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雨的洗礼、柳安予病中呢喃的名字......再也找不见的紫金砂串珠,李璟忽然想明了什么。
柳安予自始至终,都只是把他当一个稍稍亲近一点的哥哥罢了。
如今,她已成顾淮之妻,更不可能与他再有什么旁的关联,除非——
他是她的棋。
李璟抬起头,目光掠过皇帝流光溢彩的冠冕,眸子渐渐深沉。
为什么,假意与他成婚,却带他去祭拜先皇后?
柳安予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口空棺,为的,便是让李璟看清皇帝的丑恶嘴脸,对皇帝起杀心。
她要李璟参与党争,她要扶持李璟走到权力的中心,位至人皇——她不必考女官,她的官职,要李璟亲自来封。
所以,李璟要有价值。
“儿臣,自愿披甲挂帅,领兵出征,为父皇分忧!”李璟声音低沉果断,在诺大的大殿上,蓦然盖过朝臣们嘈杂的争论声。
皇帝意外抬眉,赏识地看向跪地请命的李璟,大手一挥,“好!”
一锤定音。
李璟身着银甲,日光照耀在他的甲胄上,泛着粼粼的光泽,赤红的披风随风飘荡,像胜利的旗帜在叫嚣,他深邃的眸子坚毅,大手勒住马缰。
在离京前,他忽然想先去看柳安予一眼。
玉珠堂前人头攒动,烈日射下形成一圈一圈的光晕,柳安予跪在玉珠堂前,身着苍白的孝服,更显她身形削薄。
她身旁站着一位大汉,赤裸上身,眼神凶狠,执着半指粗的笞条对准柳安予的后背。
孙公公尖细刺耳的太监嗓一出,“打——”
啪!
笞条狠狠地打在她的脊背,柳安予登时短促地叫了一声,瞳孔一瞬涣散。
人群中传出一声倒吸冷气。
柳安予的大脑有一瞬空白,她想过会疼,却没想过会这么疼,从笞条的落处密密麻麻的针扎感,像被锤子狠狠捶打过脊肉一般,疼痛难忍。
李璟险些握不住刀,他瞳孔瞪圆,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日头照得她伤口火辣辣地痛,笞条抽打声有节奏地响起,她洁白的孝服几息间便染了红。
李璟刚要上前,却见人群中一抹幽蓝身影窜出,护在柳安予身前。
是顾淮,李璟眸色渐深。
“顾大人,这笞条可不长眼,恐伤了您。”孙公公冷笑一声,展了展袍子道。
“孙公公尽管打来,顾某心疼夫人,愿一同受罚。”顾淮眸中映着柳安予的身形,心脏一揪一揪像是要被人攥爆,疼痛蔓延,打在柳安予身上,疼在顾淮心里。
“不,不。”柳安予喘着气,眸子无神,半跪着抓住他的手腕,“你......啊!你伤刚好,不,啊啊啊......”疼痛感席卷全身,柳安予忍不住惊呼,笞条带着点点热血,溅到顾淮脸上。
顾淮一瞬失神,回神之际猛地上前抱住柳安予,用身子承下太监发狠地一下,肩膀处登时皮开肉绽。
柳安予的泪蓦然落了,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颊,“你怎么这么傻?”
顾淮的泪断了线一般,颗颗晶莹落到柳安予的掌心处,两人宛若一对苦命鸳鸯。
笞条打不断他们相拥的手臂,痛苦迫不开他们紧扣的手指。
叫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李璟看着两人相拥受罚的身影,心中泛起无边的苦涩。
他向后退了一步。
越是般配,越是刺痛他。
他转过身拨开人群,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地方,被紧紧攥住的心脏久久不能平静,他飞身上马,夹紧马腹,一路狂奔。
风的呼啸声在耳畔经过,远方忽然传来浑厚的钟声,一圈圈荡开。
围观人对着受刑的二人指指点点,却也被皇帝的手段震慑,大气都不敢喘。
随着最后一道笞条落下,柳安予失力地倒在顾淮怀里,脸颊的发丝被汗沁得粘腻湿润,凌乱地贴在脸侧。
“出来了!榜出来了——”青荷和樱桃一路欢呼,身后是奔跑雀跃的女娘。
霍清风带头,撩开袍子跪在柳安予的面前,看着她身上血痕忍不住红了眼眶。
霍清风忍泪磕头拜谢,声音哽咽,“老师,我们挺过去了。”
“是榜首——”
“哥,嫂嫂,潇潇出息了。”顾潇潇抹着泪喜极而泣:“是一甲十三名——”
身后女娘挨个报出自己的好成绩,柳安予苍白的唇瓣被血染得嫣红,她握住顾淮的手,倒在他怀里扯了扯嘴角。
“太好了,太好了。”柳安予一遍遍重复着,气若游丝地说话,眼角划下一颗晶莹,“玉玉,我,我有,出路了。”
顾淮的心脏漏了一拍,唇角也涌出一抹殷红,他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笑了笑,“恭喜郡主......予予!!!”他倏然失神,声音嚇得变调。
忍痛背起昏倒在他怀里的柳安予,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眼神环顾四周大喊,“柏青,柏青——快!备车!!!”他眼睛瞪圆,嘴唇颤抖,脊背为柳安予承的伤洇出鲜血,染红了柳安予纯净的孝服。
他迈着步子,踉跄地向前走。
第54章 54 中秋
好像自两人成亲, 身上的伤痛便未好过。
屋内燃着炭火,照得顾淮轮廓朦胧,他坐在柳安予身旁, 目光悲戚地落在她酣睡的侧颜上。
“唔。”柳安予轻嗯一声, 睫羽颤了颤, 缓缓睁开眼。
“成玉。”
“我在。”顾淮垂眸应声,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轻轻勾了勾唇。
屋子里暖洋洋的,柳安予身上沁出香汗,带着刚刚睡醒的迷糊劲儿,笑了笑, 神情慵懒,“你怎么坐这儿盯着我, 醒这么早?”
