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不过是随口应下的话而已,她出尔反尔又如何!
……
姜姒环顾四周时,已不见慕容梵的踪影。
等到了园子的拐角处,才看到他弯腰驼背地在修剪着枝条。隔着老远的距离,他的样子是那么的陌生。
祝平和祝安见她一直朝那边望,似乎还要往那边走,便知她的心思。
两人对视一眼,祝平道:“姑娘,他是个下人,说实话都是应该的。您上回已经谢过他,还给他送过点心吃食,委实是足够了。若是您再和他来往,万一被人瞧见,传到华姑娘耳朵里,她必是有难听的话等着您。”
祝安也说:“姑娘,您亲自去给他送吃食的事…有些不太妥当。下回您便是有这个心思,交给我们去做就是。”
她们都是为她好,毕竟人言可畏。
京里到底比不了京外,规矩和礼数都更严苛些。若非原主是在京外长大,若非祝平祝安都是一起长大的人,上回她夜里独自出门的举动已是惊世骇俗。
她知道自己若是现在还要执意去找慕容梵,多少有些说不清楚。
思及此,她点点头。
“你们说的也对。”
祝平和祝安听她这么一说,齐齐放了心。
但是她们不知道,她其实心里另有打算。既然明面上不能再做出格之事,那就只能是背着人行事,比如说等所有人睡下之后再行动。
所以夜深人静之时,她压根没睡着。
暖黄的夜烛燃着,上等的银霜炭在炭盆里烧着,一室的温馨暖和,与外面的凛冽寒风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个时辰出门,考验的不止是决心,还有勇气。
她刚翻了一个身,细微的动静就传到了外面。
隔着一扇窗,不知在寒风中屹立多久的人这才伸手敲了敲窗。三长一短的叩击声,听得她瞬间坐起。
她趿鞋下地,推开窗户。
冷风灌进来的同时,窗外的人也闯入了她的眼睛里。
飘逸的身姿,无上的容颜,最是世间一见难忘的男子。淡泊如冷月,眉间尽清辉。寒凉的夜色中,越发显得不似凡尘之人。
天仙般的男子,在看到她之后不见欣喜,反倒皱眉。
“去披件厚衣服。”慕容梵说。
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心急,身上只有单薄的寝衣。长袖长裤的什么也没露出来,仅是觉得冷而已。
很快,她裹了狐毛的斗篷过来。雪白的狐毛围着她的小脸,被桃红色的锦缎一衬,越发的欺雪赛霜。
“王爷,我方才还想着去找您呢。”
“为了白天的事,想谢我?”
“对啊。”她老实点头。
今日可谓是大获全胜,不仅彻底断了华锦娘的路,还顺利堵住了姜姽的路。若是她们将来言而无信,自有世人的评判等着她们。
“虽说大恩不必言谢,但您又帮了我,我想着礼多人不怪,总不能得了您的恩惠而一声不吭,岂不显得自己不懂事。”
“过于懂事,反受其累。”
“我不累。”她靠在窗边,不知想到什么垂下眼皮。“我觉得若是不懂,才会累。以前我就是不懂,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乖巧足够听话,他们就会喜欢我怜爱我。我拼命地讨好他们,想成为他们眼里最乖最听话的好女儿,可是我好累……
……若是我一早就懂得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若是我从一开始就懂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或许我就不会那么累。”
夜风呼呼,如同她此时的心情。哪怕隔着不同的时空,哪怕跨越了前世今生,她还是会觉得难过。
但她又不允许自己难过,因为纵然以前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她想要的一切都有,又何必在意那些不值得在意的人。
她吸了吸鼻子,道:“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该懂的都懂了,我一点也不迷茫。哪怕是有人把我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只能做妾,当男人的玩物,我也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说起来还得感谢王爷,是王爷让我知道自己的命格,所以我知道自己不会嫁人,更不会做妾。至于当男人的玩物,更是不可能。相反,假使我以后借人生子,那么从另一方面来说,应该也是我玩弄别人。”
玩弄二字,听得慕容梵眼神一暗。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
被玩弄之人或许也是心甘情愿。
气氛一时安静,倒是没有半点不自在。
烛火继续燃着,霜炭也在烧着,屋子里暖热的空气被窗户涌进的寒意一冲,忽冷忽热却不让人难受。
半晌,慕容梵打破宁静。
“你今日开罪了林征的夫人以及她的侄女,她们必定不会甘心。后宅与后宫相似,手段也无非是那几样。针对未出阁的女子,一是谋其性命,二是毁其名声。她们不敢害你性命,但应该会让你吃些苦头,或是让你名声有损。”
姜姒深以为然,她想过这点。
“多谢王爷提醒,我会注意防范的。”
慕容梵看着她,递过来两样东西。
“此一种是百毒解,事先服用,可化解入口鼻之毒。另一种是清心丸,不能解毒,但可清心宁神,一旦身体异常立即服下。”
姜姒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样面面俱到的为她着想,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必是撞了大运,才会认识像慕容梵这么厉害又慈悲为怀的人。
慕容梵又道:“姜姒,你记住,主动害人是罪孽,顺势而为即可。”
这话她听懂了。
不能主动害人,因为那样就是作恶。但如果察觉到别人的心思而善加利用,最后达到报复回去的目的,这样才占理。
“我听王爷的。”
临睡之前,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她得罪了华家姑侄,她们或许会对她动手。但她毕竟是姜家女,到底没那么容易陷害。倘若是对付一个无根无基的低微下人,便要容易许多。
虽说慕容梵不是真正的下人,可如果被人盯上多少会有些麻烦,迷迷糊糊之间她还想着,明日定要寻个机会提醒一二。
天还未亮,她被祝平唤醒。
睡意困倦中,听到祝平说“柴房那边着火了。”顿时什么瞌睡都跑得干干净净。
柴房就是慕容梵的住处,她焉能不急?
