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袖子一扫,将棋盘上的棋子扫到一旁,韩昭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韩昭起身连忙将亭子四周挂上遮帘,端来一盆新水供韩守谦净手。
韩昭跪坐一旁,恭敬为韩守谦布好用具。
以碗盛水,置钱其中,界尺架于其上,备齐五行。韩昭将龟板小心翼翼地放在最上面,刻字的地方朝下,近肉的地方朝上。
他拿出匣中最后一样东西——三块黑团,点了火折子递过来。
“这是?”李璟看着好奇,在一旁问道。
“回殿下,这叫三一丸。”韩昭耐心同他解释,“用碳粉一两,铅粉三钱拌匀了,枣泥和进去团成块,粗细如筋,长三四分。龟卜之法,便是先用此物灼甲。”
亭子遮得严实,只有火折子明亮的光在暗色中跳跃,李璟听得似懂非懂,挪了挪位子与柳安予坐在一处。
柳安予目光一刻不错地盯着龟板。
几乎是本能,韩守谦点上三一丸缓缓灼龟,手法娴熟仿佛演练了千万遍,龟板炸然出声,灼了一圈,他蘸起碗中水洒在龟板刻字处,骤然噼里啪啦出现裂纹。
韩昭递上了笔。
韩守谦在纸上勾勾写写,指腹轻轻抚摸龟板裂痕写出卦形。
不知是不是错觉,眨眼间,柳安予眼前的这个人仿若老了几岁。
最后一笔,缓缓收尾。
“国师,如何?”柳安予连忙问道。
“郡主,地下山上,不利有攸往,是为剥卦。”韩守谦面色凝重,“须谨慎防危,恐有侵蚀。”
“还能再细吗?”柳安予的眼中透着刺骨的危险气息。
韩守谦欲言又止,顿了良久又言,“五月尾,第一劫起。”
李璟眸光微敛,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那不正是女官考核之际?”
柳安予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她好奇细问,“......是天灾,还是人祸?”
“安乐你意思是......?”李璟怔愣一瞬,话音未落,便听韩守谦一句。
“人祸。”
听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回柳安予是真真看出韩守谦衰老了,不过不是从那张青涩的脸上看出的,而是,那一双手。
方才下棋时还修长紧致的手指,此刻爬满了皱纹、斑点——
柳安予好像知道韩守谦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了。
李璟还想再说什么,袖子却一下被柳安予拉住,只听她声音冷淡,宛若叹息,“修常,我们走罢。”
“啊?”李璟一愣。
“吃了饭再......”韩昭连忙招呼。
“不必了。”柳安予按着腿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韩守谦,她目光幽深,“是人祸,那就好办了。”
“国师,您想公之于众,我不拦着。只是有一件事,就透露到剥卦此处便可,旁的,国师不必多言。”柳安予眼底暗藏冰冷。
“自会如此。”韩守谦颔首,眸子失焦落在别处,他不动声色收起一瞬苍老的手,连韩昭都没看到。
柳安予不再多留,拉着李璟袖子离开,晚风穿过掀起遮帘,她冷得一颤,蓦然想起什么回头。
“对了,国师,你耍赖。”柳安予唇角弧度渐深,她撩起遮帘,眼尾上挑,“方才那局棋我都将赢了,下次,我要同您下完。”
韩守谦一愣,蓦然笑了,朝声音的方向作揖,“那微臣,恭候郡主。”
半晌,没有声音。
“父亲,郡主已经走了。”韩昭小声道。
他看见他父亲苍老的手,不由得心尖一颤。
明明方才,还不是这样。
他微微张着嘴,呆愣了一会儿,听韩守谦叫了他好几声才回神。
“世尧,世尧?世尧你发什么呆呢?”韩守谦故作威严的声音响起,成功唤回了呆愣的韩昭,韩昭连忙躬身询问,“怎么了?”
“找根绳子,缠在龟板裂纹处,用香火供奉三日。”韩守谦颤颤巍巍地自己站起身,一个踉跄被韩昭眼疾手快扶住。
“我还没老呢!腿,腿麻了,久坐是不太好哈。”韩守谦连忙推开他,磕磕巴巴地说道,“龟板,别忘了,拿绳子缠好。三日之内,若是龟板还有声响,你速速唤我。”
“是,父亲。”韩昭连声应道。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龟板,心情惴惴不安,若是三日之内,龟板还有声响,那便是有未尽之言,必须再卜一次。
剥卦不是好卦,天下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韩昭慌得很,他倒是希望龟板再憋出什么话来,好期待个转机。
只可惜......韩昭长叹一口气,收拾好地方抬头看了看天。
今日之后,怕是要人人自危了。
*
李璟不明白,柳安予那日说的,明明是来为左相求个生机,待了半天,却只不痛不痒问了个国运。
不对,不是不痛不痒,李璟蹙眉,有人要不安分,生出祸国运的事端来。
“别晃了。”柳安予跟在他身后,一个顿步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吓得柳安予猛撤一步,安慰似地揉揉鼻子,就李璟那铁墙一般的后背,不得直接把她撞扁啊?柳安予蹙眉抬头,正见李璟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脑袋。
“再晃傻了。”柳安予压低声音,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小侍,“别停在这儿,先往外走。”
“奥。”李璟连忙收回思绪,大步流星地按来路往外走。
这回柳安予是真没脾气了,费力跨着步子小跑跟上。
“咱们回去打算怎么办?”李璟边走边低声问她。
“先,查一遍,朝里。女官,考核,正巧五月尾。”柳安予气喘吁吁地跟着,说话都断断续续。
李璟思忖片刻,忽然交代道:“成玉昨日同我说,要盯着点沈忠,刑部二皇弟要动手。”
“什么?”柳安予一愣,甚至无暇顾及两人是在哪说的,只是诧异顾淮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李璟,“他把这事儿都告诉你了?”
