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闻言笑了笑,拿棍子扒拉了一下柴堆,火登时燃得更旺了,“那我倒要尝尝你的手艺了,可别不好吃,到时候回去恐坑害了旁人。”
霍进哈哈大笑,“殿下莫要打趣卑职了。”
他一手执着匕首,割下一片肉来,递给李璟挑了挑眉,“殿下尝尝?”
李璟捻起扔进嘴里咀嚼,虽不如京城酒馆里的肉质细腻,却混着焦香,淡淡的咸味越嚼越上瘾,李璟亮了亮眸,不吝赞美,“好吃。”
霍进登时得意起来,给旁边小兵也割了一片,故作高深地说道:“殿下可知,这吃野猪有何诀窍?”
“愿闻其详。”李璟笑了笑,与他碰了碰酒碗,烈酒摇晃,沾湿了指尖。
“这野猪啊,有四不食。”霍进灌了一口,眯起眼睛,“青蹄不可食,及兽赤足不可食,野兽自死北首伏地不可食,兽有歧尾不可食。就是说,这蹄子是青的红的,自己死掉的,生了两条尾巴的,都不能吃。”
李璟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趣事,不由得追问,“为何?”
霍进笑了笑,摇头晃脑起来,“它们啊,气都不正,恐有疾病,所以不能吃。”
他似是说上头了,还补了一段,“这食脏器,也是有讲究的。”他的匕首在猪身上比划,指给李璟看,“猪肝,共鲤鱼肠、鱼子食之,伤肾。猪脑单食,损男子阳道,临房不能行事。”
一说到这,霍进脑子进水了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了,殿下,你娶亲了没?”
李璟本还听得兴致勃勃,倏然僵了嘴角,敛眸摩挲着酒碗,“......还没。”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小兵可算是能插上一句,探出头来,“殿下不是要娶燕王独女,那个什么......安乐郡主吗?不过被人截了胡,没娶成。”
霍进登时听出不对,暗骂了自己一句瞎问问题,又瞪了小兵一眼,踌躇着开口安慰,“那个......殿下啊。”潇洒地拍了拍李璟的肩膀,“没事没事,有那么句话不是说吗,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何必......欸,何必啥来着?”霍进挠了挠头硬是想不起来。
李璟捧着酒碗,无奈叹了一口气,“何必单恋一枝花。”
“哎对对对!”霍进一拍大腿,“就是这句!”忍不住感叹,“是有学问奥,你看你这不是知道吗?怎么还纠结?”
李璟垂眸看了看指尖,篝火的光芒透过他指缝映照在靴面上,他顿了顿,缓缓道:“那不一样。”
“她很好。”
“很好很好。”
“唔,怎么形容呢......”一讲到柳安予,李璟的眸子突然泛起光,眸底泛滥着温柔,“有一句词,我觉得形容她正好——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你们能懂我吗?!”他兴致勃勃地看向两人。
霍进和旁边的小兵对视一眼,懵懵地冲他摇了摇头。
李璟无奈叹气,他纠结着自己的措辞,不自觉地绕着手道:“其实,也不算顾淮截胡,安乐本就不会和我成亲。”他越说越烦躁,忙将手里的酒灌下肚。
小腹一暖,他倏然上了脾气,敢开了口,“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在顾淮出现前,我以为日子就是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安乐也终会和我成亲。”
“但顾淮是个意外,我们刚开始在同一个私塾授课时,我以为他没那心思。我甚至想不出二人除了荔枝宴有何交集,可偏偏。”李璟的声音戛然而止,剑眉拧在一起,“可偏偏,在我即将和安乐定亲时,杀出一个顾淮。”
“他没我地位高,没我身世好,我想不明白。”
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直到酒囊见底,撑着身子后仰望向圆月,“他才与安予相识多久啊?”
“不过现在我想通了。”他故作潇洒地与两人碰碗,笑道:“和谁成亲不是权衡利弊,她喜欢最重要。”
霍进一拍大腿,吐沫横飞,“就这样想才好呢,殿下大气!”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
李璟有种听长辈训的尴尬,连连点点头,实在受不了他絮絮叨叨的嘴,胡乱寻了个由头走了。
帐帘放下,他摸黑将空酒囊放在几案上,从身上摸出火折子想点烛,点了好几下点不上。他烦躁地用力一吹,火苗登时窜起灼着他的指腹,他骤然一痛,将火折子甩在地上。
指尖痛得发麻。
他倒吸冷气地甩了甩手,俯身去捡,跳跃的火苗在他眼前渐渐模糊。
手碰到火折子的瞬间,一滴清泪落到手背,滑进地面。
第57章 57 密雪
泪, 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璟一愣,伸手触碰,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真的甘心吗?
