶胸顿足,一脸幽怨捂着心口指责姜姒没良心。
“我可是你二哥,小时候都是我偷偷带你去看杂耍,你几时学会变戏法的,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你个小没良心的!”
姜姒躲在顾氏身后笑,“二哥,你也不能怪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的。若不是今日被逼急了,我是真不知道。”
顾氏闻言,脸色渐淡。
今日之事,她看得明白,四丫头怕是……
她担心女儿吃亏,送女儿回房时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交待,让女儿日后离姜姽远一些,平日里也多长两个心眼。
姜姒一一应着,乖巧至极。
离远是不可能的,便是自己想远离,姜姽也不会答应。
她们二人,一个原是女主,一个不过炮灰尔。炮灰没死,女主俨然黑化,也或者本来就是黑的,所以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应该不会善了。
……
夜色正浓,星月无踪。
姜姒陷在梦中,梦中她仿佛置身一片花海。花开得争奇斗妍,红的粉的紫的黄的白的,一簇簇锦团似的招人喜欢。
她凑近一些,闻到淡淡的冷香。
香气一入脑,她蓦地醒了过来。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帐顶,有些奇怪自己会突然醒来。再不经意地侧着头,顿时吓得一个激灵。
房间内留着夜烛,烛火被剪了灯芯,芯火如豆一般,虽不亮,却能让人一眼视物。
床边坐着一个人,墨衣披发,哪怕是坐着,也能看出飘逸脱尘之感。绝佳的五官中,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仿佛能包容世间的一切。
慕容梵!
难道是因为她今日没有写信说明,这位王爷连夜登门来问?
她不是问过了吗?
这不能够啊。
她意欲起身时,这才发自己的脉搏处被男人的两根手指压着。
“王爷,您还会看病?”
“闲来无事,曾学过一些。”慕容梵将手收回,语气平和,“气血浮虚,阴亏怯瘦,不养阳寿,不利子嗣。”
不长寿确实是大问题。
她拥被坐起,顺便理了理散乱的发。“王爷,请问我应该如何调理身体,才能确保活长久一些?”
青丝遮住她的脸,越发显得一掌以覆之。娇如芙蓉的面庞犹带着稚气,雪肌玉肤更显怜弱之态,唯一双澄清如水的眸子,却透着历经世事的积淀。
慕容梵看着她,道:“我会给你做一些药丸,既能养寿,又能利于生养。”
这实在是再好不过。
但她一个不能嫁人的姑娘,生孩子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王爷,不必太过麻烦,生不生养的就算了,您都说我不能嫁人,这个病治不治都行,您只要做一些能养寿的药丸便成。”
“我只说你不能嫁人,未曾说过你不能生子。能不能是你之底气,生不生是你之意愿。他日你若愿意,大可远离京城借人生子,或是言夫早亡,或是以和离为由,此后有子傍身,或许好过孤独终老。”
这话从一个古人口中说出,如何不让姜姒震惊。
震惊之余,她狠狠心动。
“王爷,您这思想觉悟,比之这世间所有人,说是遥遥领先几百年亦不为过。”
“几百年?”
嫌少?
她弯着眉眼,伸出一指,“那就一千年。”
第16章
……
清风院。
正房灯火通明,下人们噤若寒蝉。
院中正在刑罚下人,一丫头与一婆子分别被绑在长凳上,嘴被堵得严严实实,哪怕是板子打在身上痛到极致,两人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杖刑完毕,她们被拖下去。
夜风送来阵阵寒意,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声。啜泣声从屋内传出,伴随着哀切的乞求声与辩解声。
“夫人,这事和四姑娘无关,您要罚就罚妾,全是妾的错……”
“母亲,真不是我做的,柳风和张妈妈她们…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何要那么做。许是她们以为我与五妹妹不和……”
柳姨娘拼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她的身边,是同样跪着的姜姽。姜姽已是泪流满面,面上尽是委屈之色。
谢氏端坐着,面沉如水。
她一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直接命人堵了张婆子和柳风的嘴,杖刑完后再送去她的庄子,确保不会走漏风声。
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姜姽,而是姜家的脸面。
“为攀高枝,谎称世子爷心悦于你。为出风头,置姜家颜面于不顾。自己丢人现眼,还想拉自家姐妹一起,姜姽,你可真是姜家的好姑娘!”