“你知道?”这时正巧走出韩府,李璟怔愣,忽然停住问道。
柳安予猝不及防,一个跨步撞到李璟的后背,额头处火辣辣地疼。
李璟顿时慌乱起来,“对不住对不住,磕疼了吧。”他想伸手帮柳安予揉揉,又怕摸她脸会唐突,便急得挥了一圈空气。
“没事没事。”柳安予捂着脑门,被他这样子逗笑了。
青荷和车夫在不远处等着,叫了一声殿下。
李璟立即回头,着急忙慌地拉着柳安予的袖子过去,不由分说将人塞进马车里。
“去最近的医馆,快!”李璟着急吩咐道。
“哎好。”青荷一应,叫车夫驾起马车一路狂奔。
“我没事,就撞了一下而已。”柳安予无奈道。
她本想生气,见李璟的样子,倒也气不起来了,只觉好笑。
“你,你手放下,叫我瞧瞧。”李璟轻声道。
“真没事。”柳安予放下手,只见脑门红了一块,这叫李璟心疼的。
他自责地骂了自己几句,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搌了搌柳安予的额头,绕着红的地方,细心搌去汗渍。
柳安予勾了勾唇角,安慰道:“不妨事。”
“告诉青荷,别去医馆了。我回府里换身行头,咱俩去慎刑司走一遭。”柳安予道。
“去那做什么?”李璟还在意着柳安予的额头,执意要先去医馆。
柳安予拗不过他,自己拿过帕子揉了揉脑门,笑了笑道:“去见见沈明忱。”她挑眉,心情大好,“我知道从哪入手了,到了告诉你。”
“成。”李璟对柳安予是言听计从,抿唇担忧补充一句,“但还是得先去趟医馆。”
第16章 16 慎刑司
“我就说没事,不必麻烦人家一趟的。”两人打医馆出来,径直回了柳安予的郡主府。
柳安予额上的红印早就消了,医师对着什么事都没有的光洁额头满脸疑惑,还是柳安予实在被盯得受不了了,这才硬拉着李璟离开。
她一下车便快步往府里赶,碰了樱桃一吩咐,“备好茶,大殿下搁后头。”言罢就要走。
樱桃连忙拉住柳安予,“郡主,顾探花也来了,在偏厅里等着呢。”
“谁?”柳安予及时调转方向,惊讶地低声问道,“他来做什么?”
“安乐妹妹,你等等我。”身后遥遥传来李璟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柳安予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去,你把大殿下带到正厅,绝对不要提顾淮来的事!”
“啊,好,好!”樱桃顿时也慌了起来,连连点头,又急急忙忙问道:“那大殿下要是问起您,奴婢该怎么答啊?!”
柳安予提着衣摆一路小跑,背着身挥挥手,“就说我回房换衣服了——”
“欸,你家郡主呢?”李璟才赶过来,目光在院中四处找寻,“方才看还在这儿。”
“郡主,郡主回房换衣服了。”樱桃连忙照着柳安予教她的说辞来,心虚地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好在李璟一心扑在柳安予身上,并未过多在意。
青荷从后面跟上,见樱桃眼神闪躲立即意识到什么,小跑上来笑道:“大殿下,这边请,郡主得一会儿呢。”青荷将人往正厅带,转过身给樱桃递了个眼神。
樱桃如蒙大赦,连忙小跑去备茶。
这边顾淮还在气定神闲喝茶,柳安予一个跨步走进来,震惊地看着他,“你还有心思喝茶?”
?顾淮端着茶杯的手顿住。
“不让喝吗?”顾淮一愣。
柳安予顿时无奈扶额,忽地旁边正厅传来青荷的声音,柳安予顿时紧张起来,用力薅住顾淮的胳膊将人拽起。
“啊?欸,哎!唔唔,唔......”顾淮瞳孔地震,嘴巴被柳安予死死捂住。
柳安予拽住人就往房里走,顾淮踉踉跄跄地跟着,眼神带上一抹惊恐。
腾不出手,柳安予一脚踹开房门,土匪似地将顾淮扔进去,转身迅速关好插上门闩,动作一气呵成。
她紧张到心脏砰砰直跳,顾淮坐在地上,身子半倚,原本诧异的神情渐渐淡去,好整以暇地挑眉看着她的背影,脑中思索着什么。
柳安予转过身平复心情,却发现顾淮轻蹙着眉,眸中带着几分疑惑和无辜,被她扯松的领子露出半截锁骨。
顾淮见她回头,微启唇瓣,半撑起身子显得极为脆弱,眼眸微抬,“郡主这是做什么?微臣,就那么羞于见人吗?”
