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堂。
两旁贴着对联, 上联写:雨过琴书润, 下联写:风来翰墨香。
是常见的写法。
因而这名是皇帝亲题,李琰便故意拖延了点时间, 调了好久的位置。学子们在翰墨堂门口排起长队,与旁边柳安予冷清的学堂形成鲜明对比。李琰瞥了一眼旁边并不关心的柳安予, 冷笑一声,看起来神气极了。
柳安予一身朴素浅蓝的长袍,长发挽起,干净利落,腰间系着一条褐色宫绦,此外再无装饰。
她丝毫不在意旁边的的李琰,指挥着柏青将牌匾摆正,上面是她亲题的三字——
玉珠堂。
字迹行云流水,清雅灵秀。
青荷擦完书案,走出来拍拍身上的灰,仰头望向上面的字,赞道:“郡主的字写得真好,只是,怎起了这个名?”
她走过来,从柳安予手中分担出几卷书,倒是好奇。
“奴婢见旁人开学堂,都起什么和书和墨有关的,郡主怎取了玉珠二字?”
“既是女学堂,自然也要起得不一样些。”樱桃可算是插上一句,她抬眸瞧瞧看了看郡主神情,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女子本就如玉如珠,灵秀圆润,郡主取这二字,正贴。”
她不如青荷聪慧,知眼色,在柳安予身旁便很少说话,却也想多搏一点关注。
柳安予轻笑一声,没有否她,微抬下颌看向牌匾上的三个字,语速轻缓,“只是其一。”
她看了二人一眼,一手捧着书卷,温文有礼,“荀子在《劝学》中有一句,我最喜欢。”她款款走进玉珠堂,青荷、樱桃二人亦步亦趋。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涯不枯。”柳安予念诗的时候,声如清泉,很是吸引人,青荷和樱桃垂眸听着,眸中散出些好奇。
“意思是,宝玉藏于山,连山上的草木也会显得滋润,珍珠产于渊,连涯岸也会显得不干枯。”她轻轻抬眉,“玉、珠,本都是温润珍贵之物,正如女子,有着柔和而强大的力量。从前无人发掘,蒙尘不见天日。”
她说到这里时,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愁绪,抬起眸扫过一尘不染的张张书案,却登时舒展,“如今,清尘出辉,汇于此地,不正是,玉珠满堂吗?”
青荷、樱桃二人顿时茅塞顿开,两人赞了几句,帮柳安予把书卷捧到最前面的一张书案上。
那是柳安予讲学的地方。
长公主派人送了些古籍和文房用具,算是来恭喜玉珠堂开门。
门口一个人都没有,柏青帮忙扫了扫门前的地,也打了声招呼便回去了。
与旁边翰墨堂的喧闹相比,这里倒显宁静,起初青荷和樱桃还为柳安予着急,却见柳安予沉心静气,坐在书案前一卷卷理着书,便也不好打扰,坐在门口台阶上逗猫玉玉玩。
猫玉玉翘着尾巴,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门口来回巡逻,喵喵叫吓退了几个好奇过来想摸摸它的“敌人”,便觉无聊,跑进屋里眼巴巴凑到柳安予面前。
它一个打滚仰面躺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肚皮,咕噜噜地叫着扭来扭去,却见柳安予沉浸在书海中,根本不理它。
“喵?”猫玉玉起身歪歪头,凑过来蹭着她的腿,尾巴摆来摆去,勾住她的袍角。
柳安予腾出手无奈揉了揉它的头,猫玉玉舒服地眯着眼,仰起毛茸茸的短下巴,顺着她的手蹭来蹭去。
谁料柳安予只是短暂地爱了它一下,收回手拍了拍身上的猫毛,又继续伏案埋头翻书,猫玉玉不满地喵喵喵,一爪子按在她的脚面上。
猫玉玉不重,柳安予也感觉不到丝毫痛感,索性由着它去了。
猫玉玉见她没反应,绕着她跑来跑去,用爪子扒拉她的裤腿,将她的袍子勾出线来,见柳安予真的不理自己,抗议地大声喵了一句。
这回柳安予有反应了,转身伸出手,猫玉玉傲娇地仰起头,眯着眼等待摸摸。
邦!邦!邦!