“不早了, 我的好郡主,这都过午了。”顾淮弯了弯唇角打趣道。
柳安予这才意识到屋内已经点了烛火,脸上烫了烫,轻哼一声, “你顾着自个起,竟不叫我,玉珠堂今个还得上课呢。”
顾淮挑了挑眉, 无奈笑笑, “好好好, 我的错。只是......今个中秋,玉珠堂昨个就给学生们派了月饼和银两, 放了假去,郡主您全都忘了?”
“再者说, 就算是您睡过了,还有夏尚功她们在呢,不碍事。”顾淮伸手给她揉了揉腰,温热的大手在她的后腰处轻揉慢按,惹得她耳根一红,羞恼地打了一下他的手。
顾淮登时委屈,安分坐好捉起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柳安予意识回笼,这才想起,距她那日受刑,已过十日。
玉珠堂的学生压了翰墨堂一筹,赢了赌局,皇上终于松口,准许女子同男子一般科考,入仕为官。柳安予也正式成为玉珠堂的掌柜兼老师,皇上拨了十来个女官来帮柳安予教书,为首的便是尚功局的夏尚功。
柳安予乘胜追击,举报李琰中饱私囊,歧视学生等事,查证属实。皇帝大怒,剥去他掌管翰墨堂的职,还罚了一年俸禄,转将翰墨堂交给翰林学士方信。
但方信授徒有二,一是与秫香馆勾结的七皇子李玮,二便是中饱私囊的二皇子李琰,一时之间,声名狼藉,翰墨堂便也没多少人再去,未出五日,便销声匿迹。
不知李璟如何暗中操纵,兜兜转转,翰墨堂竟落到了钦天监手里,由韩昭代管。
韩昭四处奔波,找了许多名师授课,竟也将翰墨堂有模有样地操办了起来。
李璟离京前,拨了许多善款给玉珠堂、翰墨堂,修缮学堂、购入书卷等一应用具,登时在学子间声名鹊起,终于达到了柳安予之前的预期。
玉珠堂有了老师,柳安予便也能闲上一阵,只需每周休沐的时候去授课。
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时间,那就得问顾淮了——
他缠着柳安予定的这个日子,起初还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谁知柳安予上课时眼睛一瞥,正好瞥到旁边搬个书案坐得笔直的顾淮,心虚地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说什么他来旁听。
柳安予赶了几次赶不走这个狗皮膏药,便索性由着他去了,只是叮嘱他上课不要捣乱。
顾淮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玉珠堂的熏香和两人内室的熏香是一个味道,清清淡淡的竹叶香。
他凑得近了点,垂眸摩挲着她冰冷的指节,温声道:“你手总这么冷,我叫人给你新打了个手炉,雕着荷花的,你瞧瞧你喜不喜欢?”他拎起一个精巧的手炉,邀功似地拎到她面前。
柳安予眸子一亮,接过来爱不释手,左右都瞧了瞧,意外道:“好看,还有股子荷花香。”
“我叫樱桃弄的。”顾淮点头,眸光潋滟显得眼下小痣都带着一抹性.感,眉眼抬起时微翘,“你闻这个香不是闻惯了?我怕换旁的,你不喜欢。我叫匠人打手炉的时候,在上面弄了个夹层,正好放香粉。手炉的热气每每蒸出来,都带着荷花香,你拢在袖中,不是正应了那词——”
他手一指,眉眼一弯,卷翘纤长的睫毛好似蝶翅,“暗香盈袖。”
柳安予稍稍用力点了点他的眉心,染了蔻丹的指甲划过他的鼻梁,像挠在他心里,痒痒的。檀口微张,如缎的发丝垂在胸前,柔润如白玉一般的肌肤被烛火照得似笼绡。
她微倚美人榻,勾了勾唇瓣,犹带口脂香,“你呀你,学了一词,便乱用。”
顾淮直勾勾地盯着她,轻轻牵起她的手,两人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唇角小幅度地弯起,“那老师教教我。”
柳安予微微沉吟,指甲在他掌心轻轻划动,悠然清浅地牵起唇角,“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是李清照的词,人家的香,是□□清香,说的是愁。你只解表意,不解深意,岂能乱用?”
