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又有几个官员齐刷刷跪下,重复道“请二皇女殿下虚心向学,为陛下排忧解难。”
皇帝沉思,殿内寂静无声。
“众爱卿平身,爱卿们的谏言朕深感非常,柳爱卿,平县火患如今调查清楚了吗?秋季山火甚少发生。”
平县是京城旁的一座县城,毗邻东郊山,人杰地灵,土地肥沃,农户众多,国家粮仓也在此建造。七日前东郊山竟走水,山火烧了足足四日,山上生灵涂炭,山中名贵药材山珍损失无数,损失不可估量。不仅如此,山火还蔓延到山下,将百亩良田一烧而空。
大理寺少卿柳源被派去调查此火患。
“陛下,”柳源朝皇帝一拜,
“平县火患一事乃是平县五个平民所至,这些平民上山打猎,却在山中迷失方向,只能山上过夜,因害怕禽兽,点燃火把,却不小心点燃枯草,见火势不可抵挡,五人便落荒而逃,其中四人皆死于山火,唯有一人侥幸逃出,却也因烧伤无可救治,交代了山火起因便离世。”
皇帝转着手中的扳指,“山下几户百姓受损?”
“回陛下,山下共十户六十口受灾,其中五口人因救灾受伤离世,十口人受伤。两百亩田地烧空。”柳源停顿了一下。
“陛下,粮仓也受损严重。”
“粮仓中还剩多少粮食?”皇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回陛下,还未清点。”
“如此,便交由二皇女,由二皇女负责清点粮仓、赈灾抚民。”
太傅站出来行礼,情真意切的说道“陛下,二皇女殿下年岁轻又甚少经验,怕是难担此重任,不若派人与二皇女同行,也好相互商量。”
“爱卿说得在理。”皇帝点点头,环视殿下一圈。
“那便让白榆将军一同前往。”她大手一挥。
“陛下,万万不可,救灾济民乃是大事,将军与二皇女殿下都没有经验,怕是有失妥当。陛下多思啊!”钟宰相出言反对。
“钟爱卿不必担忧,白榆边境多年,安置流民颇有经验,如今不过也是异曲同工。”
钟宰相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皇帝打断。
“行了,白榆、月儿你们可以吗?”
“臣遵旨。”
白榆先一步回答,商望舒怕自己做不好,却也只能答是。
她偷偷望向自己的搭档,莫名有些尴尬,不久前她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了他的求爱,而不久后他们竟然就要成为同事了。
正感叹世事无常,商望舒却发现这白榆今日看起来甚是憔悴,和写墨一样,黑眼圈又大又浓,眼圈还补满血丝,像是整夜未睡。明明失恋难过的是她,可她却不知为何一夜好眠,宿醉醒来头也不晕,腰不酸背不痛。商望舒摸不着头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昨夜干了什么。
……
下朝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搬家。
商望舒也顾不得自己早晨起来至今滴米未进,她只想离钟亦箜远一点,将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书房来。
但是她不想碰见钟亦箜,于是吩咐给写墨去做。
看着自己的物品一样一样搬进书房,商望舒的心有些空落落的,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振作起来!商望舒!不就是失恋吗,我可以的!
她在心中暗暗鼓励自己,用欢快的语气叮嘱下人物品的布置位置。
“月儿就如此狠心,一次机会也不愿给我?”
钟亦箜突然闯进书房,写墨紧随其后。
“王夫,您先回去吧,殿下不想见您。”写墨直接的话语戳中了钟亦箜。
“住嘴!跪下!谁允许你这样和王夫说话!”
“我允许的。你要如何。”商望舒的气通了,她只想不管不顾和钟亦箜大吵一架,纵使知道自己的话会激怒钟亦箜,她仍旧脱口而出。
“你!月儿,你不要这样说话好不好,是我的错,不该瞒着你自作主张。”
钟亦箜突然熄火,朝前走了几步,试图拉住商望舒手,却被商望舒躲开。她转身走到窗前,窗外的树已经黄了叶子,时不时飘落几片,又被下人迅速扫走。
见下人们都停下动作,诚惶诚恐的低头垂眼,商望舒气不打一处来。
“干什么干什么,还不动起来?我还吩咐不动你们了?”
