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嫩白修长的手出现在屏风的边缘,柳安予轻轻拉开,墨色的袍子包裹住她窈窕的身姿,青丝束起,干净利落。
眉眼如削,一张脸清冷绝艳,朱唇薄红,鬓边碎发轻飘飘地散落在耳缘,如雪般冷,也如雪般精巧美丽。
还是好看。
顾淮有一刹那间的失神,反应过来时眸色更暗了几分。
“接着。”一个小白瓶子扔进顾淮掌心,顾淮明显错愕了一下。
“是活血化瘀的好药。我急着走,只能委屈你自己看看。”柳安予一边将银簪插进发间,一边细心叮嘱,“我去去就回。不管你有什么事,可在这儿等,也可先行回家去,明日再来,总之是要避着些李璟。”
柳安予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这话说的,像偷情。
“微臣就在这儿等。”顾淮拉住她的袍袖,欲言又止,“......郡主,您快些回来。”
“好。”柳安予心思一动,鬼使神差般攀上他的脸颊,手指勾起他的下巴。
她偏头吻去,蜻蜓点水一般啜吻他的唇瓣,她低头,用鼻尖碰了碰他,“走了。”
她抽身,衣料从他掌心滑落,快步抽出门闩走了出去,细心掩上房门。
感受着掌心残留的触感,顾淮攥起手掌,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李璟百无聊赖,坐在那里都快数十遍手指了,终于,看见了柳安予。
只见来人神色匆匆,衣襟微乱行至眼前,招了招手,“走罢。”
“好!”李璟屁颠屁颠跟上,心里却犯嘀咕。
他打量着柳安予身上那件平平无奇的袍子,不明白如何要挑这么长时间。
柳安予钻进马车,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叮嘱,“下次我会快点,大殿下不必急着催我。”
“......嗯,好。”李璟僵硬地转过头,报以一个浅浅的笑。
冷风吹过,李璟心凉了半截,整个人悄悄碎掉了。
第17章 17 慎刑司
入了慎刑司,糜烂的尸臭味就泛了出来,铁链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柳安予拿帕子掩住口鼻,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些。
“难受吗?”李璟关切地问她。
柳安予轻轻摇了摇头,把心思放在顾明忱身上。
柳安予对顾明忱的印象不深,她蹙眉看去,只见那人血污盖住了五官,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衣料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整个人乌糟糟的,了无生气地缩在角落草席处。
柳安予仔细辨认出那一条条“破布”,是云纹团花的青绸子。年初江南那边制出的一批新绸,献到京城,数目可观,皇上大手一挥便给朝臣们制了新官服。
天气渐渐热了,这套厚的官服朝臣便不大穿,此时一条条挂在顾明忱身上,倒叫人唏嘘。
“郡主,您是要问话吗?下官叫人给他泼醒。”狱卒连忙殷勤道。
“不必。”柳安予拿帕子掩鼻,眸光微冷,“人打成这个样,哪还有问话的必要。他的罪还没认,谁准你们动的私刑?”
她声音泛冷,不怒自威,狱卒吞吐几句噤声,说不出个所以然。
“罢了,安乐,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李璟拉住柳安予。
“哼。”柳安予冷笑一声,“奉命?”
奉谁的命?凡下狱,大多都是往大理寺送。可只要进了慎刑司,无需奉谁的命,便是要扒了一层皮才肯罢休,上下都默认了这个规矩。
在这场皇帝大刀阔斧的杀局里,顾明忱是下场的第一颗棋子,无关对错,只论输赢。
柳安予心里顿时起了一股火。
一旦顾明忱死在慎刑司,那“通匪”的罪名就会永远扣在他的脑袋上。
左相是“结党营私”的罪名,没有下狱,只是禁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皇帝拿不出实证。可若是顾明忱以“通匪”之罪死了,那他和左相之间随随便便的一封书信,都会成为两人“勾结”的罪证。
到那时,皇帝便有了废左相的由头。
更何况,柳安予眸光渐深,一旦顾明忱死在慎刑司,“罪臣之子”的名号,就会像鬼魅缠身一般,死死缠住顾淮。
可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柳安予眸光微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明忱怎么辩驳,都显得无力苍白。
“唔。”顾明忱发出一句轻嗯,抬起疲惫的眼皮看向柳安予,骤然睁大眼睛。
他轻轻拖动残败的身躯,浑浊的眼瞳向上看,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声音,“郡——主——”他像地狱锁魂的罗刹,从阴暗处向外爬去。
他没有多少力气,踉踉跄跄地用膝盖骨在地上磨,拖了一地血痕,他形如枯槁的手死死抓住牢门,声音沙哑,像鸟将死时的悲鸣,“郡——主——”
李璟一个箭步挡在柳安予面前,警惕地看向沈明忱。柳安予却抬了抬手,冷声道:“开门!”
“安乐!”李璟蹙眉叫她。
“开门!”柳安予冷眸一扫,极大的压迫感逼向狱卒,狱卒战战兢兢,立即拿出钥匙。
牢门打开,不顾李璟阻拦,柳安予跨步走了进去。
顾明忱俯首,颤颤巍巍地在她脚下臣服。
“安乐!”李璟拽住柳安予的手腕,担忧地看向她,“私自审讯,万一传出去了......”
