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也跑得太慢了。您看看,”她专门双手捧起车帘,一丝不落地全都撩起,等着娘子探出身子来开。
苏达犹豫半瞬,轻叹口气向外望了两眼。
只见前一瞬还被落在身后的车马,下一瞬便擦着他们的马车飞驰而过,飞速掀起的疾风和砂石浮尘猛地全都灌进他们的马车。
苏达连同朝颜、暮色不约而同地干咳半响,她瞧着两人咳得眼眶泛红不由得抿紧了唇。
暮色:“咳咳……娘子你先进去,外面太呛了。咳……”
她被两人合力推进车厢内,蓝白扎染的粗布车帘被“歘”地紧紧阖起,苏达颠晃两下才终于借着苏时清伸过来的胳膊,扶着摇晃不定的车壁做好。
自打她的手落在他手心里,这人就拽着不在撒手,她冲着对面目不转睛的眸子撇撇嘴,语气都软了几分,“怎么办?我好像办错事了。”
温热的掌心无声地暖着她的被风吹得有些凉意的手,略带安抚的触碰让她手心一颤,她也不由得反握住那双被不断汲取温暖的大手,紧抿的唇这才稍稍放松。
今日租车时,有三辆空闲待租的马车,苏达先是排除了那辆最贵的,然后经老板介绍,这两辆马车的马有一只已经是老马,若是他们租借的话可以再算便宜些,也是这犹豫的空挡,那匹年轻力壮的马就被人租赁走了。
她当然不愿选那匹几乎要三倍价格的豪华马车,于是便造就了眼下心怀愧疚的局面。
可也没法,事已至此,只能指着老骥争点气,平稳地带他们到达西山。
慢也有慢的好处,至少还能看看长安城外的秋色。
苏达揽着扎染蓝布透过窗口往外看,眸眼刚投出去,就看见离着老远的宝蓝穹顶的宝马香车里,王二虎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奋力地摇着手臂,扩声大喊,“苏达!!!苏达!!!”
见苏达正好望过来,两人视线相接的瞬间,他面上大喜,手臂挥得更卖力了。
苏达眼睫垂下,风吹起的碎发扫的眼皮发痒,她佯装被风沙迷眼,边揉边赶紧放下窗帘。
这王二狗真是到哪都显眼极了,苏达可不想跟他攀扯上关系。
可事实就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朝颜暮色驾车到达西山脚下时,苏达踩着马杌子按部就班的往下走,脚还没踩上实地,就被一阵鬼咤狼嚎吓得脚下一滑。
“苏达!”随着响彻耳廓的嚎叫声,“刚喊你半天怎么不理我……”苏达默默阖眼两秒,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后,才缓缓又呼出一腔浊气。
她就不明白了,两人从小就不对付,明明这次回来后还争锋相对,互不相让。怎么自从那次本源斋之后这人就彻底变了性子。整日往苏家跑不说,被拒之门外之后,就开始打着跟苏时清探讨学术的蹩脚理由往她家里钻。她还想阻止,可却被阿耶给挡了回去,说他难得醉心学业,而且明年也要参加科举,和时清探讨探讨也挺好。
苏达只想翻白眼,就他还科考?读书?真不是苏达看不起他,这王二狗从小到大,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整日带着几个纨绔招猫逗狗,四处瞎混。让苏达去科考都比王二狗更靠谱一些。
自从被默许自由进出后,王二狗还真雷打不动的隔几日就来寻苏时清。苏达没事就会听上几耳朵,还真是有模有样地在谈论书上内容。
就以他这百折不挠的劲头,苏达都忍不住去猜,难不成他们家藏了什么她不知道稀世珍宝?
王二狗见苏达不搭理他,就绕过去找苏时清,通过这阵子相处,他也摸清了苏时清的性子,温良谦逊,算是个实打实的好夫婿,苏达也算是捞着了。
身子虽然挨着苏时清,可眼神却没少往后瞟。
朝颜、暮色紧跟其后。
西山的登山路上全被铺满了白玉石阶,即便是初秋落叶纷飞时节,透亮的白玉上也不见一枚落叶。直叫苏达他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啧啧称奇。
等过了第一个百阶石级时,众人才发现这里居然有一处宫人住所,不大,掩于树林之中。经过王二狗解释才知道,这地方专门给扫落叶的宫人居住。
因为马的原因,苏达算是来的最晚的。几人上山途中都极少遇人,一路清静极适合赏景。
苏达想起这次赏秋宴的主人——五皇子,就是当今敬王。
不由得记起那次在如安坊外的一幕,还有王二狗的那一拳。
她不禁越过苏时清清瘦的下巴去看王二狗,抱着听个热闹的心思,问他,“王二狗,你上次见到敬王作甚要给他一拳,那女娘跟敬王又是什么关系?”
