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一早就有人喊来了大夫,她话风刚落,就听远处侍从扯着嗓子喊,“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闻言才心口一松,可身体却松不得一开口气,又转头去看轻雪的情况。
挂满淤泥的小腿阔步迈上白玉垒砌的湖岸,男子刚毅俊朗的脸上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汗水。他翻开冷峻狭长的眼皮,看不出急迫,但却透着一丝紧张的眸子直视人群中那个穿着玄色滚金大氅的郎君,压迫感十足的低醇嗓音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准备个屋子,太医跟我过去。”
恍惚中,那浑身湿透,满腿沾泥的郎君在扫过水榭楼阁时,往被女娘围住的另一女娘那看了一眼。
另一落水女娘早就已经清醒,但因为人过于多,而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遮脸的发丝全部拢到而后,露出楚楚可怜的清纯鹅蛋脸。
这人苏达也认识,正是宋轻雪的小姑子,秦琴。
可这两人怎么就突然一同落水了呢?
但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抱着轻雪的郎君早就箭步飞快地往水榭小屋方向走,苏达拽起裙边露到脚踝,方便迈步后也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视线一路追着隐在湿连一起的粉色裙摆中不断晃动地殷红鞋面,刚刚勉强打起的一丝清明,此刻又因为担忧六神无主起来,像是行尸走肉般只顾追寻着前面的人。
猛然间,一道温热握住了她的手,她茫然地抬起头,顺着手臂望向那人。
那人却只是轻轻抿嘴,眉头间藏着安慰,“我拽着走得快一点。”
“嗯。”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声音节是如何挤出来,却十分坚定地跟着苏时清的步子,随着他的力气,被半拖着往前走。
跟到水榭时,就只听见一声房门紧闭得“咣当”声。
过了半刻后,抱着宋轻雪的郎君才推门出来。
苏达刚想去问他究竟是谁,看着倒像是与轻雪相熟。可在她的记忆中,还真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话到嘴边,刚滚了一圈,就被对方的话给憋了回去。
“苏达。”声线平稳带着肯定。
她眉头抖了一瞬,“你是?”
“崔艺。”
崔艺,八皇子。母家乃虢国公之女,其舅至今掌管大晟一半兵权。听说他几年前便去了戍边军中磨练,最重要的是,她记得轻雪曾经说过,她爱慕一人,但两人此生有缘无分,那人便是八皇子崔艺。
想不到他竟然回来了。
屋内跟着太医进去了两名婆子,不一会儿,紧闭得雕花梨木四格门被猛然推开。
婆子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也不顾身份,开口就指使外面的几个人,“里面的小娘子快生了,我得赶紧准备热水,剪刀。你们再找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女婢来。”
她快速的传达着太医的嘱咐,脚下不停,径直出了簪花门。
好在朝颜、暮色一直紧跟着苏达,在得到苏达的眼神后,两人追着老婆子快步而去。
老婆子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不出片刻,就带着朝颜暮色,两人各端一盆水进了屋子。
宋轻雪尖利的叫喊声从屋中不断传来。
苏达双手攥紧拳头,无助地靠在苏时清的身侧。她瞟向八皇子,去看那人也跟她一样,双手暗暗攥拳,看似轻松,却整个人都僵靠在屋外石柱上。
屋内的动静渐渐小了一些,更显得屋外气氛紧张,安静异常。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一会儿,簪花门露出一道干爽的粉色裙角,换完衣裙的秦琴红着眼睛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身着玄色滚金大氅的郎君。
秦琴一来就直奔八皇子身侧,轻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问,“我嫂嫂怎么样了?”
八皇子却不发一言,完全视她为空气。
秦琴到还会看脸色,见八皇子不理她,就退至一旁,踮着脚焦急地想透过纱窗往屋里看。
玄色滚金大氅的郎君见状,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去找八皇子为秦琴强出头,“你别太过分。”
本以为又是一阵沉寂,却不想八皇子却回了话,“少管闲事。”
“崔艺!”
“崔泫,今日宋轻雪一个孕妇为何会出现在这?这是你办的宴,人若是在你宴上出事,你必须得给出一个交代。”
崔泫?可不就是那个献策增加市税的五皇子吗。苏达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却被身侧的男人握紧了手。
不管八皇子言语如何生硬狠厉,五皇子完全不放在眼里,语气上还能听出一丝讥诮,“崔艺,她一个秦家妇哪里轮的着一个外人在这叫嚣鸣不平。”
“再说,宋轻雪是她自己找到我,求来的。我还特地送她走了另一条路让她坐马车上山,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八皇子冷笑,“那她为何会落水?”