柳安予缓缓拂去他的手,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毫无波澜,“有任何问题,我一力承担,出去之后,我自会到长公主殿下面前请罪。”
李璟的话梗在喉咙里,转眸哑声,闷闷吩咐将狱卒支开。
此时,牢房中只剩三人。
“当日押送你来的人中,为首是谁?”柳安予沉眸问道。
“乌,乌......”顾明忱艰难发出声音,喉咙如刀割一般撕裂的痛感,让他不自觉流下清泪。
柳安予蹙眉疑惑,拔下簪子抬起他的下巴,冷声道:“张嘴。”
顾明忱顺从地张开嘴巴,只见他舌底黑压压一片,有一丝焦糊的味道,舌床明显短了一些。
柳安予的手都在抖,脸色黑了下去。
李璟见她神情不对,连忙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手一压,收回银簪,沉着脸答道:“他舌尖被割了一半,还被喂了烧红的煤炭,舌根被烫焦,估计喉咙也坏了。一说话,便如刀片藏喉一般疼痛,因而发不出太连贯的声音。”
李璟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忱,“他,他好歹是议郎给事中,即便是沦落至此,又未认罪,何来如此酷刑?”
“就是已伏法的恶极犯人,也自有廷尉来审,有律令来管,犯不着这么折磨。”柳安予目光一寸一寸地凉下去,眼眸像是染了薄薄的霜,“他们是想屈打成招。”
柳安予敛袍蹲下,伸手抚平地上的灰尘,抬眸目光灼灼,“你,写给我看。”
顾明忱无声呜咽,一滴清泪滴落在地上,他缓缓抬起手,一字一句控诉着当权者的种种罪行。
“当日押送你来的人中,为首是谁?”柳安予又重复一遍。
【慎刑司主事,乌甫阁。】
柳安予思忖片刻,又谨慎开口,“除了我们,还有谁来看过你?”
【先是七皇子,押送那日,跟乌甫阁一同来审的,例行问了问臣认不认罪,臣拒不认,鞭打三十他便走了。】
【后为二皇子到访,见臣不肯配合,严刑拷打,还想让臣写下,污蔑左相的供词。】
【臣不肯,他便灌臣煤炭,割臣舌肉,以此警告臣不得多言。】
顾明忱的手指颤抖,却在地上写出了极其工整的字迹,柳安予看着熟悉。
左相曾夸耀过顾淮的字,说其刚硬挺拔、骨力劲健。凡是练这种字的,都极有耐心,可耗得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光景去成就一个字,为人谋者,都需要这种蛰伏的定力。
父子二人的字很像,只是如今指腹做笔,牢地为纸,其形神俱散,独根骨在颤颤巍巍的笔画中,静静屹立。
【再往后,便是郡主和大殿下。】
顾明忱抚平地上的灰尘,手腕上的枷锁很重,拖得他快抬不起手腕,他反复斟酌,缓缓落笔写下。
【郡主,臣的家人,都还好吗?】
他啊啊两声,眸中带着希冀。
“好,都好。”柳安予朱唇微抿,轻声回复,“有顾淮在,并无大碍。”她向来报喜不报忧。
顾明忱连连点头,眸子有一瞬涣散,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又写。
【吾家中独子,寄予厚望,常严苛管教。】
【虽,学有所成,却性子冷淡,不太亲人。】
【吾经此事,必会牵连吾子仕途。】
【愧不能已。】
顾明忱的眼睛又湿润起来,他躬下脊背,用另一只手拖住手腕,才堪堪抬起。他的速度越来越慢,写的字也越来越沉重。
【吾此去江州,早早感悟此趟凶险,便备好休书,且请族中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将吾除出族谱。】
【罪不连子女,祸不及家人。】
【臣深谙此道。】
【臣已脱离顾家,千错万错,一人承担。】顾明忱缓缓俯下身,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
【臣请郡主,庇佑顾家。】
李璟一脚踏在他面前,尘土飞扬,顾明忱错愕抬头,却见李璟脸色黑得滴血。
“你干什么!”柳安予甚至推不动他,脸色难看地质问。
“是你想干什么!”李璟头一回在柳安予面前冷脸,“一个左相还不够吗?你难道还要再承一个顾家,再背上几个甚至十几个人的命往前走?顾明忱求你,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命重要,为了左相,你不可能袖手旁观。”
“他这哪是求,分明就是威胁你!”
李璟说得不错,只要能救下左相,帮个顾家,不过是柳安予顺手的事情。
但李璟千不该万不该,将此事挑明,柳安予的眸子登时暗了下去。
“你想做女官,我不拦你,我甚至为你骄傲,因为我知你本该如此。”李璟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看着柳安予不解的眼神,忍不住冷声劝,“可左相、顾家,哪一个是你本该承的事?何必将自己牵扯进去,置自己于风口浪尖。一旦走错一步,就是长公主殿下再疼你,也救不了你!”