“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敬轩是也,把你那称呼收回去,小爷没准还会大发慈悲地跟你讲讲。要不……”他侧脸一扬,“做梦!”
“行行行,王二,你说说。”
苏达想来能为五斗米折腰,区区名字,自然说改就改。
“事情简单的很,敬王看上了个平民女娘,他天潢贵胄,世家贵女都任他挑选。宋贵妃哪能答应,这不是硬生生棒打鸳鸯,拆散了两人。本以为敬王早就熄了念头,可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又厮混在一起。正好让我撞见,你也知道我跟敬王也有点亲戚关系在,手上没忍住,就上了手。”
王二狗的母亲是宋启的姨母,他之所以能知道宋轻雪的消息,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在。
他们几人从小认识,能玩到一起,也亏得这层关系。
可就因为敬王跟个平民女娘在一起就上手,这可不是王二狗的作风。苏达又看了王二狗两眼,想找出些蛛丝马迹。
那厮只顾着一味的往前走,一副生怕苏达追问的样子,让人更觉刻意。
脚下裙摆摇曳,苏达想快步再问问,刚走出半个身子就被握住手心。她回头去看手的主人,却见那人言笑晏晏,“夫人,我们慢慢走,不要急,你陪我看看片枫叶。”
今日来此本就打着带苏时清散心的念头,他现下如此说,苏达又哪能不答应。于是便顺势被他拉着,两人闲庭信步地观云卷云舒,丈量枫叶落地的时间。
朝颜、暮色识趣的与他们隔出一段距离。
等几人终于登上西山顶端的汉白玉宫殿时,那座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仿若天宫的宫殿,才真是见识到什么叫做天下财富集于皇室。
苏达牵着夫君只站在花苑入口,望着远处高引入云,犹如悬浮在半空的宫殿,不管多看几眼都觉得震撼异常。而他们脚下的花苑确和远处的宫殿风格截然不同,乃是江南水乡的园林风貌。
她还觉得纳闷,就听不远处有几位女娘正在议论此事。
“这里和宫殿的风格也相差太多了吧,工匠们难不成要将各地有名的景致全移过来?”
“是呀。”
“这你就不懂了吧,远处山巅的宫殿我们可是进不去的,那间宫殿的园林才叫让人惊叹。”
“说的话好像你进去过一样。”
“这行宫,我阿公当年有幸参与作图和修建,就说咱们现在这花苑,你若绕着前面的溪流一直走,也能走到个江南风格的亭台楼台、水榭回廊,听说是专门为皇家小辈们准备的。”
“还有啊,你别看我们都是徒步走上来的,其实西山还有另一条山道,可直接坐马车直奔山顶,只不过以咱们的身份可没这资格。”
这小娘子一句话就道出了,她阿公曾经就在工部任职,能进此宴的人,其父必有官职在身,家中两代皆是京官,惹得周围娘子都由得多看两眼。
圆脸圆眼,长相也十分讨喜,让不少小娘子攥紧手中绢帕,这可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苏达抚一把手边还沾着露珠金灿灿一串串好像风铃的蜀葵,随口对身侧夫君说,“我们好像真不该来这儿。”
“既来之则安之。”
话虽如此,可一进花苑,男男女女便自动分成两拨,只有他两寸步不离。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恐怕只多不少。
苏达一进来就一直在女眷中寻找宋轻雪,可这地方太大,山石遮挡又多。等她绕穿过假山走过游廊又走了许久,才终于看见正立于桥上她心心念念的人。
许久不见,宋轻雪一如以往,只是凸起的孕肚实在过于显眼,她这样子恐怕连走路都十分困难,算算月份应该快临盆了。若想上西山怕是只能走圆脸娘子说的另一条山道。
来时还觉得秦家终于松了口,让她出门了。可见到人才又担忧起来,她这幅样子,怎么能安心让她出门呢?
她急切地冲着宋轻雪挥手。对面的人在高处,她面前有花木遮挡,一眼看不到这也实属正常。她只能紧盯着宋轻雪在快走几步,嫌身侧人过慢,便直接松掉了他的手。
可她还没走到,就听不远处“扑通”一声巨响,硕大的水花渐起三尺高,周遭一片尖叫声此起彼伏。苏达离得老远都感受到迎面的水汽。
看着空无一人的桥面,她心脏停一顿,脚下忙不迭飞奔而去。脑中强迫自己清醒,可心早已凌乱如麻。
这边侍卫离得远,不知围观的人里有没有识得水性的,得赶紧把人就上来才行。
宋轻雪,你可不能出事啊!