五皇子拍抚大氅衣襟,轻描淡写道,“这事我自会查清。”
秦琴的声音弱弱响起,“都怪我,要不是我,嫂嫂也不会落水。”
从未搭理过她的八皇子此刻才对着说了句话,只不过言语狠决,直接让秦琴掉了眼泪。
“你也不用着急认罪,等你嫂嫂醒了,我自会问清楚,若真和你有关,必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达视线紧盯着两扇雕刻梨木四格扇门,现在也不是着急问缘由的时候。
视线在往上,黑底嵌金的三个大字映入眼帘——宁安居。
希望能讨了这句吉祥话,只盼着轻雪能平安就好。
第54章 赏秋宴三看看是谁这么不要脸!……
五皇子只带了片刻就带着随从离开了,毕竟花苑里还有百十来号人等着他主持宴会,不能多待。
八皇子身形屹立于石柱旁,仿佛与之融成一体,随着时间推移,昏沉的暮色柔光将他包裹又遮掩,最后他整个人的都沉浸在被昏黄抛弃的阴影中。紧挨他的石柱,一半隐于墨色,一半灿烂光明。
他不曾挪动一步,不论墨色还是光明,都将他轻易划为属地,又轻而易举地抛弃。
痛苦地喊叫声掺杂着剧烈的喘息声充斥着整个小院。
苏达的手不由得攥紧了那双修长略带薄茧的手,时不时地抠上几下。苏时清总会安慰似的蹭蹭她大拇指虎口处,粗粝地指腹摩挲在她柔软的嫩肉,抚慰她心中的紧张和不安。
她知道生孩子从来都不是轻松的事,她阿娘就是在生产时大出血去世的,所以她此刻格外紧张。
一想到轻雪是为了给秦家生子才会如此,视线不由自主的瞥向角落。
角落里的秦琴看起来正是韶华好年纪,圆润的鹅蛋脸上一对蹙眉,天生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气质,身形细瘦高挑儿,倒有几分柳弱花娇的味道,只是这对烟笼剪水瞳却总自以为无人知晓的一直往被阴影笼罩石柱下探。
一两次也就罢了,可这不过一时半刻,已经连连望去七八瞬,苏达不禁蹙起眉头,这位轻雪名义上的小姑子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想男人?!
她禁不住又多看两眼,心中鄙夷唾弃。
清透苍穹的最后一抹昏黄渐渐像被烈火焚烧一样,燃烧殆尽后只剩下烈烈的嫣红,悬挂在卷舒流云旁,将不停幻化的云和穹顶乃至于整个广袤大地,都染成上余烬。
轻雪连续几个时辰的痛苦呻吟和气息渐弱的尖叫,尽管是混迹军队,上过战场的八皇子,岿然不动的影子也有隐隐震动。
余烬的光辉在最后一刻淹没于漆黑天幕时,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微几乎快微不可闻,经过这几个时辰的折腾和朝颜、暮色的频繁端出的大盆血水,让她也不禁往房门处走近了几分。
直到暮色又捧着一盆温水回来,苏达才赶紧借机凑过去多问两句,“轻雪怎么样?”
暮色顿住脚,也停下一瞬,便端着水不急不缓地继续走,“听大夫的意思,宋娘子胎位很正,虽然是受了惊吓事发突然。但应该是没大问题,娘子你也莫要担心了,我先进去了。”
说着脚下步子明显跨得大了些。关门的瞬间,苏达透着半大的门缝看见里面充斥的焦急慌乱和堆在地上染着刺目猩红的白布。
本以为端出来的血水就已经够吓人,却不成想,只是她能窥见的冰山一角、九牛一毛而已。
焦虑犹如刚刚降临的夜色一般将人全部笼罩。
忽来几个侍从急匆匆挂上几盏火光熠熠地漂亮宫灯,毕恭毕谦地留下一句,“晚宴开始,五皇子请各位贵人移步。”
苏达快被气笑了,这是专门派人开触霉头的吗?现在轻雪人在里面半脚踏进了鬼门关,两人也算是沾亲带故,他自己因为宴会推不开身就算了,还让他们移步?怎么,一顿饭就非吃不可吗?
“你跟五皇子说,我们也脱不开身。让他代我们多吃些!”她本就生气,此刻更是阴阳怪气到极致,连表情都带着嘲讽。
小侍从哪里想过,请人吃席居然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要是早知道如此他铁定不会特地换了班跑过来。
行宫中的侍从,虽然说也是为皇室服务,可毕竟他们十年半个月,甚至几年都见不到一次天家主子,说白了也就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对于跟人交际更是一窍不通,他眼下面对生气的贵人,也十分无措,只能诚惶诚恐地强颜欢笑,眼眶里眼泪都开始急切地打上转儿了。
苏达可没工夫安慰他,她一门心思全扑在里面的人身上。
倒是苏时清拦下逃也似地快步离开的小侍从,不知说了两句什么。等她再看那侍从,只见他提着宫灯的脚步稳健又从容,哪里还有刚才的不知所措。而紧跟在后的细高挑儿的娘子将脑袋紧缩,做贼心虚地亦步亦趋。
苏达根本不想再理秦琴,这都什么人呐!
