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柳安”踏入殿门,大跨步走上前挺直脊背,跪地。
他从脸上撕下一层皮肉,登时露出真容。
柳安予顶着皇帝要吃人似的目光,俯身行礼。
“臣女柳安予,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茶杯砸到她手边,滚烫的茶水四溅,烫红了她的手背。
只听皇帝咬牙切齿地斥责,“柳安予,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却见柳安予跪得更加虔诚,不再压着声音,开门见山朗声道:“臣女,恳请皇上,恩准天下女娘入学堂学习。”
“好,好啊,朕早上刚驳的折子,你晚上就知道了,柳安予,你倒是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啊。”皇帝冷笑一声,手掌压在金漆雕龙椅上,“你一个女娘,女扮男装,假冒官员,闯入宫闱,你死八百个来回都不嫌多,顾淮竟也纵着你?!”
柳安予顿了顿,答道:“顾淮他还不知道。”
“他缠绵伤榻,动弹不得,是臣女暗将腰牌偷了出来,换了行头骗过守卫进来,皇上要罚,就罚臣女罢。”柳安予掌心开始出汗,心尖微颤。
她并不是不怕死,只是生死之前,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守护,她的信仰、她的抱负......桩桩件件都比她的性命更为重要。
“好好好。”皇帝气得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口干舌燥,接过孙公公递来的新茶杯灌了一口,眯起眼睛看起来蕴藏危险,“朕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若你说不出什么,出了文德殿,你便是一具死尸。就是长公主和燕王齐齐来求,朕也绝不会放过你!”
“谢皇上恩典——”柳安予指尖颤抖,头皮发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屈身为女娘求一条出路。
古往今来,女子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逐渐走出,血溅登闻鼓,泪洒朱雀台,终于在男子横行的时代里,争出了一条“女官”的路,皇帝以为,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但柳安予觉得不是。
女官六局二十四司,从文件宫印、礼仪起居、服侍用具、膳食珍馐......各类管来,不过是从主母管的一个小院,换成了皇宫这个大院,虽为女官,却并不能为生民言、为万事开。
再论选拔方式,虽有民间采选、宫女晋升等项,却录之甚少,反倒是家族势力愈发雄厚的官女子,大批大批地录入宫中。
反观男子,寒窗苦读虽苦,却有一个真真正正改命的机会,入翰林,擢学士......柳安予不是要求女子做了官,就一定要在朝堂上占去什么,胜男子什么,她只是想证明,女子未必比男子差。
她要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皇上说,女子学力浅,可天下没有一处教女子,何为儒家十三经?何为孔孟?男子出生,先学的启蒙之物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物;可女子出生,无非穷极一生学《女训》、《女诫》、《女则》、《女德》四书,自男子会拿笔时便会拿绣绷,自男子会临帖时便会弹素琴。”
柳安予娓娓道来,语气平缓到像在讲别人的事,可她知道,她轻描淡写的几句,就是天下万千女子的一生。
她抬眸温声答,“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女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不知皇上有没有发觉,女子所学,不过附庸风雅、日后供人取乐之术,倘有一天,身临祸患,甚至毫无庇身之用。”
“臣女命好,生在富贵家,可也不过比旁人多读了几卷书,到头来说出去,旁人只会记得臣女是谁的妻、谁的母,并不会记得臣女是谁。臣女尚且如此,平常人家的女娘又会如何?她们好些至死都不知自己闺名的笔画几何,出自何处,如此草草一生。”
“臣女曾在轩窗外求学,刮风下雨不曾歇过一日,深知求学之苦。不知皇上是否看过臣女的文章?字字句句,臣女自诩不输男子。如今,臣女只是想为后世的女娘,求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臣女想让她们有和男子同样的机会,哪怕如您所说,‘学力尚浅’。”
她言辞恳切,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
“臣女愿教。”
第42章 42 赌局
“说得倒好。”皇帝眉宇间透出一点兴味, 轻飘飘地赞了一句。
他的指腹摩挲杯沿,又将茶一饮而尽,却仍不觉解渴, 烦躁地拽了拽衣襟,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顿了顿道:“可教学一事,岂是儿戏?哪有那么多机会给你去试, 倘若不成,不是白白浪费财力物力?”
柳安予对这句话好不意外,她低垂着眸,很快给出回应。
“皇上愿不愿意同臣女一赌?”
“赌?”皇帝支着下颌, 挑眉来了兴趣,“怎么赌?”