柳安予用手心警告地敲了敲这只吵闹的小猫,拧眉无奈地将它转向门口,拍了拍它的小屁股。
“去,吵青荷去,坏猫。”
“喵!”猫玉玉抗议得超大声,忿忿在柳安予干净的袍角上留下一个黝黑的梅花爪印,一溜烟儿跑掉。
等柳安予反应过来,犯罪嫌疑喵猫玉玉已经逃之夭夭,在青荷面前跳来跳去,作威作福,尾巴翘得老高。
等了一天,旁边翰墨堂都已经录好了人,渐渐安静下来,玉珠堂外还是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柳安予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理好的书按册子放好,起身捋平衣角的褶皱,拿着厚厚一沓纸。
“走罢。”
她轻轻叫起门口无聊到昏昏欲睡的两人,只见二人一激灵,连忙起身理了理皱皱巴巴的衣裳。
青荷挠了挠头,“郡主,咱们去哪儿?”
柳安予将手中的纸分出两沓递过去,无奈笑笑,“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咱去北街逛逛罢。”
京中最属北街繁华热闹,百姓常拖家带口地呆在这摆摊卖货,大娘、大婶和老伯居多,身旁跟着不能上学的小娃娃。
柳安予带着青荷、樱桃二人,从街头开始,将手中的宣纸一个个递过去。
“小姑娘,来学堂听学罢,识字明理,日后就能有机会出人头地。”柳安予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略有局促地递过去。
卖油饼的那个小女娘一愣,拿袖子擦了擦脸,“学堂是啥?给银子不?”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尴尬一笑,“姑娘,俺不识字,你这俺也看不懂啊......俺还得卖油饼嘞,你买油饼不?”
她面庞青涩,晒得黑黄,看起来比柳安予大了不少。
“我买,我买。”柳安予连忙将纸收回来,捏着指尖,有些羞怯,“油饼几文一个?我要一个。”
“五文一个,俺给你拿哈。”小女娘一听柳安予要买,喜笑颜开,手脚利落地装了一个油饼,拿纸包好递过去。
柳安予递了铜钱,接过热腾腾油饼慌乱离开。
碰了一鼻子灰,柳安予却越挫越勇,大着胆子一个个往外发。知道她们大多都不识字,柳安予便用更通俗的话为人讲解,好说歹说却也没送出去几张,倒是被哄着买下许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一转头见青荷二人也碰壁,灰溜溜地回来,柳安予无奈叹了口气。
猫玉玉专心致志地咬着柳安予给它扔的小鱼干,洁白松软的毛在地上都滚得灰扑扑的了。
青荷弯腰将它抱起,“郡主,青荷无用,一张都发不出去。”她轻轻叹息一声。
樱桃出身农家,倒也懂得一二,咬了咬唇大着胆子开口道:“贫苦人家的女娘,若是长得好些,又有兄弟一二,便是作兄弟的‘礼钱’。只等养大了嫁出去,换得几十两银子好给兄弟置办娶娘子的聘礼。若是长得不好,便早早随家人出来干活,贴补家用,只需会认得铜钱,不必学什么字。”
“若是富户的小姐,看得懂《女则》、《女训》便算是懂学问、有书卷气。她们更在乎的,是身量窈不窈窕,面容娇不娇美,日后,能不能觅得一个好夫婿。”樱桃放低了声音。
“所以......她们对学堂,并无太多向往之情,再加上您和皇上打赌,多少人恐卷进去,惹祸上身,自然不敢来。”
樱桃说完,怯懦地抬眸观察着柳安予的神情。
“是这样啊。”柳安予略有失落地垂眸,捏着纸张的手渐渐收紧,苦涩一笑,“......是我想得太简单。”
“樱桃!”青荷连忙瞪了她一眼,连忙低声哄柳安予,樱桃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局促地往边上站了站。
“别凶她,她说得对。”柳安予无奈拍了拍樱桃的手。
“算了,今个就到这儿。”她浅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笑了笑,“那边的油饼挺好吃,咱买两个回去当宵夜罢。”
“好。”青荷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撑起笑应道。
三人一猫买好夜宵,散着步走回去,还未走到玉珠堂门口,便看见李琰得意地抱着胳膊倚在翰墨堂门口,柳安予心中暗道不好。
她紧走几步,看见玉珠堂时心情一宕,门锁掉落,白天刚收拾好的学堂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书案被人砸烂,连牌匾都被人摘下,落了好几个脚印。
她心中燃起滔天怒火,转身狠狠瞪着悠闲看戏的李琰,“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44章 44 祸首
“郡主这是什么话?”李琰靠着门, 笑得戏谑。
“南街就这么大点地方,翰墨堂就在你隔壁,本皇子就是再恨, 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李琰说得头头是道, 反倒像被冤枉了似的。
柳安予没有证据,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琰大笑着回去,青荷关切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蹙眉叫着,“小姐。”
“或许,真的不是他呢?”樱桃有几分被说服的意思,怯怯看了柳安予一眼, “若真是他,这么明显, 那也, 那也太蠢了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柳安予冷笑一声,“呵,他才不蠢。”甩袖进屋,费力搬起倒得四仰八叉的书案, 灰尘登时腾起来,连呛柳安予好几下。
青荷埋怨地哼了樱桃一声,“你傻啊, 他说不是就不是?这南街就两家学堂, 咱们都出去了, 这又没人看见。既没证据,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言罢, 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愣着干嘛, 还不快进去帮忙!”