如果真的甘心, 就不会说自己想不明白。
他像擦血一样擦去泪痕, 捡起火折子点燃烛火, 跳跃的火苗带着微弱的暖意。他的唇角压成凉薄的直线,双目无神, 薄薄的帐帘将外面篝火晚会的热闹隔绝。
中秋佳节,月光照不进帐,他也团不了圆。
就这样孤零零的,坐在烛火前发呆。
他忽然想起什么, 起身从包袱中一通翻找,掏出一个小铜镜, 架在几案上。
从前李璟颇为在意自己的形象, 会随身带个巴掌大的铜镜,看看玉冠正不正,发丝乱不乱。自来了战场,打起仗来, 便顾不上这么多,倒将它忘却了。
如今一掏出来照,动作竟也显得生疏起来。
李璟看着自己的脸, 一时陌生, 掏出匕首在胡茬上比划, 将黑硬的胡子刮掉,倒也能显出几分精神气。
“也不是很丑啊。”李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寸寸扫过自己的眉眼,托腮轻声呢喃, “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李璟想起了那日亲眼目睹的,顾淮和柳安予的拥吻,心脏骤然一痛。
他用指甲在地上划了层黑灰,轻轻按在自己的眼下——
和顾淮的眼下痣相同的位置。
他试图在自己脸上找到几分顾淮的影子。
指腹滑过铜镜中的脸。
如果,我是顾淮,你是不是就会爱我了?
泪水蓦然冲掉印记,淌下一条黑痕,李璟被自己愚蠢的举动逗笑了,牵起唇角自嘲。
他两只手胡乱地擦着自己的泪,却越擦越多,最终只得放弃,将自己缩成一团,捂着脸不断低泣。呜咽从唇齿间溢出,像濒死的人最后的呻吟。
他的母亲身首异处,他的挚爱嫁作他人。
李璟此生就在乎这么点东西,可天公不作美,都要给他收走。
他的中秋,再不能团圆。
枝叶婆娑,月光静静笼罩在主帐上,碎如残雪。
永昌十八年,中秋一过,大皇子李璟领兵,镇压叛乱,骁勇善战,一月连夺七城,至此,一战成名。
直到,冬密雪,声如碎玉。
柳安予披着白绒绣紫鹃的斗篷,抱着手炉站在宫门口,今个玉珠堂没她课,她便在这等顾淮下朝。
青荷和樱桃被她遣去取书行新到的书。
雪扑簌簌地落下,蓄在她睫羽上,她脸冻得有些发红,像上了胭脂似的。
“郡主——”柏青先露了脸过来,撑着伞往这边跑,到了跟前气喘吁吁。
“慢点跑,不急。”柳安予温声道,搭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身后,不由得问,“成玉呢?”
柏青喘着气,把顾淮反复交代让给柳安予带的伞递过去,解释道:“公子这功夫在廊下当值呢,今个卫大人去御前听训了,央公子替一会儿。公子说卫大人平日没少帮衬,却鲜少开口央他帮忙,不好推脱。公子盘算着今日郡主没课,怕是会在这等他,连忙遣了我来送伞。”
“他倒是神机妙算。”柳安予挑眉接过伞,扫了扫肩上的雪,裹紧斗篷,“他什么时候完事儿?”
“得一会儿呢。”柏青蹙眉挠挠头,心里算着时间,“约莫,一两个时辰罢。”
他撑着伞复述,“公子叫您先回去,总在这站着再冻坏了,他那边一完,就赶回府找您。”
“我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柳安予抿了抿唇,“你呢?你在这儿等他吗?”
柏青摇摇头,“不呢,公子要我送您回去,等看着您到家了,再回来复命。”
“他不回,我便也没那么想回。”柳安予垂了垂眸,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凉的触感在掌心渐渐化成一滩水渍。
“刚入冬,倒是突然馋烤栗子了。”她思忖片刻,倏然道。
柳安予将掌心贴回手炉,扬起脸冲柏青道:“你回去罢,不必送我。这儿离昱阳宫不远,我腿着就去了。他若问起,你就说我想长公主了,他下了值去昱阳宫找我就成。”
“好。”柏青点点头应下,拱手行礼。
雪如鹅毛,柳安予撑伞漫步在宫道上,一袭素衣,伞影幽深,宛若工笔画中削肩细腰的塞外美人。
她来昱阳宫,长公主自然是欢迎的,巧莲连忙给长公主披上斗篷,还未系上带子,人便已到了跟前。
“哎呦呦,小祖宗,你可算来看本宫了。”长公主笑盈盈地拉起她,接过她掌中的伞递给旁边的巧莲,不由得担忧,“怎么了?受欺负了?”