她赶到时,大部分的火已被扑灭,余烬中仍然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
慕容梵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里面的人呢,有没有受伤?”
林杲沉着脸,回道:“人已被救出,暂无性命之忧。”
她顺着林杲的目光看去,这才看到远处地上的人。
慕容梵静静地侧躺在地上,灰扑扑的衣服上处处都是被火燎过的痕迹,头发零乱不堪。他的身边不时有下人往来,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不知为何,姜姒突然湿了眼眶。
仿佛他不是人人景仰的芳业王,而是一个地道的卑微老人。无妻无子老无所依,孤零零的像一片枯落的树叶。
“五丫头,你怎么哭了?”谢氏赶到,一眼就看到姜姒在哭。
姜姒摇着头,哽咽着,“大伯母,那个老花匠好可怜,我们能不能把卖身契还给他,再给他一笔钱让他养老?”
方才有一刹那,她忽然想到昨晚慕容梵给自己忠告时,应该就是在和自己告别。毕竟以慕容梵的身份,一旦引人注意,多少会有暴露身份的可能,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必须及时抽身离去。
所以想通这一点后,她自然要助对方一臂之力。
谢氏自是依她,感慨着她的心善。
田嬷嬷很快将卖身契送来,她看着落款处的名字:吴明。
她拿着卖身契和银子,一步步朝慕容梵走去。当她走近时,慕容梵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老态的脸上满是炭灰。
“吴老伯,你受惊了,这是还给你的卖身契,还有给你的补偿。你出府后找个地方住下,好好地养身体。”
慕容梵接过东西,耷拉着眼皮道谢。
然后他挣扎着爬起来往外走,走得极慢,看上去似乎腿脚有些不便。
“若不然,让他养好了身体再走?”谢氏有些于心不忍。
姜姒不同意,道:“大伯娘,这场火来得蹊跷,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他帮我作过两回证,我怕是有人盯上他了,他离开侯府应该更安全些。”
谢氏心一紧,面色也跟着严肃起来。
她刚想和姜姒再说些什么,就看到姜姒朝慕容梵跑去。
“这孩子,还真是心善哪。”她看到姜姒跑到了慕容梵身边,毫不嫌弃地搀扶着对方,生怕有心之人乱想,赶紧用心善二字堵住有些人的嘴。
姜姒扶着慕容梵,慢慢往前走。
天空还飘着大火之后的灰烬,处处弥漫着火烧之后的焦糊味,他们渐渐远离,仿佛是劫后余生,也仿佛是浴火重生。
“方才为什么哭?”慕容梵问她。
“我也不知道。”她实话实说,“我刚才在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您就是吴明,我愿意…愿意给您养老送终。”
“……”
第35章
空气中飘浮的灰烬,一丝丝地粘在任何可以停下的地方。
人的发间,衣服上,甚至是脸上。
慕容梵老态的脸上布着皱纹,最是适合灰烬们停留,一路走来眉毛上、额头上、还有鼻梁上都有。
姜姒将帕子递给他,“您的脸脏了,等会您自己擦擦。”
他接过帕子,攥在手心。
这些年来,他曾多次隐于市井乡间,没有人注意他的到来,也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开。他仿佛游离在尘世之外,来时无声无息,走时不染半点纷杂。而这一次不同,他似乎融入了凡俗之中,来时满心期待,去时留恋不舍。
“我有两件事要交待, 第一件事你应该已经猜到,这把火是我放的,但我不过是先发制人。第二件事,日后你若想做些什么,有人会帮你。”
姜姒诧异不已,下意识问道:“谁?”
“你到时便知。”
“哦。”
姜姒不再追问,这会儿的工夫,她已反应过来,也大约猜到慕容梵说的是什么人,必定是他埋在侯府的暗线。
她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如此对自己,无缘无故一无所图。哪怕是离开,都不忘暗中替她安排帮手。
“王爷,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慕容梵也无法回答。
世间或许有无缘无故的一时兴起,譬如他们最开始那样。但他知道所有无怨无悔的付出绝非突如其来,譬如他此时这般。
他垂着眸,帕子露出的一角刚好是小兔子的绣图。
“或许是因为我们有缘。”
这个回答,让姜姒会心一笑。
她就知道,他们有缘。
原来她之前说的没错,这个世间总会有人仅是因为有缘二字,或是因为一时的善心而出手相助。
她目送着慕容梵走远,等她转身往回走时,空气中的灰烬还在。漫天的灰烬随寒风飘浮游荡,或是归于尘土,或是落在什么地方,所到之处尽灰黑。
然而人心比这灰烬还在乌漆,不管不顾地想抹在别人的身上,越是想擦干净,反而越抹越黑。
不知何时赶来的华锦娘不无兴奋地嚷嚷着:“你们都看到了吧?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与一个男子挨得那么近,我就说她和那个老花匠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事!”
“啪!”
这次打她的不是姜姒,而是谢氏。
谢氏方才就提着心,防的就是有人趁机抹黑姜姒,一听到她这话,当下不仅动了手,还动了嘴。
“我家五丫头心思干净,心地纯良,岂容你诬蔑!”
所有人都惊了。
华氏一时没回过神来,有些傻眼。更让她傻眼的是,姜姒这时已经过来,哭着扑进谢氏的怀中。
“大伯娘,我好难受,我好愧疚,那个老伯好可怜。他无妻无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活,有个吃住的地方。是我……一定是我害了他!”
“好孩子。”谢氏拍着她的背,“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是有些人黑了心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个有些人,不言而喻。
林征也好,林杲也好,齐齐皱着眉头看向华锦娘。
华锦娘大惊失色,捂着脸不管不顾地大喊,“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