“母亲,世子爷他真的说过,他说过他喜欢女儿……”
“你住口!”谢氏怒道:“事到如今,你还敢攀扯福王世子,还敢说世子爷心悦于你,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姜姽恨极。“痴心妄想的是五妹妹,母亲,若不是五妹妹她与我相争,世子爷也不会移情别恋。”
谢氏都快听不下去了。
事到如今,她算是看明白了。福王世子中意的分明是三房的五丫头,若不然也不会做出轻薄之举。而这个庶女一心想攀高枝,自然是视五丫头为眼中钉,这才做出此等蠢事。
以前瞧着还有几分懂事,她还想着为其寻一门好亲事,没想到往里都是装模作样,实则不仅心气高,还心思不正,枉费她的一番苦心。
“姽姐儿,你心悦福王世子没有错,但你错在不知天高地厚,更错在为了一己之私,不惜算计自己的妹妹。得亏五丫头性子单纯,否则你们姐妹必定反目成仇!”
“母亲,您不要被五妹妹骗了,她心机最是深沉……”
“闭嘴!”谢氏气极,“我看你真是魔障了,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若不是为了整个姜家和大房的颜面,我……”
柳姨娘吓得面无人色,“夫人,万万不可啊。求您看在妾这么多年安分守己的份上,原谅四姑娘这一回吧。”
她又哭着求自己的女儿,“四姑娘,你就和夫人认个错,你快说你以后不敢了,你以后什么事都听夫人的。”
姜姽咬着唇,险些咬出血来。
世子爷喜欢的人明明是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没有人知道世子爷曾经是如何哄她讨她欢心的。
所有人都觉得世子爷喜欢的是姜姒,就连现在的世子爷…眼睛里也仿佛只有姜姒,而完全将她忽视。
她好不甘!
但她只是一个庶女,不能不向嫡母屈服。
“母亲,女儿知错了。女儿以后一定听您的话,您不要生女儿的气。”
谢氏不是那等苛待庶女的嫡母,纵然说不上有多疼爱,但看在柳姨娘自来安分懂事的份上,这事就到此为止。
三房那边,她会派人送了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过去,一是为了赔罪,二是示好。
天都快亮了,折腾一夜她也是乏得厉害,又敲打了一番后,才让柳姨娘和姜姽母女离开。
柳姨娘扶着姜姽,苦口婆心,“四姑娘,你要听夫人的话,万不敢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只是个庶女,若是得罪了嫡母,自有苦头吃。你若是听话,夫人必不会亏待你,你一定会给你挑个合适的人家。”
姜姽望着沉沉的夜色,眼里全是讥讽。
再合适的人家,能比得过福王府吗?
世子爷是喜欢她的,她相信只要再给她机会,她一定能让世子爷对她更加的死心塌地。
明日!
等到明日见到世子爷之后,一切肯定都会不一样。
但是她没能见到慕容晟,因为福王府的管事来学堂传了消息,说是慕容晟已领差事,以后都不会来上学。
听到这个消息后,姜姽傻眼。
众人议论之时,姜姒正好在和顾端说话。顾端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不时朝姜姽看过去,目光之中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姜姒看在眼里,心下了然。
这位端表哥喜欢女主。
倒也不奇怪,毕竟姜姽容貌出众,才情也不俗。
“端表哥,你们不合适。”
顾端听到这话,神情间明显有一丝慌乱,脸也跟着红透。以他的家世,确实不敢妄想姜家大房的姑娘,哪怕姜姽是庶出。
他好半天才缓过来,不无苦涩地说:“我知道。”
姜姒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道:“端表哥,你以后一定会遇到对的人。”
但什么是对的人,他没问,姜姒也没继续往下说。
下学时,姜姒刚想过去找他,却见姜姽早自己一步,已到了他面前。
“顾公子,今日夫子讲得太快,我有一些不懂之处,可以请教你吗?”
他的脸,瞬间红到滴血一般。
“……可,可以。”
暗自喜欢的姑娘第一次主动找自己说话,如何不让人激动。他激动到整个人都在颤抖,哪里还会注意到自己的表妹,更不会注意到姜姽看向姜姒时,那嫉恨又挑衅的目光。
姜姒什么也没说,直接走人。
快到藏书楼时,一眼望见前面的人,她心下一动,小跑着过去。
“四哥哥!”
姜煜回头,一脸茫然。在看到姜姒朝自己跑过来时,不自觉地往后退,看上去一副不愿别人靠近的模样。
姜姒到了跟前,“四哥哥,你也要去藏书楼吗?我们一起吧,我正好有些不懂之处,你能不能为我解惑?”
“我…我…我不会,你…你…你找…找…找别人吧。”
说完这句话,他面色发白地低下头去。
姜姒终于明白为何这个四哥哥平日里沉默寡言,很少与人说话,也从不与人打交道,更没有谁走得近。
原来是因为口吃。
不管他如何躲,姜姒还是跟着他一起进了藏书楼。
他寻了地方坐下,姜姒也跟着。
“四哥哥,你看这里。”姜姒压根不能他逃避的机会,直奔主题。“书上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此言是否矛盾?既为君子,何来不仁?既是小人,那自是不仁,何足道哉?”