“哪能啊。”柳安予哈了一口气,语气带着点撒娇,“我馋您的烤栗子了,今个正巧无事,可不得来讨一小碟。”
“你呀你。”长公主无奈看她,拢着她的手,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馋猫。”
柳安予笑着,抽出手替长公主系好带子。
长公主宠她,又许久没见,自然是对她百依百顺,满眼温柔地看着她,“算了,本宫这就叫巧莲去备炉子,就在宫里烤。你许久不来,本宫想你想得紧。”
柳安予自是忽略不了她语气中的落寞劲儿,眸如冰晶透亮,眨了眨,“这不是来了嘛。安乐许久不见您,也想得紧呢。”长公主笑着哼了一声,“你就知道拿话哄本宫。”
长公主拉着她进殿,这边说着,那边巧莲已经麻利地架好了炉子。
一应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殿外银装素裹,日光照在雪地上,又映在琉璃盏上,更凸显贵气和色泽。
柳安予先服侍长公主坐下,而后才敛袍落座。巧莲在一旁扒着炭火,偶有几颗火星子溅出,像简易版的小烟花。
“怎么就光你来了,顾成玉呢?”刚一坐下,长公主便忍不住盘问,“你俩闹别扭了?”
柳安予忍不住笑,替他解释,“没有,他今个替卫大人当值去了。”
“卫大人?”长公主脑中闪过了好几个名字,终于对上了名号,“殿前司那个?”
“是,柏青传了话,说是卫大人被召去御书房训话了,不知为何事。”巧莲在一旁翻着炭火,柳安予趁机伸出手烤火,往掌心哈了一口,搓搓手回答她。
“你没事就好,没事本宫就放心了。”长公主垂眸,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若你们二人起了什么冲突,不要怕,跟本宫说,你还有本宫撑腰呢。”
长公主愤慨地说道:“若他负你,那就一纸和离书,各自奔前程去。你是本宫呕心沥血养大的,满京城的好儿郎任你挑选,不必吊他一棵树上。”
“好~”柳安予掩唇笑开了花。
“对了,皇上身边换了新人,你知道不?”长公主给她递过去一碗软酪,垂睫闲聊,栗子被炭火烤着,最底下的一些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开口叫了。
柳安予双手捧过软酪,拿羹匙舀了一口,浓郁的奶香在唇齿间化开,混着干桂花碎,甜滋滋的,“皇上身边?您说的是后宫还是......”
“哎呀,是孙公公。”长公主先点了出来,慢条斯理地捻起羹匙,“如今跟在皇上身边的,是个姓萧的小太监,人倒是比孙公公性子好点,前些日子来昱阳宫传口谕,还算礼貌。”
“那小太监原是浣衣局的,无父无母,也没有什么兄弟姊妹,唔,看起来倒是年岁小,约莫着,就比你大个一两年。”
“孙公公原先闯了祸,错信了人,早该让他退下来的,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皇上如今挑好了人,自然是尽快将孙公公换走得好。”
巧莲跪侍在一旁,将熟了的开口栗子夹出来,剥好放在琉璃碟上,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栗子仁被烤出糖色,柳安予念着叉子叉起一个放进嘴里轻咬,掩帕咀嚼静静听着。
“孙公公换去哪儿了?”柳安予眸子转了转,问道。
“冷宫。”长公主微不可察地叹息,“也好,跟疯人打交道,不一定比在疯子面前讨生活差。”也就是她敢这么编排皇帝,柳安予笑而不语,心里暗暗盘算着。
“过会子顾淮下了值,他来找你吗?”长公主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我已叫柏青告诉他了。”柳安予咽下栗子仁,弯唇道。
“那你得多等一会儿了。”长公主夹起一颗未剥开的栗子,挑眉倏然道:“今个怕是有要事。”
柳安予心里滑过一丝不安,“怎么了?”她抬眸,秀眉微蹙,“我只听说卫大人去御书房听训了,不知还这其中有什么秘辛?”
“也不是什么秘辛。”长公主将剥好的栗子仁放在她面前的琉璃碟里,垂眸顿了顿手指,不知如何开口,踌躇半天,只意味不明地提了一事,“......说是蛮夷叛乱的事儿。”
柳安予心中划过一丝不安,她捻着羹匙在碗里无意识地捣着,将软酪捣碎,“蛮夷叛乱?”
“嗯,李璟他......”长公主还未说完,只听外面来人禀报都虞候顾淮求见。
“进,巧莲,再去添个琉璃碟。”长公主吩咐道。
“殿下,不必麻烦了。”顾淮敛了一身风雪进来,浓密纤长的鸦睫抖落雪粒,眸子看向柳安予,“予予,李璟他......死了。”
第58章 58 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