“受教,受教。”顾淮轻笑,“若我没记错,这词是她婚后所作,讲的是对丈夫的思念之情。”
他握住手炉,顺势半握住柳安予的手,两人的指尖触碰,脸颊渐渐热了起来,顾淮抬眸,带着点侵略意味的眼神掠过她的眉眼,“那予予每次用这手炉,闻着这荷花清秀,都要记得思念我。”
“天冷了有它暖手,天热了,就要牵我的手。”顾淮特意摊开自己修长的手,坐到床沿与她贴近。
柳安予听得笑了,玉手掩唇,眸如春水潋滟,粉嫩耳垂坠着的冰蓝珠子也也跟着晃动,“你手比它更热,更像手炉,夏天要是攥你,岂不要惹出一手汗来?”
“那更要攥着我了!”顾淮佯装正经,一把捉过她的手贴在脸颊,眉眼微翘笑着,“有了我,郡主的手再也不冷了。”
“德行。”柳安予挑眉轻哼一声。
“今个中秋,这会子去东街,还能赶上夕阳,逛到晚上,正巧有灯会。”顾淮从善如流地絮叨着,“郡主不是说,等我伤好,要跟我一起去东街看夕阳吗?择日不如撞日,今个就去如何?”
“我还没准备......”柳安予讶异道。
“我都准备好了。”他轻轻吻在她手背,眸中攒着繁星点点,眉眼如削,望着她的眼神透着一抹深情。
“我来服侍郡主。”
他似乎对这种行为十分热衷,端来铜盆侍候她盥洗,轻柔地拿帕子为她擦脸,将脸上的水渍擦干。
他转身去柜里挑了一件月白素雪绢裙,蹲下身为她穿好鞋袜,温热的掌心捏在她骨骼清晰的脚踝,离去时还留着一点余温。
他怕晚间冷,再让她着了寒气,便又配了一件盘金狐狸白绒斗篷,将人裹得只露出如画似的一张脸,才肯放人离开。
青荷替她挽好简单的式样,顾淮站在一旁替她挑簪子。
“这个如何?丹色最衬你了。”顾淮拾起一个红珊瑚绒簪问着。
“守孝三年,不得穿红穿绿。换那个罢,黄蕊玉兰绒花,也好看的。”柳安予温声道,偏过脸来,顾淮顺势替她簪了上去。
铜镜中映着两人的脸,男俊女俏,神仙眷侣一般。
顾淮盯着她的眉眼,情不自禁地垂首,克制珍重地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
他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声音低沉,“予予,谢谢你爱我。”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柳安予画上的场景出现在两人眼前,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橘红色。顾淮和柳安予宛若一对寻常的夫妻,挤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偶被人碰到,便不自觉地靠得更近。
柳安予的目光正被旁边摊位上的一盏花灯吸引,忽然感觉手边传来痒意,瞥眼一看,却见某人的小指不安分地蹭着她的手指,以为无人注意,便大胆地勾住她的手。
顾淮贼溜溜地转着眸子,正得意着,转过头与兴师问罪的柳安予对视。
柳安予抬了抬眉,倏然被他逗笑了。
顺着他意,两人在人群中,心照不宣地十指相扣,宽大的斗篷将两人紧牵的手遮挡住,像背着爹娘偷偷定情的小鸳鸯。
柳安予心情倏然轻松起来,她喜欢十指相扣的感觉,因为能切切实实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
只属于,她的温度。
她的手脚常年冰冷,已成习惯,是顾淮让她知道,原来脚冷的时候,是可以被人珍惜地捧在怀里,用体温捂热的。手冷的时候,是可以被这么滚热的一个人牵着,秋风萧瑟、夜凉如水的时候,她的世界,不再有冷意。
她从前听人说,人的掌纹有着好几条决定命运的线,十指相扣的时候,掌纹紧贴掌纹,好似两个人的生命就此交织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这个灯好看,得你喜欢吗?”顾淮惊喜地指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龙虾灯,玲珑如梭,须子也亮着,煞是新奇。
“我瞧着也好看。”柳安予回神,刚应了这一句,那边顾淮已经掏了银子买下了,兴致勃勃地拎过来。
柳安予瞧着他,“你倒是手快。”
“既得你喜欢,那便是它的福气,既有福气,何不拿下?”顾淮说着歪理,发丝被晚风吹动,笑得一股子少年气,将灯往她手里塞,“据说盱眙县产虾最盛,等到了时节,我找个巡抚的活,咱们一起去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