一听这话,下人们又行动起来,井井有条的安置商望舒的物件。
“月儿,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好吗,我再也不敢了。”
商望舒再一次躲开他的手。
“你别说了,我不会原谅你的,你走吧,我们今后桥归桥路归路。”
钟亦箜的表情凝结了,他逼近商望舒,语气低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商望舒回看他的眼睛,眼神坚定。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是谁在一旁挑拨你我的关系。”钟亦箜一把抓住商望舒的手腕,“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对吗?”他又突然低声哀求道。
“月儿从不是那般狠心之人,我知道的。月儿别生气了,你摸,我的心,你看看我的心,真像把它剖出来,这样你就会知道我有多爱你。”钟亦箜俯身轻语,将商望舒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没有人能挑拨你我,月儿你说,哪个该死的在说三道四,我叫他好看。”
商望舒抽出手,正想回答,手又被钟亦箜抓住,放到脸旁。
他依恋的感受着商望舒掌心的温度,眼底满是痴迷。
“你打我吧,只要你能消气,怎么打都行,月儿,只要你能消气。”
“我们结束了,钟亦箜,和离吧。”
商望舒后退一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陌生得有点吓人。
钟亦箜却冷笑一声,十分笃定的说,“一定是哪个贱人在背后挑拨离间,你昨晚去哪了,难道是王微度那个贱人?”
“与其他人无关,只关于你我,我们和离吧!”商望舒觉得心累极了,她从前怎么不知道钟亦箜听不懂人话。
“和离?不可能!”钟亦箜的表情有些扭曲,像是强压怒火,又低声半是劝说半是威胁,“月儿,你我不可能和离,我何错之有?难道月儿想宠侍灭夫?”
没想到钟亦箜会说这种话,商望舒一下怒了。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何时有宠过侍,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何错只有,你难道不知道吗?”她顿了一下,像是恍然大悟。
怒火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只剩下浓浓的失望。
“你又拿名声威胁我,你又拿你的家族威胁我,我在意什么你真就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是名声,我商望舒何时在意过!钟家又如何,王家又如何,我通通不要,又有谁能威胁我!”
商望舒拿出纸笔,正打算写和离书时,门外却传来一声脆响。
过了几秒,下人的大喊穿透进来。
“侧夫,侧夫您怎么了,来人啊,不好了!”
第9章
听到呼喊,商望舒走出房门。
汤盅碎了一地,微微泛黄的醒酒汤洒在地上,与土地融为一体,只剩下深色水渍。
王微度被下人搀扶着坐在墙角,他面色苍白,眼神却空洞呆滞的放空着。
下人拿着手帕,轻轻按在他的额头,焦急大喊人来,他却恍若不知,痴坐原地。
趁着下人张望呼喊的疏忽,一抹鲜血越过手帕,蜿蜒而下,顺着额头,淌到眼尾,又顺着眼尾沟蔓延到脸颊,悄无声息的滴落到地上,在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疤,被主人用手一抹,血染红了半边脸。
红白交应,甚是摄人。
下人看见商望舒露出欣喜,下一秒又被着急惧怕取代,
他忙解释道“殿下,侧夫撞墙欲自戕,被奴才阻拦下来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讨好,端正的跪在地上,掩去对救下侧夫这份功劳势在必得的神色。
听到下人的话,王微度的魂像是被扯住的的风筝,被拽回来了。
他眼眶湿润,泪在眼里打转,咬住下唇,竟又想挣脱下人的束缚冲向墙面,再一次了结自己的性命。
好在被下人摁住肩膀,这才平安无事。
“你这是做什么?”
商望舒语气不耐,她自认活得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却一而再再而三遭所爱之人背板,这也便罢,这个新娶回来的侧夫看似温柔懦弱,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仿佛是拿捏的她心软,用她的善良逼她妥协。
眼泪串成珠子,一串串滴落,王微度的声音颤抖着,
“殿下,微度自知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今日这一切皆是微度这个因而结出的苦果,是微度不好,令殿下和王夫为难,微度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只是好男不侍二妻,微度这便以死谢罪,只愿还殿下一个清净。”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手止不住的抽搐,大口呼吸却像是喘不上来气一般。
他这是呼吸性碱中毒了。
“你冷静一下,慢慢平复呼吸,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商望舒上前,蹲在地上劝说。
王微度为了掩饰失态,低下头,可更加剧烈抖动的双手和急促的呼吸却掩盖不了心绪的激动。
很显然,商望舒的劝说没有生效。
“你们都下去!”她斥退下人,为王微度腾出一片空地,让新鲜空气得以进来,接着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你先别着急,跟着我的口令呼吸好吗?”
在商望舒的引导下,这才慢慢恢复了正常呼吸。
“殿下,”王微度的泪夺眶而出,眼见着又要情绪失控时,却因为额头上的伤势晕了过去。
……
“他又来了?”
书房成了商望舒的卧房,此刻她正在里面练字。
“是的,殿下,要见侧夫吗?”