“啊,哦哦!”樱桃自己打了自己脑袋一下,心里暗暗骂自己,连忙进去帮柳安予。
忙活到后半夜,三人把书案再一个个摆好擦净,被砸断了的笔杆换新,柳安予借着皎洁的月光,坐在门口狠狠擦着牌匾上的脚印。
不知是不是帕子没有拧干,牌匾上的水渍越擦越多,直到柳安予眼前模糊,她才意识到。
不是帕子上的水。
是泪。
樱桃拍了拍秉烛摆毛笔的青荷,秀眉微蹙,担忧地往门口指了指。
青荷一愣,却见月光洒在她削薄微微耸动的肩上,浅蓝的素袍沾染灰尘,皱皱巴巴。
樱桃想去安慰一下她,却被青荷一把拉住,轻轻摇了摇头。
柳安予死死咬住下唇,眼神倔强固执,拿袖子蹭去泪珠,一遍遍擦拭将牌匾擦得光洁如新。
等到她起身,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看不出一点忧色,惟有唇瓣一点殷红。
“明早再挂牌匾罢,忙了一天,你俩快去歇息。”
樱桃还想张口说什么,只觉得手腕被人握住。
青荷浅浅微笑拉走樱桃,“哎,郡主您也早点睡。”
门闩落好,猫玉玉将自己盘成一个毛球,窝在柳安予怀中沉沉睡去,空荡荡的玉珠堂,只留一人一猫呆坐。
月过竹隙,铺堂门,如影如纱。
还未入冬,柳安予却觉得已经寒凉彻骨,她登时有些呼吸不畅,轻手轻脚将猫玉玉放在挡风的地方,给它盖了层薄毯。
柳安予亦步亦趋走到窗边,她屋子的位置高,偏南,推开窗子的时候正巧能碰到前来串门的竹叶。风吹得叶子沙沙作响,冷风割着她的脸颊,将她的袍子吹得鼓起来。
从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玉珠堂门口的台阶,上面爬着点点小巧的绿色苔藓,此刻万籁俱寂,柳安予想起曾看到的一句赋。
砌苔点点青钱小,窗竹森森绿玉稠。
此时形容得正当好。
柳安予此生最庆幸的事,就是可以读书识字,明理治学。笔墨喉舌胜剑戟,她救得了她的老师,也求得了为天下女娘翻身的机会。
从前她想学,却没人肯教,如今她来教了。
可为什么,没有人肯学呢?
柳安予一时迷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坚持下去。
唇瓣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登时,让她清醒。
她为那一瞬产生的灰暗想法感到羞愧。
楣板上血印的公告,曾经承下的事,在这一瞬间,她都想了起来。
她不再纠结,裹紧身上单薄的袍子,将窗子关好,点起烛火。
微弱的烛光将书卷上的字照得清清楚楚,她字字句句读进去,将自己的见解写到空白上,蝇头小楷挤在一起,却也不失工整。
烛火燃了一夜。
次日一早,柳安予叫柏青将牌匾再挂上去。
从顾府借了几个府卫来看着大门,这才带着青荷和樱桃离开。
翰墨堂已经开始考核选人,李琰虽觉得这是一场必胜的局,面对柳安予,却并不敢掉以轻心,便突击考核,评级定分,将成绩低的那批从学堂的的名册上除去。
柳安予路过翰墨堂的时候,李琰正在赶人,轻蔑地盯了柳安予一眼,抱着胳膊得意地走回去。
劝不动寻常人家的小女娘,柳安予便只能将目光放在闺门小姐身上。
她不多走动,与许多贵女只是点头之交,放下姿态一家家拎着礼物拜访,却只得客客气气地喝了一盏茶,无功而返。
她站在大街上,人流在她眼前渐渐模糊,她第一次对一件事感到如此无力。
青荷找了路边一个小摊,要了三碗茶水,碗沿粗糙,茶却浓香。路人偶尔投来探询的目光,看着坐在一群粗布麻衣的百姓中,衣着光鲜的三人。
柳安予灌了一肚子茶水,此刻也没心思再喝,见樱桃渴得已经顾不上形象,咕咚咕咚捧着碗灌,便伸手将自己的那碗推了过去。
“不,唔,不用不用......”樱桃受宠若惊,连忙尴尬摆手,“奴婢其实不渴,不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