“皇上不信臣女, 无非就是落在女子‘学力浅’这三字上, 那大可来比一比。”柳安予端端正正地俯身,温和宁静的脸上毫无惧色,“同时开设两个学堂,男子一间, 女子一间,招适龄的少年少女若干,各自教习三月, 由您亲自出题考核, 就按会试的标准来。”
“倘若, 女子考过了男子,您就准许臣女兴办女学堂, 且允女子科考,同男子一般入仕登科。”她的提议惊世骇俗, 旁边孙公公嚇得连忙跪地擦汗,她却不卑不亢,声音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倘若臣女的学生输了,女学堂就此作罢,臣女也愿意削去郡主名号,贬为庶民,发配远疆,此后再不入京。”
“如有违背,愿受凌迟之苦。”
她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腕,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望向上座的目光坚毅决绝。
皇帝似乎也被“凌迟”二字震住,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凝视着这个初为人妇的青涩女娘。
柳安予甘愿赔上性命的一场豪赌,于皇帝而言,却像是一场玩笑。
他并不认为一个身居闺阁的高门贵女能翻起什么风浪,良久的沉默思考的,不过是倘若她真的死了,长公主、顾府、燕王等处都该如何交代。
他似乎认为这是一场必胜的局。
“你小小年纪,干嘛喊打喊杀的,你为人妻女,总要为家里考虑。”皇帝苦口婆心地劝告,毫不在意地吹了吹茶沫,神色从容,“凌迟二字......太重。朕,看得出你的决心,既你执意要赌,朕便顺水推舟陪你赌上一回,只是,朕还有两个条件。”
柳安予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轻蔑,却不得不低下头去,咬牙从齿间吐出语句,“请皇上赐言。”
“一则是,顾都虞候原为探花,已然熟知科考事宜,你办学堂,不得聘他为师。既你觉得女子学力强,从上至下,便都要请女老师教学,如有违背,朕不轻饶。”皇帝唇角噙着一丝得意,慢条斯理地又继续道:“二则是,无论赌局结果如何,今日你假冒官员,闯入宫闱,已然是错。但念你一百笞杖未愈,便缓期,择日罚你。”
皇帝微微思忖,眸中是上位者的从容,“就三月之后罢,胜负一分,你在你的学堂前,跪着,受笞杖三十,由慎刑司派人责笞,你可愿意?”他眸光锐利如剑,看戏一般落在柳安予身上。
柳安予顿了片刻,开口恭敬,“臣女,愿。”
不一会儿,孙公公就拟好了告示,皇帝抬起玉玺留下印迹,手指动了动,示意孙公公将告示递到柳安予面前。笔递到她手里,她趴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清秀却带着风骨。
孙公公刚要躬身将告示抽走,却见她狠狠咬了一下食指指腹,盖上血指印。
血色鲜红,很快便殷到绢布下面,干涸变成深棕色。
柳安予退出去,路上不经意抬头,她看似恭敬的目光扫过皇帝身上金丝绣龙的龙袍,缓缓地,落到他被灯火照射得熠熠生辉的冠冕。
她青涩的面庞下,掩盖着难以察觉的野心,不动声色地盯着皇帝将茶水饮尽,不解渴似地将一壶茶水全都喝干,再静静,掩下眸底情绪。
*
对赌的告示贴在了楣板上,看热闹的人围着楣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长公主、李璟、燕王......递来顾府的信件不计其数,来问的小侍、婢女通通被拦到顾府门口。
柳安予照常将小案摆在顾淮的床边,铺开宣纸静静绘着,顾淮听着外面的喧闹,支着下颌看向柳安予的侧脸。
她不说话,顾淮便也不打扰她,所有恶意、不解都被拦在墙外,这里门窗紧闭,烛光闪烁,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柳安予感觉手臂发酸,才堪堪搁下笔。
顾淮顺势牵过她的手,稍稍用力为她揉着手腕,他瞥了一眼小案上的画,肺腑间开始阵阵钝痛。
柳安予画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街路。夕阳渲着残红,道路两旁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小摊,路人稀疏,一眼扫过去便能将琳琅满目的小物什尽收眼底,风吹落花瓣,悠悠落在被日光照得昏黄的石板路。
那是他们约定好要去看的夕阳。
“好美的夕阳。”他浅浅扯起一个笑,声音轻柔,掩盖嗓音的颤抖。
“我那日见的,怕忘了,给你绘出来瞧瞧。”柳安予顿了顿,声音放缓,“只是我笔力有限,绘不出那日所见的万分之一,如果......”