醒来后,王微度便马不停蹄的往书房赶。可是虽然来了书房,却从不提出要见商望舒,只是静静的站在书房外,这一站便是好几日。
“最近府里汤药味甚是浓郁啊,侧夫的额头仍在用药?”
“回殿下,侧夫的额头已经不用用药了,这药是熬给王夫的。王夫胃疾又泛了,听闻日日用不下饭。”
商望舒停笔,心中泛起一丝波澜,担忧浮上心头,又被自己狠狠压下。
她不满的望了一眼写墨,“你和我说这些作甚。”
又想继续练字,却心浮气躁,写出来的字怎么看怎么不满意,思来想去,看来看去,将纸张揉作一团。
推门而出。
秋风寒冷,室内温暖如春,一时间适应不了,商望舒激灵一下打了个喷嚏,瞬间清醒过来。欲关门进房,继续练字。
却注意到了王微度。
一身青衣,站在泛黄枯叶的树下,脸颊泛红,嘴唇发白,额头上还缠绕着白巾,见到商望舒打开房门,眼睛亮了一下,露出欣喜的神色。
“殿下。”他咬了咬嘴唇,试图让唇色看起来更红润健康些。
商望舒不好再关门,“你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我不冷,殿下,能见到殿下,微度这一趟就没白来。”他嘴角上扬,眼神中尽是满足。
摸了摸鼻子,商望舒不知为何不敢看他的眼睛,移开视线,虚看向他身后,“你的额头怎么样了,快好了吗?”
“回殿下快好全了,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微度已经知道错了,不该儿戏生命。只是殿下,微度能不离开您吗?微度不求太多,只是像这样偶尔能见殿下一面即可。”
似乎是怕商望舒误会了,他又急急补充,“要是殿下哪天厌烦了,微度便不再出现在殿下面前。”
“你,”商望舒刚要说话,又被他打断,“当然了,殿下,微度不会再轻生了,微度的性命是殿下给的,微度会好好珍惜的。”
“那好吧。”他一退再退,商望舒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答应下来。
枯黄的树叶时不时从树上飘落下来,有一片停在商望舒的头上。
“殿下,您头上有一片落叶。”
商望舒摸索,却找不到。被王微度轻轻摘下,冰冷的手无意间擦过温热的脸颊,商望舒无意识的蹙了一下眉头。
她将王微度赶回去,“你的手好冰,快回去吧。”
这次他没有拒绝,顺着商望舒的话回了侧院。
……
日子悄无声息的流淌,又过了几日,到了启程平县的日子。
天还未亮,便早早收拾好行李,来到马车旁。
“准备启程吧。”商望舒吩咐道。
“殿下,殿下。”
远处传来一道呼喊声,回头一看是王微度。
气喘虚虚的站定,“殿下此番前去,务必注意安全。”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金丝绣纹的红袋子,递给商望舒,“这是微度为殿下求的平安符,殿下若是不嫌弃,可否手下。”
期待的眼神让商望舒有些动容,可她还是拒绝了。
王微度的眼神暗了下来,却又很快调整过来,笑着收回红袋子,“没事,殿下收不收都是一样的,微度已经求过了,殿下这次一定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谢谢你。”商望舒朝着王微度点点头,上了马车。
马儿开始走动,车外的王微度还在大声道别,拉开车帘,刚想回应,却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人。
是钟亦箜,站在角落里,一个人,打着灯笼,孤零零的站着。
他看起来消瘦许多,身子不知为何有些佝偻,他可是最爱面子的一个人,最在意自己的仪态了。
写墨说得话又浮现在脑海里,商望舒不禁有点担心,害怕他的胃疾愈加严重,下意识就要出声叫停马车。
唤了一声,在外驾车的马夫和写墨没有回应,像是逆行风大,掩盖了她的声音。
又唤了一声,写墨这才道歉回应,可离府已经有一段距离,商望舒也歇了停车的想法。
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起了个大早的商望舒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被写墨唤醒时已经到了平县。
虽然天不亮就出发,到平县时也还早,可商望舒还是最晚到的。
“殿下。”见商望舒进门,讨论戛然而至,众人纷纷行礼。
“殿下,可否先行出发,微臣一边走一边同殿下说?”
商望舒同意了柳源的提议,她这才知道被山火烧了的不是平县,而是平县下属的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就在东郊山山脚下,名为东郊村。
马车又摇摇晃晃好久,直到太阳到天空的正上方,一行人才到了东郊村。
还没进村,烧焦味便扑鼻而来。
眼中所及之处,乌黑一片。
丰收的秋季,本该硕果累累的农田一片荒芜。这里没有丰收的喜悦,只有黑色与白色。
黑色的是东郊山,是农田,是寂静的山林。
白的是灯笼,是衣服,房子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