唯一一个秦家人居然不等嫂嫂生产完,自己跑去参加晚宴,秦家家风如此。她真的很难想象宋轻雪在秦家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寂寂黑夜,烛火摇曳的宫灯闪烁着冷白。
妇人压抑的喊叫和拼尽全力使劲儿的喘息声响彻小院。
不远处,成百只宫灯齐齐点燃,把整个夜幕都染成亮色,靡靡丝竹声夹杂着快意人声被秋风送进小院。
入耳只觉烦躁。
许久之后。
随着一阵惊雷般地爆竹声响,一道响亮的婴孩啼哭声应声而至。闪烁的火星犹如天女散花般散满整张黑幕,像是在庆祝这孩子的降临。
苏达绕过已经等在门口的八皇子,紧贴着门板,就等四格门打开的那一刻。
可门刚打开,里面的太医婆子们鱼贯而出,门口的两人被迫被挤到离门八丈远的一侧。
婆子开口前还特地瞧了两人脚下位置,满意地额点点头,“宋娘子没事,现下就是太累,已经睡着了。你们今日就别打扰她了,”随后指了指屋内,“那两个小丫头还不错,手脚麻利,有她们照顾,你们放心好了。”
苏达探着脑袋往里面看,嘴上也不忘关心孩子。
“孩子很好,是个足金重的小女娃。里面还有个婆子在,是个经验丰富的。不必担心。”
说着就把人往院外轰。
人没见到虽不甘心,可知道她平安无事已经比什么都重要。
这边终于放下心来,苏达也感到一阵疲惫。
因为有晚宴,所以五皇子给每位来客都准备了房间,男女客分开,以花苑为交界处,向左的梅苑兰苑住女客,向右的竹苑菊苑住男客。
苏达准备先回房间,让侍从准备些吃食,吃饱后就美美睡上一觉,等明日再去看宋轻雪。
几人往外走,她和苏时清跟在八皇子身后,八皇子一出小院的簪花门便消失在无边夜色中,只留她和苏时清两个人提了一盏宫灯,照亮脚下小路。
晚风习习掠过一丝凉意,她不自觉的拢拢衣襟,下一瞬,就觉身上一沉。沾着苏时清体温的大氅就落在她的肩头。
苏达抚着肩上的大氅,又想起宋轻雪,转头看他,“苏时清。”
“?”
她语气低沉,“你会离开苏家吗?”
“不会。我从一开始就从没想过要离开苏家。”
本来刚开始是有些伤感的,可听完他的话,不知为何就想让他察觉自己的心情,于是故以扬起嗓音,“好呀!你居然藏得是这样的心思,那我和阿耶一开始跟你约法三章,说两年之后和离……”
本来还想再继续说点,却被他径直打断。
“两年时间,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
苏达想笑,这厮居然一开始就打的是这个主意。不管怎么样先成亲再说。
“原来我和阿耶都被你这副单纯可欺的嘴脸给骗了!”
苏时清揽住她的肩膀稍稍施力,她感觉到他有话要说,便停下脚步。
“酥酥,我们本就是真夫妻,把契约跟和离的事都忘掉好不好。”
她瞧着苏时清的浅淡眸子,好像回到了刚把他捡回家的日子。她第一眼看见这双眼睛就觉得格外漂亮,最初只想着他穿着打扮不俗,将他救了能狠狠赚上一笔。可没想到这人失忆不说,好不容易又个上门来着的弟弟,还是个来打秋风的。虽然赚钱这一点早就没戏了,但好在他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在紧要关头入赘苏家,帮他们解决了燃眉之急。
不然以她的性子,她真的很难想象,她若是像宋轻雪一般随意地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夫君,家中还有厉害的婆母小姑。连生产时夫君都不跟在身边。她难免不会将这样的夫家搅得天翻地覆。
可她娘家只有阿耶一人,阿耶这岌岌可危的三品官位,谁知再过几年又是何种光景。万一护不住她,那就只有受磋磨的局面等着她。
还好,还有苏时清。
“苏时清,你长得很俊,我看你第一眼时,就觉得你好看。你身子骨又好,即使生了那么大的病,这不也活蹦乱跳了吗?抱着我走了半个长安城,也脸不红气不喘的。武功应当也是不俗,还能保护我。你从来不会拒绝我,我说什么你都说好。就连科考,你也愿意去。”