“没事!我们还要去看呢,不是吗?”顾淮笑着连忙打断她,他怕再晚一步,就要从柳安予的口中听到什么决意赴死的话。
他握着她皓腕的手忍不住颤抖,不自觉地收紧力气。
“你,会不会怪我?”柳安予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我们结亲不过半月,前些日子我还怪你做什么都不跟我商议,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如今,我却也背着你定下这么大的事。”她垂了垂眸,小声道:“你若怪我,我不怨你。”
顾淮轻轻摇了摇头,唇角露出苦涩,“我不怪你。”
“我只是,心疼你。”
他伸手缓缓将柳安予鬓边的碎发拢到她耳后,指尖留恋地划过她的轮廓,依依不舍,“是我无用,竟逼得你抛头露面,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若我当初没有那么一意孤行,此时在朝中,还能帮你斡旋一二。”
他握住她的手,传递着指尖的温度。
“你想好了吗?”
“我并非觉得女子学力较男子有弱。你的策论,我一篇篇看过。倘你是男儿,降我名次之时,我怕是会跌出三甲。”他的话逗得柳安予苦闷之气逸散,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顾淮也宠溺地笑了笑,食指刮了刮她的鹅脂鼻,手指微顿,唇角笑意又淡了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柳安予身上,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拓印下来,开口声音艰涩,“京中落榜学子众多,皇帝知道你和李璟自幼交好,恐他放水,便将男子那边交由李琰。此人先前被我算计,怕是会怀恨在心,迁怒于你,你定不要掉以轻心,万事平安为先,旁的排在后头。”
“你知道我的腰牌在哪里,殿前司中若有你能用得上的,不要吝啬。你我夫妻一体同心,我的刀就是你的刀,尽管去杀,出了事有我抗呢。”顾淮絮絮叨叨地叮嘱,满眼隐忍的不舍。
“我知道,我知道。”柳安予一声声应着,“我早偷过了。”她弯了弯唇角,语气故作轻松。
顾淮却笑不出来。
早知她是去赌命,那日说什么,他都不会任由她离去。
看到顾淮吃了苦瓜一样难看的脸,柳安予探身凑了上去,温声安慰,“别那么悲观,我唬人的。我输了不得入京而已,如有违背,才受凌迟之苦呢。”她身上点了点他的鼻尖,“至于郡主名号,不过是身外之物,没了郡主的名头,我还有燕王独女的名头、你顾淮之妻的名头......你争点气不就好了?嗯?”
柳安予眨眨眼,弯唇笑意盈盈,“别哭丧着脸了,多笑笑。”
“可那三十笞杖......慎刑司不是昱阳宫,那些廷尉都是狠辣手段,三十笞杖下去,比你那一百笞杖还要命,你,你......”
他的话哽住,唇瓣一张一合,嚅嗫几下,哑着再发不出声音,抬起头,眸中已经蓄满了欲掉不掉的泪水。
柳安予轻声哄着,用袖子一点一点轻轻搌去他的泪,手腕却反被他抓住,他紧贴着她冰冷的手,垂下头去泣不成声。
凌乱的乌发从他肩头滑落,泪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到地上,衣料摩挲,柳安予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将下颌靠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没事的。”
“他们不许你教我,今天一过,我便要搬到学堂去了。”她轻拍他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陪我到天亮好不好?你一哭,我就想哭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也染上了哭腔。
这是一场无论输赢,她都要接受折辱的赌局。
她也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在天下百姓面前跪地受刑,无疑是将她剥衣剔骨。
顾淮撑起身子,不顾脊骨疼痛抱住她,柳安予一声惊呼,双手悬在半空怕捧到他的伤处,垂眸看去,正巧入目一片赤红。
“顾淮,顾淮你别乱动,你伤还未好......”柳安予连忙道。
顾淮的头埋在她的颈窝,只尽管将人搂紧,滚烫的泪水打湿她的颈侧,闷闷说了一句。
第43章 43 玉珠
“抱紧我。”
柳安予仅仅只是听着他的声音, 便心如刀绞,抿唇环上他的脖颈,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愈发浓重。
天光大亮, 柏青照常进屋服侍, 却发现顾淮已经换好了里衣,上好药膏, 一只胳膊垂下抓着笔杆,双眸紧闭沉沉睡去。
墨汁顺着笔尖滴到地上,形成一滩干涸的墨迹,小案上摆着的颜料已干。柳安予绘的那幅夕阳朝向顾淮的方向, 半张纸耷拉在小案边上。
柏青轻瞥一眼,正巧瞥见上面题的刚硬挺拔的字迹, 虽墨色浓重, 却与画面融合得恰到好处。
【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
学堂建在了南街向西较为偏僻的位置,三面环竹,人烟稀少, 适合静心学习。
楣板上挂出的公告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无数学子慕名而来,李琰一大早便来挂牌匾, 漆金落拓的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