“…五妹妹,这…这…这话没错,圣…圣人言…自…自……”
“四哥哥,我学问不好,你不要讲太快,你讲慢一些,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讲,我才能听得清楚。”
姜煜:“……”
他自小有口吃的毛病,从来都只有人嘲笑他讲话太慢结结巴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讲话快。
“圣人言自有理,何为君子?君子之名,谁人赋之?若…若…若有欺世盗名之…之……”
“四哥哥,你再讲慢一些,我听不懂。”
姜姒说听不懂,而不是听不清。
姜煜方才说得极慢,几乎一个字一字的说,他忽然发现好像讲得慢,似乎口吃也变得不那么明显。
他深吸一口气,往下说,“若有欺世盗名之辈,空有君子之名,行的却是不仁之事,正…正是这个道理。”
“四哥哥,你真厉害!”姜姒看着他,小脸上全是崇拜之色。“你比夫子讲得还好。夫子讲得我听不懂,四哥哥你这么一讲我就懂了。”
“我…我厉害吗?”他不知为何心头一酸,眼眶也跟着有些泛红。
大房有三子,皆是嫡出。他上有嫡出的兄长,自小才名显著,备受父母器重。下有同样嫡出的弟弟,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极讨父母欢心。
他夹在中间,一无兄长之才,二无弟弟之慧,还有口吃之疾,所以既得不到父母的看重,也讨不了父母欢心。
“你当然厉害!”姜姒对他的夸奖毫不吝啬。“夫子教我的我都听不懂,四哥哥你一说我就听明白了,你不厉害谁厉害?”
为了不让他再自我怀疑,姜姒赶紧提下一个问题。
兄妹二人一个问,一个答,他受到了鼓舞,说的话越来越多,有时候加快语速也不像以前那样结巴得厉害。
而姜姒一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不时发出“四哥哥真厉害”的感慨。
谢氏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走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眼睛里也湿得厉害,出门之后就开始抹眼泪。
她育有三子,哪一个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虽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但对于每一个孩子,她都是疼爱的。
长子有才,她引以为傲,幼子机灵,她见之欢喜,唯有二子沉闷自卑,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为此时常暗自伤神。
半晌。
她对身后的婆子感慨。
“五丫头啊,就是个简单纯良的好孩子。”
所以那个庶女说的话,一个字也不可信!
第17章
……
姜家家宴,一月一回。
烛光美酒,珍馐佳肴,姜太傅姗姗来迟。
他背着手,一脸的不苟言笑。虽是一身随意的简衣常服,却有着令儿孙们望之敬畏的严肃与威仪。
姜良上前搀扶他入座,所有人齐齐问安。他精光四溢目光扫了一眼儿孙们,然后示意大家落座。
“祖父,孙儿近日得了一篇文章,还请祖父指点。”
一听到姜熠的声音,姜姒便知道接下来的流程是什么。
姜太傅的一声“念”字过后,姜熠便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诵自己的文章。
姜家这一代有七个孙辈,除了在京外历练的姜焕和已故的姜炜外,其他人都在。
未入仕的孙子中,数姜熠风头最盛。一则是因为他如今是二房独苗,二则是比起口吃寡言的姜煜和年纪尚幼的姜七郎姜煊,他确实占尽优势。
他念完后,很是得意。毕竟是费心打磨之作,当然有可取之处,自然也就得到了姜太傅的一两句夸奖。
仅是如此,已足够他傲视其他人。
姜煊年幼,还不会作文章,便背了一篇前人之作。因着口齿清楚,背诵流利,也得了姜太傅的赞扬。
姜煜低着头,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四哥哥,你最近不是也作了一篇文章?”姜姒天真地问,声音不大不小。
所有人看过来,眼神各有复杂。
姜熠轻笑出声,“四哥,你既然也作了文章,何不念来给祖父听听?”
姜姒像是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故意,也跟着附和,“四哥哥,你文章作得那么好,为什么不拿出来念一念?”
姜煜看着她,眼里有畏惧和乞求之色。畏惧是因为自己的口吃,不想在长辈们面前丢脸,乞求是希望她别跟着起哄。
她心下叹息,面上依旧天真烂漫。
没有人知道,其实每一次家宴之前,姜煜都会精心准备一篇文章,但是从来没有在长辈们面前展示过。
那些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努力,那种无人时踽踽独行的孤独与自卑,没有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