第53章 赏秋宴二平安就好。
这是引得山顶的天泉水而开凿的人工湖。
湖面平日里静谧如镜,徐徐湖风只吹到湖中便消弭殆尽。可以说,只占了个面积宽旷,实际上并未下挖。
起初人掉下去时,所有人都惊惶极了,一股脑儿的全涌过去。胆子大的女娘跪坐在岸边扒开枯败的残叶烂荷,想要试着给落水的人清出一条路来。胆子怯懦却想帮忙的,也紧忙往男客那边跑,边跑边喊,“有人落水啦!”
当然更多的则是站在岸边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交头接耳。
苏达努力迈着步子,腿间裙摆就好像缠人的绸带,桎梏着她向前的脚步,“呼呼”的风声萦绕在耳边,像是一堵无形的风墙将耳朵完全包裹,隔绝了一切的声响。她仿佛奔走在一道无声又长无尽头的灰白暗野中。
直至捂着快跳出喉咙的心脏,大口喘息地停在岸边,才看见已经落水的人正被人勾着脖颈正悬浮在水面上,往岸边拖游。
来时精致的发髻早就因为慌乱和挣扎湿哒哒地盖在脸上,还有一大半浮在水面上,让人看不清晰面容。
眼看着人逐渐被拽着上了岸,苏达忙不迭想搭把手,她猫着腰跟着岸边的小娘子们悬起胳膊,一起把人往上拉。边拉时还边叮嘱,“小心点她的肚子。”
在几位小娘子的共同努力下,人终于平安上了岸。
被洇湿的长发凌乱的将人脸全部遮住,湿漉漉的衣裙紧贴在人身上,勾勒出纤细美好的少女曲线。苏达去瞧她的肚子,只觉头皮一紧。
这女娘根本未怀孕,那轻雪呢?
苏达慌忙的推开周围的娘子,脚步虚浮的去围在一旁的女娘们。
“看见刚也在桥上站着的那个怀孕的女娘了吗?”
蓝衣娘子微微摇头,摆摆手,她只好继续去问。还没问出声,就听到一阵惊呼,她闻声望过去,视线一瞥刚好扫到远处慌张奔来的一众郎君,她视线不停,继续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就见一个郎君从水中猛然冒了出来,湖水如泄洪般从他身上奔涌而下,砸到他臂弯间的小小一团上,而他臂弯胸口处蜷缩的纱织湿衫微微挪动了一下,圆滚滚的像是腰身的部分往外倾斜一瞬,露出腰腹的高耸圆润,看过去的所有人皆是一惊。
是轻雪。
苏达扒开围在岸边碍事的人群,见湖中人不徐不疾,一步一步往岸上走。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想让人快点,可又怕他脚下打滑,摔了轻雪。
湖水不深,只到郎君的膝盖处,但因为是入秋之后,荷花开败,荷叶枯萎,全都烂进湖底滋养淤泥,双腿陷入泥中本就行动困难,她只好歇了张嘴催促的心思。
在人焦急等待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心思总会格外集中。
苏达视线紧紧盯着湖中的两人,连呼吸都跟着他稳健的步伐同步。两人身上依旧一直往下稀稀拉拉的淌着水,苏达看着坠落的水滴,眉头不禁轻轻蹙起,她眨眨眼,又仔细瞧过去,本该是透明的水滴如今看去,透着粉红。本以为她穿的是粉色裙子,苏达眸光一凛,恍然记起,轻雪穿的是白裙子。
一众郎君也到了湖边,但因为落水的是两名女子,裙衫湿透后着实不方便被外男看到,于是小娘子们便自发围城人墙,将岸边的娘子团团围住,连风都透不进去。
苏达记得敬王在这群人中,掀开人群,杏眼急切地去寻,可这么多张脸孔在她眼中,好像都成了一个模子。没有办法她只能朝着人群大喊,可喉咙中却只能发出嘶哑声音,“……快、去找大夫,快……轻雪流血了……”
眸中通红,眼泪不知不觉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往下落。
苏达脑中一片混乱,脑海中只有一道声音持续喃喃着:要找大夫,要找大夫。
她也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她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抬手去抹,竟是一手还带着温度的湿润。她又用手背狠抹两下,强迫自己睁开肿胀酸涩的眼睛,打起精神,又重复了一遍,颤抖着嗓音,“快去找大夫,轻雪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