“不是。”柳安予百口莫辩,蹲下去想拉起顾淮,“是有人来......”柳安予突然怔愣。
不对,有什么可紧张的?柳安予突然意识到。
咚咚,两声敲门声响起,柳安予下意识扑过去捂住顾淮的嘴,由于惯性,两人顺着撞上衣柜边,垫在底下的顾淮不由得闷哼一声。
他紧蹙着眉头看向柳安予,两人靠得很近,身体紧贴,顾淮的鼻息喷洒在柳安予的掌心,带着痒意。
柳安予忍不住去看他,却发现顾淮似是撞疼了,湿漉漉的瑞凤眼带着薄红,眼睫耷拉着有些委屈。
“郡主,大殿下问您什么时候能好?”
柳安予甩了甩头,把脑子里多余的情绪甩出去,回头故作镇定回道:“急什么,我挑挑衣裳,他要是再催,那就他一个人去罢!”
是李璟,顾淮眸子一暗,眸底情绪暗流涌动。
青荷自是不敢这么回,她贴着门询问:“那郡主,要不要奴婢侍奉您更衣?”
柳安予还未开口,突然娇躯一震,僵硬地回过头看向顾淮。
顾淮隔着她的掌心,深情地看着她,垂睫用湿润的舌尖轻舔,像小猫舔毛,酥酥麻麻的电流从她掌心直蹿向天灵盖。
几乎是不用思考,柳安予连忙回道:“不用!”
青荷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登时懂了什么,不敢再多问,连忙告礼退下。
柳安予触电般抽回手,耳朵红得滴血一般,却发现慌乱之间,两人贴得极近,自己的一条腿还压在顾淮双膝间的空隙,似能听见心脏乱跳的声音。
呼吸暧昧缠绵,柳安予刚想骂他,却见猫猫顾皱着眉头,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冷气。
“怎,怎么了?”柳安予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后背。”顾淮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刚想起身却牵住后背伤处,唇瓣顿时疼得煞白,却还要咬唇露出倔强的表情,可望向柳安予的眸子,欲泣泫然地挂着泪珠。
“方才撞的?”柳安予下意识放缓声音,安抚似地摩挲他的脸颊。
顾淮侧头紧贴,一滴晶莹自眼尾掉落,落在白生生的锁骨上没入衣料暗色。他肌肤透白,一掐便泛出红色,方才误碰的道道红痕,点缀在他的脖颈上,他声音微哑,讨好似地蹭着,“郡主,疼。”
柳安予根本错不开眸子。
她暗暗咽了下口水,“我帮你看看......”她手刚要搭上顾淮的衣领。
咚咚两声,李璟突然敲了敲门,小声问道:“安乐?安乐你好了没?”
莫名的烦躁生出,柳安予没好气地应话,“干嘛!”
听出柳安予的情绪,受无妄之灾的李璟顿时如鹌鹑一般,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不是你说要去慎刑司......”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不自信,到了末尾,还带着些幽怨。
柳安予登时清醒了,咬了下舌尖暗骂自己,回头却见顾淮自顾自拉上衣领,喘息着靠在柜子边上,无奈笑了笑,用仅两人才能听见的气声道:“郡主去罢,我的事不打紧。”
“安乐?安乐?”李璟又小心翼翼叫了两声。
“我一会儿就好,你去偏厅等着。”柳安予眸子带着隐忍的掠夺,她微启唇瓣冷声下了逐客令。
李璟不敢再扰,嘴巴张了又张,只能低落地回了一句好。
待步子渐渐远去,柳安予扶着顾淮靠在旁边的榻上,顺手拿了软垫垫在他背后。
“你在这休息一会儿。”柳安予缓声道。
顾淮乖巧地点点头。
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再耽搁下去,李璟必会起疑心。
柳安予站在衣柜前翻翻找找,眉间带着淡淡的愁绪,手指停留在一件软银轻罗百合裙上。
柳安予穿这件一定漂亮。
顾淮眸色暗了暗,适时出声,“郡主,不是要去慎刑司吗?”
“嗯。”柳安予语调微扬,眸中带起一丝兴味,扬了扬下巴。
顾淮眼眸温和,建议道:“那选件色深的罢,那地方腌臜多尘,恐污了裙子。”
“有理。”柳安予捶手,十分听劝,转头拿了件墨色盘银长袍。
她拉上屏风,将自己挡在顾淮的视线之外,宽衣解带。
屏风背后细细簌簌的声音传在顾淮耳朵里,他目光闪烁,喉结上下滚动,一刻不错地盯着屏风上的花样。
微风从窗子缝隙中吹过来,带着呜呜的声音,屏风上的傲雪寒梅娇艳,平白生出几分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