“所以,你觉得我该如何?”柳安予的眸光揉成碎影,锐利地刺向他,“我这人,最是知恩。左相不承认我是他的学生,可家塾仍许我听,未曾怠慢,这么些年的教诲言犹在耳,我合该忘吗?他也曾教过你,忠孝礼义、廉耻悌信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修常,我需要顾明忱的命,我要他的证词!”她声音不大,却从骨子里透出冷寂,言语传到李璟耳朵里,彻底寒了他的心,“多少人盯着他,盯着顾家,不是因为他们本身有多大价值,而是因为他们是棋盘上最关键的一子。”
“但没人先动。因为他们舍不得用太多棋子围住,将子吃掉。”她神色淡然,黛眉轻挑,伸出手缓缓将怔愣的李璟推开,“但我舍得。”
“李修常我告诉你,这顾家我柳安予管定了!”柳安予向来吃软不吃硬,竟也说了狠话,“若你不愿帮,那就此便桥归桥路归路,搁开手一拍两散!面上,我还是你的安乐妹妹,敬你一声璟哥哥,旁的,我不会再多说。”
第18章 18 慎刑司
“安乐!”李璟隐忍地想去抓她的袖缘,却被柳安予刻意躲过,丝滑的缎面从他掌心溜走。
抓空的瞬间,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酸涩感从胸腔蔓延开来,他呼吸一滞,怔怔愣在原地。
“我可以庇佑顾家,但我要你咬死了,与左相毫无瓜葛。”柳安予嗓音清浅,却冷到不容置喙,“在庭审时,不要承下任何罪名,指控二皇子滥用私刑、屈打成招。旁的,不管谁问,都不要说。”
顾明忱缓缓垂首,俯身应答。
似是为了让柳安予放心,抑或是忍不住吐露自己的心声,顾明忱颤抖着嘴唇,忍着疼痛开口。
“臣——领命——”
他见骨的手叠在一起,污糟血痂附着在他的皮骨,忍不住瑟缩。
柳安予忍不住移开眸子,语气淡淡转身,“......走罢。”
两人出了慎刑司,一路无话,真就似柳安予所说,就此搁开手一拍两散。先前柳安予想出的计谋,在嘴边转了一圈又被她咽回去,李璟不支持她,便也没了告知的必要。
分开时李璟还想挽留,柳安予却不给他机会,利落放下遮帘直奔昱阳宫。
*
“柳安予!你好大的胆子!”一只雕荷暗刻水龙纹的茶碗砸在柳安予身侧,瓷片四溅,长公主气得在宫中跺脚,将手边茶碗砸向她。
“殿下,安乐知错。”柳安予跪在堂下,面若含冰,她脊背笔直,语气平静地回话。过堂风吹起她的袍角,整个人清冷又矜贵,偏偏,倔驴似的脾气。
长公主见她这样子就来气,屏退宫内的侍婢,只留了一个知心的巧莲在身边。
长公主用手指指着她的脑袋按,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隔着牢门你怎么问,本宫都不管你!可一旦开了牢门,私自审讯,你有几个脑袋供他们参?喉舌笔墨似剜刀,你哪是拿你的命去赌?你是拿本宫的心去供他们剜!”
柳安予垂了头,抿唇敛眸不知所措,她并不擅长安慰人,白生生的肌肤渡着淡淡的红晕,小鹿似剔透的琥珀眸看向长公主,这已是她最大限度的示弱。
“殿下。”她音调轻轻,伸手想去抓住一点长公主的袍角,却被长公主狠心一躲。
柳安予张了张空落落的手,默默敛衽收回,她规矩跪好,神情娴静,“殿下罚安乐罢。”她稽首声音提高,“安乐决计不会连累殿下,扰殿下烦心。要打要罚,殿下尽管罚来。”
“你!你!”长公主火气涌动,从巧莲手里抽出戒尺,高高举起的手颤抖,看着柳安予的样子却怎么都不忍心下手。
“殿下!殿下!郡主身子娇弱,禁不住打啊!!!”巧莲连忙跪地求饶,拦着长公主。
长公主的眼眶红了一圈,声泪泣下,“好一个‘尽管罚来’!你咬定了本宫舍不得不是?你,你!你叫本宫拿你怎么办?!那群腌臜货踏上门来要人,本宫交是不交?”
“殿下。”柳安予抬起头,“您就交了我出去。”她仰头,神情倔强。
“你放什么屁!”长公主气得转身,咬牙切齿骂道。
“安乐没说笑。您罚了我,就交了我出去。”柳安予跪着往前靠了几步,膝盖碾过碎瓷眨眼便见了血,赫得长公主失色。
双目交汇,长公主突然听懂了柳安予的言下之意。
长公主再狠罚,也总好过把柳安予丢出去,叫旁人来罚。
“左不过,是些皮肉之苦。”柳安予说得轻巧,她的声音平淡而冷静,落在长公主耳朵里,却如冰锥般寒凉。
长公主怔怔看着她,下意识轻轻摇头向后退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是巧莲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不至于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